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位法
听过巴赫的键盘曲之后,我们大致已经明白了“对位法”。这是巴赫的看家手艺。
最早是在中世纪时期,有一位名叫克巴尔德的尼德兰僧侣发明了对位法。他为单声部圣咏对上另一个声部,构成一种叫做平行复音的合唱,运用于教会唱诗班。
对位法看似简单,仅两种,曲调的模仿与对比,而它的精妙之处在于听觉——音与音之间的碰撞,旋律与旋律之间的融合。音与音的合作时而谐和时而冲撞,谐和音响叫人身心舒畅,如沐清风,冲撞的音响听来恐怖、痛苦、毛骨悚然。
就像优美悦耳的音乐可消除疲劳,建筑工地的噪音叫我们神经衰弱。如此看来,我们可以专挑和谐的音来对位,但和谐过了头也会腻味。
有时候在公共课上,我播放一首中世纪的合唱,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好清新好圣洁啊,好像天使就在头顶盘旋,可不超过十分钟就有同学在下面呼呼大睡了。因为口味单调好没劲,过了一村又一寨,绵绵无绝,无山峰湖泊,无波澜起伏,无期待感导致缺乏结构感。
音乐中的戏剧力仰仗不协和音响来塑造,音乐中的结构感也需要音响张力来推进。音乐中的协和与不协和,就像生活里有酸甜苦辣。如果我们跳脱这些对位法的细节来看,协和与不协和音响的交织让音乐流动起来,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充满色彩渐变与点点星光闪耀。音乐的美来自不确定。
听到精美的赋格曲,我总是想起童年时见过的一位修钟表的师傅。一次家中的挂钟失灵,深更半夜吵个不停。黄昏时,钟表师傅背着大帆布包来到我家。他将挂钟拆开,钟的金属内脏铺满整个桌子:大大小小的齿轮、零件,深深浅浅的金属色。齿轮的造型繁复别致,互相啮合,嗒嗒嗒嗒,以不同的节奏旋转、流动、传递。流线型的动力。我被这个精妙而自给自足的世界迷住了,盯着钟表师傅的一举一动,看了一晚上,生怕漏过一个细节,挂钟组装好了,魔术就变完了。
现在想起来,若将精密仪器的内部运动诉诸听觉,就成了对位法,一个声音的宏伟建筑。两者之间似乎还有某种精神关联——工艺之外的怀旧情绪。在过去岁月里,人们才有这样的耐心:黄昏的光线。修钟师傅的白发。放大镜。他弯腰检查机芯的样子,好像里面有永恒的秘密。
神秘的对位曲。在解释了它的结构、技术和风格之后,我觉得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却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叫我懂得了这些乐曲。
是时间吗?
记得小时候,它们一点也不美,咔嚓咔嚓,撑足每一拍,听来简直像切菜。可是如今,一首《前奏曲与赋格》奏响,带来了南方的故乡,一本关于殖民地的小说,倦怠下午,遥远的战争与泥浆色的河流。无关情绪、天气与风景的封闭式音阶运动,好像这稍纵即逝的声音即世界的本来面目。我想这是适宜赋格曲的天气。我顿时明白了那种精确对于美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