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城市的功用(3)
【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
工业化与城市化相辅相成。在理解上,这一点没有困难。工业不同于传统农业,技术上不靠光合作用,不需要每部机器、每道生产工序都均匀地晒到太阳,所以可以在空间上集中,也需要通过聚集来节约基础设施的投资。此外,工业产能大幅度提高之后,产出有了革命性的增长,需要更发达的分配体系,一般也会刺激市场和商业中心的发展。
中国在很长的时期内,推进工业化的难度更大,因为长期以农立国,工业化的资本、技术、人才门槛皆高,难以逾越。比较之下,城市却是老早就有了的。发展城市也没有什么名堂,似乎工业化之后,城市化自然就会加速。倘若工业没有长足的进步,“消费性的城市”再多,对经济也没有好处。由此,前辈学者皆重工业化。笔者一向尊敬的、2011年高龄辞世的张培刚教授,20世纪40年代在哈佛的成名之作就是《农业与工业化》。
中国的工业化历经艰难曲折,终于在全球搞出了名堂。比照之下,倒是原先普遍认为门槛不高的城市发展,成为落后于工业化的一条短腿。本节标题“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讲的就是我国工业化与城市化不相匹配的现实,其中包含的经济逻辑,值得深入探查。
先简要交代一下,衡量工业化的水平,关键指标是“工业化率”,也就是工业增加值占经济总量的比例。城市化呢?当然是“城市化率”,即城市人口占全体人口的比例。这两个“率”,一个经济,一个人口,当然无从直接比较。不过,由于工业活动总要投射到人口的空间分布上,所以在经验上,以上两率又可以做统计上的比较。
让我们先从最新数据看起。2012年国家统计局宣布我国城镇化率51.3%,那是2010年人口调查的结果。同年的工业化指数是多少呢?46.8%。这是说,2010年我国不但城镇人口超过农村人口,且城镇化率也超过了工业化率。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不过拿全球的情况来看,中国工业化率相对于城市化率而言,还是偏高不少。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0年全球平均的城市化率为50.9%,而工业化率不过26.1%,而中国的两率的比值是1.09(即城市化率/工业化率=51.3%/46.8%)。全球平均比值是多少呢?1.95(50.9%/26.1%)。中国的工业化率相对全球平均水平高出了近一倍,统计口径的细节差异就没那么重要了。从大的图景看,中国工业化推进的城市化率的提升,远远不及全球平均水平。
与发达国家的区别就更为显著了。2010年,美国的城市化率/工业化率为4.1,即城市化率高达工业化率的4.1倍。同年同一比值,法国为4.11,英国为4.09,德国为2.64,日本为2.48,共同呈现出城市化率远远高于工业化率的特征。即便是“金砖五国”中的巴西、俄罗斯、南非和印度,城市化率除以工业化率的比值也分别达到3.22、1.97、1.38和1.15,都比中国高。
不可小看这个比值。讲过的,工业化活动引起人口分布的改变,在空间上总有相应的表现。城市化率大大高于工业化率,描绘的是随着工业产出占总产出比重的提高,会有高得多的比重的人口居于城市。这幅图景背后,有规律在起作用吗?
让我援引道格拉斯·诺斯的一项研究成果。这位后来以制度变迁理论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教授,早年研究美国经济史。1988年他与一位合作者发现,在1970年美国的全部产出中,来自交易部门的贡献高达46%~55%,比一个世纪前的美国状况——交易部门贡献了26%的总产出——整整提升了约一倍。这与经验的观察很一致,就是与“发展中的美国”相比,发达后的美国有更多的人力资源从直接生产部门转移到“交易部门”工作。后者通常聚集于城市,所以城市化率比工业化率有更快的提升。
研读这项发现的时候,我问过一个问题:如果交易部门不是比工业生产部门更发达,美国还能拥有世界第一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吗?答案是否定的。没有更发达的交易部门,工业品无从在市场上实现转手,很快遭遇产能过剩,那就再也谈不到继续发展了。毕竟,工业生产流水线的技术进步可以很快,产出规模也可以迅速翻番再翻番,可是,打通市场的技术进步一般就没有那么快了。简言之,是无数“推销员之死”,才成就了现代工业革命。
受此认识的提点,我对交易部门相对更快的增长,多少有了点敏感性。1995年底回国,下车的当晚,我就前往济南看一家洗衣机厂,对这家当时生产规模不大的制造业公司要向几十个城市派出庞大的销售、服务和修理团队,印象极为深刻。1998年有机会访问TCL,李东生的副总介绍他们遍布全国的营销人员总数远比车间工人多得多时,我就不觉得那么吃惊了。交易部门的加速扩张,是工业化进步的可靠征兆。
可是,就整体而言,中国还是上述经济规律的一个反例!不是吗?作为当今全球总量第二大的经济体,2010年中国工业增加值总量为18.8万亿元人民币(约合2.78万亿美元),占据全球工业总量中的最高份额,也说明“世界工厂”名副其实。可是,若论工业化推动交易部门的更快增长,以及其空间投影——城市化率更显著的上升——中国却不但敌不过美欧日本,甚至在金砖诸国中也甘居下游。这里冒出来一个谜:工业化推动城市化率更快增长这个规律,为什么在中国的经验里失灵?
我的看法,谜底在于开放与全球化。读者都知道,今天的中国工业为全球市场供货。但是,中国制造的工业品之所以大步流星地走向世界,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世界城市体系”的帮助。离开了香港、新加坡、首尔、东京、法兰克福、汉堡、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纽约、伦敦等世界城市的商务、物流、技术和融资等多方面的服务,中国制造要坐上天下出口的第一把交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看来,内地企业的“借船出海”,首先是“借城出海”。世界上当然没有白借这回事,服务费总是要付的,学费也不能不交。来来往往之间,中国制造刺激了境外交易部门的繁荣,推动了相关经济体的城市化更上层楼。我们要明白,今天发达国家的城市,服务的可不仅仅是他们本国的实体部门,这些声名远播的世界城市中心,也为中国制造提供服务,并在服务扩展中成长。
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替代了中国内地交易部门的更快增长。投影到空间表现上,中国的城市化率就没有表现出相对于工业化率的更快提升。虽然自己和自己比,近年内地的城市化率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有人认为已经偏快了,可是拿全球的情况作为参照,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可以在中国现状中看到“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的现象。本节要说的是,经济规律未被违反,只不过是开放与全球化不再让它显示在单一国家的账面上。
【城市化滞后拖累经济转型】
出口导向驱动的高速经济增长,遮蔽了中国经济的一条软肋,那就是城市化滞后。大量中国制造品源源不断地外销全球市场,其实是利用了现成的境外商贸、物流以及金融等方方面面的服务,也就是借现成的境外城市达成了中国制造的出海。一路顺风顺水走下来,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经由世界城市向世界市场外销产品,十分顺理成章。
冲击才显露出掩盖在成就下的薄弱环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波及中国,使以往每年20%~30%正增长的出口,骤然降为20%以上的负增长。东部沿海出口主导的中国经济增长引擎,突然失速。那年10月间我先后在沿海一些工业区里转,看到上下班人潮依旧汹涌,但订单大幅度下降的情况却普遍出现了。年底,农业部门发布的一项调查说,出现了2000万农民工的回乡潮,为1962年以来所仅见。
形势当然严峻。须知中国的出口在最兴旺的年份,几乎相当于国民生产总值的40%。外部冲击一到,中国的出口增长率里外里下跌了50%,倘若找不到另外一驾马车顶替一下,经济增长断然难以持续。
这就逼出了一个新动向:当庞大的出口工业能力遭遇外需疲软时,一些外向型厂家率先向内转型,希冀通过开拓内需市场来摆脱困境。从道理上看,向内转具备可行性,因为外需走弱明显改变了中国产品在内、外市场上的相对价格,“看不见的手”终究会牵着厂家之手向国内市场的方向走。虽然购买力的绝对水平还是外高内低,但这些年国内消费市场扩容也不小,加上人民币兑美元的真实汇率不可阻挡地升值,风助火势,“中国制造”部分转内,应该大有可为吧?
恰恰是2008年10月的温州之行,教我懂得中国制造转内绝不容易。那次访问的由头,是温州市请到200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爱德华·普雷斯科特,要他为温州产业界指点全球危机的迷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主办方还点上了我作陪。我自己是刚看了东莞的几家工厂,很乐意利用这个机会再看看温州。于是,在论坛开始的前两天我先行到达,请当地朋友安排看几家温州制造企业。
转来转去,就转出了名堂。印象最深的,是红蜻蜓老总钱金波在他的办公室里给我上的那一课。记得刚坐下来,钱总就报了一个数:今年销量下降了15%,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问:行业怎么样?他说降得更凶,怕30%还不止。也是因为外销收缩吗?是的。怎么会呢?温州总不像东莞那么依赖外销吧?
听到我的问题外行,钱金波决定从头细说。温州鞋业原本是内向为主的,大约六七年前开始大规模转出口。当时的情形是国际大公司拿着大订单来,看上哪家,全部生产线都要了,条件就是为外需贴牌生产。那时,国内鞋的市场竞争激烈,杀价无情,还要跨地域管理庞大的营销网络,遇到经济景气波动,收货款都难。比较之下,外销订货数目巨大,回款的信用好,特别是交易简便,签了合同、发个传真就可以做生意。别看国际订单压价狠,毛利率低,可是走货量大,麻烦很少。权衡利害,大批温州制鞋企业转为外向。传统的温州商业模式,即“做市场、带工厂”,也一路转为“接单工业”。老板倒是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特别是不用为国内商路上那层层叠叠的麻烦劳神了。
红蜻蜓算一个另类。2003年,一家国际连锁巨头公司要红蜻蜓接单。钱金波在谈判中才算明白了接单模式的利与弊。这位楠溪江边的农家子弟,认定还是要创自己的牌子,所以看到了“舒舒服服贴牌”中隐含的代价。他认定,红蜻蜓遍布全国城镇的1000家自营门店和3000家加盟店,才是自己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尤其是看到业内那么多厂家亦步亦趋转接单,他把心一横,不但谢绝了超大订单,而且把当时已占公司30%产出的贴牌生产,也转为通过自己的渠道销售。
这就是红蜻蜓在2008年的冲击当中,受伤程度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的原因。“好歹我们还可以通过自己的销售网灵敏地知道市场动向,可以及时调整。”接单工业就不同了,一旦国际市场需求减缩,没了订单,“就像电灯突然拉掉,屋子里马上漆黑一团,谁也摸不着门”。
难道不可以再转型回来吗?无非是重操旧业,再把国内的销售渠道建起来就是了。可是,钱总对此不乐观。“那次从内转外,是从难转易;此次由易转难,不可同日而语。”更要命的是,“那时我们鞋业老板的平均年龄也就是30来岁、40来岁,现在40多岁、50多岁,打拼不动了”。
是的,温州工业——珠三角制造业也一样——原本就是做内需起家。举凡纽扣、像章、眼镜、鞋饰、低压电器、小家电,这些当年赫赫有名的温州小商品,我们想不出有哪样不是冲着国内消费者生产的。温州人的本事是做市场,十万经销员打天下,进而承包商业柜台,然后搞起遍布神州的经销系统,终于带出闻名天下的温州制造业。历史的轨迹很清晰,离开了开拓国内市场的经销能力,温州人的创业梦(“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怕是圆不成的。
20世纪90年代以降,特别是中国加入世贸之后,温州货走向更远的市场。草创的本地公司边干边学,把产品越做越好,达到国际市场可接受的标准。另外很重要的宏观环境因素,是1994年中国主动大幅贬低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国内工业的成本优势得以发挥,与国际市场打成一片,“中国制造”更开放地涌入世界市场。
恰恰在那一波转型当中,长三角、珠三角的制造业普遍发生了一种“流程性”的转变。原本的“以商带工”,逐渐演变成专业程度极高的“接单制造”。要明白,接单工业绝不是不要创意、设计、融资、分销、物流以及售后服务。哪一个环节也少不了,只是无须“中国制造”亲力亲为。所有那些环节,很多甩在了境外,由发单的跨国公司去完成。用进废退之间,中国制造转成了世界工厂,或者更准确的描述是成为“世界车间”。中国制造借了世界商业和服务业,借了世界城市,然后大踏步地走向世界市场。
这也是2009年以后,虽然“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扩大内需”以及“刺激消费”等口号不断升温,但最后中国经济主要还是靠政府主导的高投资,才抵御了全球危机对中国增长的影响。说白了,在现实条件下能够替代外需这匹大马的,只是投资,而不是消费驱动的内需。
钱金波教我懂得了选一个新的角度看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已在相当程度上“接单化”了的中国制造,要转向开拓内需市场,非借国内商业与服务业的跳板不可。反映到空间布局上,这块跳板就是城市。问题是,“世界工厂”多年繁荣,并没有为中国备下一个消化得了超前工业化成就的国内城市。整体看去,中国城市化的小马,拉不动工业化的大车。这是经济转型绕不开的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