隐形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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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阿麦亚在走回家的途中惊讶地发现,原来阳光在二月的下午消逝得如此之快。她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还未完全降临的冬日傍晚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就仿佛是黑暗带来的不祥压力。冬日的寒冷让裹在夹克衫中的阿麦亚打了一个寒战。她怀念起羽绒服的温暖。詹姆斯之前坚持让她穿上羽绒服,可是阿麦亚决定不穿,因为她觉得自己穿上羽绒服就像米其林轮胎宝宝一样滑稽可笑。

阿麦亚就像一位落魄的旅行者。恩格拉斯姑妈家暖意浓浓,融化了她身上附着的冬日寒意。壁炉里的柴火散发出暖暖的味道,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虽然没有人看电视,但是电视一直开着,传出永不停歇的声音。这些似乎都在欢迎阿麦亚的到来。在恩格拉斯姑妈家,总有比看电视更有趣的事情,但是作为背景音乐,电视总是开着,就像是一个总被人遗忘的精神病人。有一次,阿麦亚问恩格拉斯姑妈为什么总开着电视。恩格拉斯回答道:“因为这是世界的回音。你知道什么是回音吗?它是一个真实的声音消失之后你还能听到的声音。”

阿麦亚回到现实当中。詹姆斯握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壁炉跟前。

“亲爱的,你已经冻僵了。”

阿麦亚笑了笑,将鼻子往詹姆斯的夹克中凑了凑,闻着他皮肤的香味儿。萝丝和恩格拉斯姑妈端着杯盘、面包和热汤从厨房走出来。

“但愿你已经饥肠辘辘了。因为恩格拉斯姑妈准备的食物足够喂饱一个团的士兵。”

恩格拉斯姑妈现在走路的样子似乎比圣诞节时更加笨拙了,但是她脸上总是神采奕奕。阿麦亚怜悯地看着姑妈,恩格拉斯姑妈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坦率地说:

“别这样看我,我并没有行动不便,这是因为我穿着这双比我的脚大两码的鞋子。这是你姐姐送我的。我只要抬起脚,就仿佛会摔个狗啃泥。所以我只能像是裹着尿布一样走路。”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詹姆斯用他那独特的美国口音讲笑话。恩格拉斯姑妈则做着尖刻的评论。虽然萝丝强颜欢笑地和他们聊天,但阿麦亚注意到藏在萝丝笑容背后深深的悲伤,那是一种几乎绝望的悲伤。萝丝逃避着阿麦亚的目光,避免与她的眼神有任何接触。

当詹姆斯和恩格拉斯姑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阿麦亚用一句话拦住了萝丝。

“今天我去过蛋糕工坊了。”

萝丝看着阿麦亚,重新坐下。她虽然不开心,但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个罪人终于被人揭发,得以释放心中沉重的压力。

“她和你说什么了?或者,她是怎么和你说我的事情的?”

“还是她一贯的语气和做事风格。弗洛拉跟我说,她马上要出第二本书了,有人邀请她做一个电视节目,她是整个家庭的支柱,是美德的模范,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责任两字含义的人。”阿麦亚像背诗一样,一连串背诵了弗洛拉说过的话。萝丝不禁笑出声来。

“弗洛拉还跟我说,你已经不在蛋糕工坊工作了。而且你和你丈夫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阿麦亚……我很抱歉你是通过弗洛拉才知道这件事,也许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在一点点地处理这件事情了。这件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才能解决。我应该早点儿解决这件事的。再说,我也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真是小傻瓜。你知道的,我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情感。这是我的工作。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赞成你的决定。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忍受和弗洛拉一起工作的。”

“我想那是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

“别傻了,所有人都不会只有一个选择,萝丝。”

“阿麦亚,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本来就应该是我们所有人都在蛋糕工坊工作。”

“你在指责我吗?因为如果是这样,那我……”

“别误解我的意思。你离开这里也是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

“事实并不是这样。你当时有选择的机会,就像现在也有选择的机会一样。”

“当阿爸去世之后,阿妈的行为变得异常古怪。我想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缘故。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弗洛拉所说的责任泥潭。我要忍受阿妈和弗雷迪两个人的胡作非为。我想弗雷迪那时候一定认为我是个出气筒。”

“那现在是什么改变了你,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因为有一点你不能忘了,虽然弗洛拉现在是蛋糕工坊的老板,但是蛋糕工坊是属于你和她两个人的。我当年把我在蛋糕工坊的股份转让给你们,提出的就是这个条件。你和她一样有能力来管理这个公司。”

“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有比弗洛拉和工作更重要的事情。不完全是她的缘故,虽然她是原因的一部分。只是我突然觉得在那里喘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听她一连串的抱怨。加上我私生活的情况,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实在无法每天早上都去听她那重复的牢骚,这让我身心疲惫,焦虑不堪。但是弗洛拉却一直神采飞扬,沉着冷静。我终于下定决心,这就是我跟弗洛拉说的。我说出口之后,感觉天空都突然为我一个人打开了。我想得很清楚。我不会再回去上班了,至少目前不会。”

阿麦亚抬起手到脸的位置,开始慢慢有节奏地鼓掌。

“很好,姐姐,很好!”

萝丝模仿警察的样子,滑稽地敬了一个礼。

“那现在你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一家铝制品公司工作,做会计,做工资单,制订每周财务计划,组织会议。周一到周五,每天工作八小时。下班之后,我就把工作全部抛到九霄云外。虽然这不是份高薪的工作,但正符合我的需求。”

“那你和弗雷迪的关系呢?”

“不好,非常不好。”萝丝咬着嘴唇,侧过脸。

“所以你才搬到了恩格拉斯姑妈家?”

萝丝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不让弗雷迪滚蛋?那毕竟是你自己的房子。”

“我跟他说过了,但是他不想走,而且连听都听不进去。我离家出走之后,他就整天地宅在家里,不是在床上就是在沙发上,喝啤酒,打游戏,抽大麻。”萝丝厌恶地说道。

“弗洛拉称呼他为‘任天堂游戏冠军’。他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不会还在……”

“没有。我已经不再给他钱了。他阿妈给他钱,他的朋友们也经常接济他。”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看看他。你知道恩格拉斯姑妈经常说,一个有吃有穿的男人可以很长时间不工作。”阿麦亚笑着说。

“是的,”萝丝也笑了,“恩格拉斯姑妈总是比圣人懂得更多。但是你别管我的事情了。这正是我想要避免的事情。你让我自己解决吧。我会解决好的,我向你承诺。”

“你不会和他和好如初吧?”阿麦亚看着萝丝的眼睛问。

“不,不会了。”

阿麦亚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这种怀疑正反映在她脸上,就像弗洛拉看她时露出的对谁都不信任的眼神。于是阿麦亚强迫自己微笑着对萝丝说:“我为你高兴,萝丝。”阿麦亚努力将自己对她的所有信任都表现出来。

“我生命中的这段历史已经翻篇了。弗洛拉和弗雷迪都不会明白。弗洛拉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换工作。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不想我剩余的人生都活在姐姐的枷锁中。我每天都得忍受她那些千篇一律的批评,那些恶毒的评论,‘享受’她那变态恶毒的世界。至于弗雷迪,我想其实他并没有错。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我生命中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如同拥有神奇魔力一般,能为我打开生命的另一扇门,带给我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与所有人都不同,他那么具有反叛精神,是一个斗士。特别是他与阿妈、弗洛拉是那么不同。”萝丝傻笑着说。

“的确是这样。弗雷迪有这个能力来挑战弗洛拉的强势。仅仅因为这点,我对他的印象不错。”阿麦亚说道。

“然而,在经历了所有事情之后,我发现弗雷迪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他的反叛和对现有规则的否定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胆怯,他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好人,就像切·格瓦拉[1]一样愤世嫉俗。他只是不断地花费他阿妈和我给他的钱来抽大麻。我唯一赞同弗洛拉的一点就是:他就是‘任天堂游戏的冠军’。如果打游戏可以赚钱,那他一定是国内最有钱的人之一。”

阿麦亚温柔地看着萝丝。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他分道扬镳了。我想过另一种生活。我知道除了每周末在衫迪酒吧喝啤酒之外,一定还会有其他活法。另外,就是孩子的问题。这也许是最主要的问题。因为我曾计划过另一种生活,生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是头等重要的事情,是我最急迫的需求,似乎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并不是不懂事的人,阿麦亚,我可不想在大麻的烟雾中生育抚养孩子。尽管如此,我不再吃避孕药了,我等着怀孕,就像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一个被命运决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这时萝丝的脸暗沉下来,就像是有人把她面前的灯光突然关掉了一般。“但事实是,我没有成功。阿麦亚,我似乎不能生孩子。”萝丝喃喃地说,“当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我还没怀上孩子,我绝望的情绪日益加剧。但是弗雷迪却跟我说,也许这是好事,我们的现状就挺好。当时我没有回复他,那一夜,他在我旁边打鼾,可我却无法入眠,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不断回荡。那个声音一直在说:‘不不不,我的现状一点儿都不好。’当我起床穿衣准备去蛋糕工坊的时候,当我接电话订单的时候,当我检查快递包裹的时候,当我听着弗洛拉永无止境的责备的时候,这个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脑海。就是那天,当我把我的白色工作服脱下放在架子上时,我知道我第二天不会再回去工作了。晚上当弗雷迪在玩《生化危机》游戏,而我热着汤准备晚餐的时候,我知道,我和他一起的日子也到头了。就是这样,没有眼泪,也没有吵闹。”

“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有时候女人需要流点儿眼泪。”

“是的。但是流泪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当弗雷迪躺在我身边打鼾的时候,我哭过很多次,眼泪早已经流干。一开始我觉得哭泣是件令人羞愧的事儿,后来我发现我其实是因为他而感到羞愧。我从来没有为这个在我身边的男人感到一丝的自豪。那是从内心开始的崩溃。在那一刻之前,我竭尽全力挽救我们的关系。而在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爆发出的是想要放弃他的呐喊。很多人认为,从爱到恨是一瞬间的事情,爱情就像是心脏的爆裂,是突然破灭的。但是对我来说,情况并不是这样。爱情并不是突然破灭的。我只是突然意识到,爱情已经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被消磨完了。一天,两天……就在那天我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这是个一直以来就存在的事实,只是现在才突然展现在我眼前而已。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第一次感到从未如此自由。对我来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并不难,但是对于我的姐姐和丈夫来说,他们却还没有准备好让我走自己的路。你会惊奇地发现,他们对我的评论、责备和嘲笑是那么相似。你知道他们嘲笑我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字眼吗?”萝丝苦笑着,回忆这些话,“‘你能去哪里?’‘你以为你会过更好的人生?’还有最后一句,‘谁会爱你?’他们从不相信我真的会这么做。虽然他们企图用嘲笑让我放弃这个想法,但是却达到了相反的效果:我觉得他们是如此渺小,如此胆小,如此无能。如果没有了他们的压力,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可能实现的,而且更加轻松。我不知道他们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至少我已经有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我会爱自己,我会照顾自己。”

“我为你感到骄傲。”阿麦亚紧紧地拥抱萝丝,“你别忘了,你还有我,我一直都爱你。”

“我知道的,你,詹姆斯,姑妈,阿爸还有阿妈,你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唯一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就是我自己。”

“那么你就要自己爱自己!萝丝·萨拉沙!”

“关于名字,有个变化,我希望别人叫我‘萝莎乌拉’。”

“弗洛拉和我提起过。但是为什么?你可是努力了很多年才让大家都叫你萝丝。”

“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不希望别人还叫我萝丝,这是大麻烟的名字。”萝丝说。

“任何抽大麻的人的名字都是大麻烟的名字。”阿麦亚说,“跟我说,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做姨妈?”

“如果我遇到完美的男人。”

“我可提醒你,我怀疑这样完美的人是否存在。”

“这个你有发言权,因为在我们家,只有你遇到了完美的男人。”

阿麦亚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其实,我们也尝试要孩子,但是目前还没怀上。”

“你去看过医生吗?”

“去过。一开始,我担心我得了和弗洛拉同样的病:输卵管堵塞。可是医生说我看起来没问题,不过也建议我人工受孕。”

“我感到很抱歉。”萝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你已经开始准备人工受孕了吗?”

“我们还没有开始。我一想到要接受那些痛苦的治疗就感到很害怕。你记得当时弗洛拉吃了多少苦吗?结果不还是没怀上孩子?”

“但是你不能这样想。你都已经说了,你没有患她那个病,没准你很快就会……”

“不仅仅是这样。我对这种怀孕方式总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生孩子。”

这时,詹姆斯拿着阿麦亚的手机走进来。

“是萨巴尔萨副警探。”詹姆斯边说边用手指着手机。阿麦亚拿起手机。

“头儿,一个巡警在路边找到了一双小女孩儿的鞋,直直地朝着公路放着。他们刚通知我,我现在派辆车来接您,我们在那边会合。”

“那尸体呢?”阿麦亚半掩着手机,降低了声音问萨巴尔萨副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