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麦亚有些心不在焉地穿过潘普洛纳老城区往家里走去。她的家就位于麦卡德莱斯大街。这是一座翻新过的老房子。30年代的时候,房子的一楼是伊萨吉雷雨伞厂,现在还能看到那块古老的牌匾,上面写着:“您手中的是我们的质量和名誉。”詹姆斯说,他当初决定买下这座房子是因为雨伞厂车间非常宽敞明亮,把这里变成一个雕塑工作室是最完美的。但阿麦亚知道,和很多美国人一样,她的丈夫对圣费尔明节、海明威和潘普洛纳城有一种几近疯狂的热爱,正是因为她丈夫买下了这座位于奔牛节中野牛奔跑必经之路的房子,也正因为奔牛节,她的丈夫才决定来到潘普洛纳工作。阿麦亚认为这种执着和热情几乎是幼稚的,但是丈夫在每年圣费尔明节来临的时候都会重温这种情感。让阿麦亚觉得欣慰的是,詹姆斯不参加奔牛,但是他每天都要从圣多明戈出发走八百五十米到达斗牛场,记住这条路线中每一个转弯处,每一个可能绊倒公牛的障碍和石头。每到奔牛节临近的时候,詹姆斯都会一个人偷着乐,然后穿上白衣白裤,买一块红色领巾[1],尽管他已经有一百多条红色领巾了。阿麦亚喜欢看到丈夫装扮成这样。阿麦亚认识詹姆斯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在潘普洛纳生活了两年。当时他住在市中心一个漂亮的公寓里,还在市政府旁边租了一个工作室。
当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詹姆斯带着她去看了麦卡德莱斯大街的这座老房子。阿麦亚觉得这座房子很好,但是太大、太贵了。但这对于詹姆斯来说并不是问题,因为当时詹姆斯已经开始在艺术圈小有名气,而且他的家族是美国一个著名的工作服制造商,非常富裕。后来他们买下了这座房子,詹姆斯把工作室放在原来雨伞厂的车间里。他们还计划着在阿麦亚成为负责谋杀案的警探之前生一堆孩子,把这座大房子填得满满的。
现在,阿麦亚升职成为警探已经四年了。每年圣费尔明节都如期而至,詹姆斯在艺术圈也变得更加有名了,但是他们的孩子还没有降生。阿麦亚渴望怀孕,她总是无意识地将手放在腹部,像是在保护自己将来的孩子。阿麦亚加快了脚步,她在路上遇到一群在大街上争执的罗马尼亚移民,便从边上迅速走过去。当阿麦亚透过大门栏杆,看到詹姆斯工作室透出来的灯光时,她会心地笑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但丈夫还在工作。阿麦亚打开家门,把钥匙放在一张古朴的桌子上,这张桌子现在被他们用作餐具柜了。然后阿麦亚穿过门厅,走向詹姆斯的工作室。这个门厅还保留着以前铺着的鹅卵石,地上有一扇下开门,通往一个昏暗无光的保存葡萄酒和橄榄油的小地下室。詹姆斯正在用肥皂水清洗一块灰色的大理石。他看见阿麦亚进来,便朝她微笑了一下。
“等我一分钟,我把这东西擦干净了就来找你。”
詹姆斯把大理石放在架子上,用一块亚麻布把它罩了起来,然后在他工作时总穿着的那条白色围裙上擦了擦手。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累吗?”
詹姆斯给了阿麦亚一个拥抱。阿麦亚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瘫倒在丈夫的怀抱中了。每次詹姆斯拥抱阿麦亚时,阿麦亚都有这样的感觉。阿麦亚呼吸着透过针织上衣散发出来的丈夫胸膛的气味,享受了一会儿之后回答:“我不累,但是今天很奇怪。”
詹姆斯放开阿麦亚,看着她的脸说:“跟我说说。”
“嗯。我们顺着我家乡那位遇害女孩儿的线索查下去,结果发现这个案子与一个月前艾利松多镇的另一起案件十分相似。现在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两起案件是相互关联的。”
“在什么方面相互关联?”
“看起来是同一个杀手所为。”
“哦,上帝啊,这就意味着在艾利松多镇有一个专杀姑娘的禽兽!”
“她们还只是孩子,詹姆斯。问题是局长把我推到了调查的前线。”
“恭喜你,警探!”詹姆斯边说边亲吻了一下阿麦亚。
“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我开心。蒙特斯就不太高兴。我觉得他相当生气。”
“不用理会这些,你是了解费尔明的,他是个好人。只不过他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但是他会克服这些的。他一直都很欣赏你。”
“我不知道我……”
“但是我知道,他很欣赏你,相信我。你饿了吗?”
“你做饭了吗?”
“当然!韦克斯福德大厨为你准备了家庭特色菜。”
“我急切地想尝尝。你准备了哪些菜?”
“哪些菜?乞丐哪能挑菜品!是蘑菇意大利面和一瓶诗威特红酒。”
“那你去打开红酒,我先去洗个澡。”
阿麦亚亲吻了一下丈夫,便走向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闭上眼睛,让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了一会儿。然后,她把手撑在瓷砖上,再把额头也贴在冰冷的瓷砖上,感受水流顺着脖子和后背一直流下去。
今天同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至于阿麦亚还没有时间思考这起案子对她的职业生涯和未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时,她感到一阵凉风吹来,是詹姆斯走了进来。她没有挪动自己的身体,继续享受着热水的温暖,就像是想把一切与案件有关的思绪都冲入下水道一样。詹姆斯走到她身后,轻轻地亲吻她的肩。阿麦亚把头偏向一边,将整个颈部都露出来让詹姆斯亲吻,这样的动作总让她想起关于吸血鬼德拉库拉伯爵的老电影。在电影里,那些纯洁的处女露出自己的香肩和秀美的脖颈,把自己献给吸血鬼,半眯双眼,就为那一时超越人类极限的快感。詹姆斯把自己的身体与阿麦亚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亲吻着阿麦亚的肩膀,然后,再慢慢寻找她的嘴唇亲吻。詹姆斯的热吻已经足以让阿麦亚忘记一切与他无关的想法。阿麦亚的手抚摸丈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詹姆斯的肌肉坚硬而柔顺。肉体的接触让阿麦亚感到非常愉悦,于是她让詹姆斯尽情地吻她。
“我爱你。”詹姆斯在阿麦亚耳边低声说。
“我爱你。”阿麦亚轻轻地回应。阿麦亚微笑着,她确信自己是爱詹姆斯的,而且胜过爱任何人。每当她用双腿夹着詹姆斯,让丈夫深入她体内的时候,她都感到无比的幸福。当他们做完爱,她还能一直微笑几个小时,似乎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罪恶全都清理干净。
在阿麦亚内心深处,她觉得只有詹姆斯才能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女人。在她每天的办案工作中,她总是把自己女性的一面深深地藏起来,打起精神做一个好警探。在工作之外,她那高挑和健壮的身材,加上总是穿着中性的衣服,当与其他女人,特别是詹姆斯朋友们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并不是个女人。詹姆斯朋友们的妻子都比她矮小柔弱得多,她们的双手因为从来没有触碰过尸体,显得是那么细弱,那么柔软。除了结婚戒指和被詹姆斯称作小朋友戴的耳环之外,阿麦亚从不戴首饰。阿麦亚有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但她总是干练地扎成一个马尾。她也几乎从不化妆,这让人觉得阿麦亚是个严肃、骨子里透着男人气息的人。但是詹姆斯喜欢她这个样子,阿麦亚也就刻意把自己包装成这样。而且,阿麦亚还知道,当别人说她缺乏母性特质的时候,她说话时的坚定语气和行动时的果断总能威吓住那些恶毒的女人们。然而,母性一直是阿麦亚心中一个抹不去的痛处。
阿麦亚与詹姆斯边吃晚饭边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吃完饭后,他们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阿麦亚很羡慕丈夫能够快速抛开白天的烦恼,闭眼酣睡。而她总是要过很久才能完全放松下来入睡。睡不着的时候,她不得不通过看几个小时的书来强迫自己产生困意,一丝噪音就能把她在夜间吵醒好几次。在升职为警探的那一年,她白天神经高度紧绷,工作中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致一回家就像打了麻醉剂一样能沉睡两三个小时,直到因为睡姿不当导致后背痉挛才醒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麦亚的紧张感已经慢慢消退,但她的睡眠质量仍然非常低下。阿麦亚总是在楼梯留一盏灯,灯光隐隐约约地透进卧室,这样当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能够有光照指引她下楼。她想打起精神看书,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书滑到了地上。阿麦亚没有关灯,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为第二天的工作做着规划。第二天她要去参加阿伊诺娃·艾利萨苏的葬礼。在这种类型的案件中,凶手通常是认识死者的。
很有可能凶手就住在她们附近,每天都看着她们进进出出。这些凶手总是非常厚颜无耻,他们对自己的作案手段极其自信,而且杀人之后有变态的快感。他们有时候会参与调查,帮助寻找失踪的遇害人,还会去参加死者的葬礼,装出悲痛欲绝的模样。目前什么都无法确认,就连死者的家人也可能是凶手。但是和镇上的人们进行第一次接触总是好的,可以为整个案件的情况把把脉,观察观察人们的反应,听听他们之间的流言蜚语。当然,还能看望一下她的姐妹和姑妈……虽然不久前她才见过她们。就在一个月前的平安夜,弗洛拉和萝丝最后大吵了一架。想及此事,阿麦亚不禁深深叹息。
“如果你再自言自语下去,是不可能睡着的。”詹姆斯睡眼蒙眬地说。
“对不起,亲爱的。我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詹姆斯微笑着躺到阿麦亚身边,“想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吗?”
“我明天就去艾利松多镇,我想在那里住几天,得在那里和死者的家人和朋友谈谈,这样能对案件有个全局的认识。你觉得呢?”
“那里这几天应该很冷。”
“我不怕冷。”
“我知道。但是我了解你,你的双脚总是冰凉,冷得睡不着。睡眠不好对于调查案件可是有负面影响的。”
“詹姆斯……”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过去,帮你暖脚。”詹姆斯挑起一边眉毛。
“你是认真的吗?真的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了!我工作的进度现在已经超前了,而且我也想见见你的姐妹和姑妈。”
“那我们就住在姑妈家。”
“好极了!”
“但是我会很忙,没有时间陪你。”
“那我就和你姑妈还有她的朋友们一起打打牌。”
“你会输得很惨的。”
“我有钱。”
他们开心地笑了。之后阿麦亚又讲了讲自己在艾利松多镇的计划,直到发现詹姆斯已经酣然入睡。阿麦亚亲吻了一下詹姆斯的额头,把鸭绒被给詹姆斯盖上。她起身去卫生间。阿麦亚看到擦过的卫生纸上有很多血。她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泪情不自禁泉涌般流出。这时的阿麦亚披着及肩长发,看起来就像小女孩儿一样年轻和脆弱。
“这次又没有怀上,亲爱的。”她喃喃说道。她知道无法安慰自己。她吃了一片安眠药,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
注释:
[1]红色领巾:奔牛节中,人们穿戴着节日特有的白色衣服和红色领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