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加罗的婚礼》
对莫扎特来说,作曲不是工作,音乐就是他的生活。他每时每刻活在音符中,灵感喷涌的节奏一直是快板,让他和康斯坦丝的日子也跟着快活旋转起来。遭人算计,他毫无知觉;穷得有一顿没一顿,照样散尽千金穷开心。他的小快板人生都会反映在他的歌剧中,听来他写歌剧和过日子都一样有滋有味。如今看来,遍布于这些歌剧中的乡村婚礼、家庭舞会、街头调笑、花园幽会,都是难得活生生的18世纪维也纳的世俗风情画。
音乐史将莫扎特充分肯定为第一位独立的音乐家,认为他的职业生涯意义深远,从此改变了音乐家受教会或宫廷雇佣的奴仆地位。巴赫与他的前辈们为教会和宫廷服务一生。海顿更是涂脂抹粉、身着仆人制服、双臂垂于身前,每日按时到宫廷上班,以至他到退休之后才写出自己的真正代表作。其实莫扎特也想被宫廷包养,好衣食无忧搞艺术,可是他天才到没有宫廷乐队可容得下他,走投无路,只好做了第一位自由职业的音乐家。
对于莫扎特来说,他自小有那么多粉丝,待在哪个宫廷都满足不了他,面向公众才可带给他真正想要的更大的成功。从《后宫诱逃》就可看出,他没有被宫廷收编而投身大众文艺真是太对了。他对时尚嗅觉敏锐,当时欧洲流行的土耳其风格立即进入了《诱逃》。他的戏剧直觉更发达,天生热衷打听街巷飞短流长,业余爱好就是炮制各种黄色笑话。
有一次,他读到一个被禁的剧本,高兴地对康斯坦丝直拍大腿:“我的天,你没穿外衣,光着脖子和胳膊,这个乱糟糟的样子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他会……”他看到一段伯爵夫人与爱慕他的年轻人在卧室商议,伯爵忽然来敲门的场景,偷偷大乐,这太有戏了,下流得多文艺。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很知道卖点在哪里。
这个剧本,就是《费加罗的婚礼》。
那段时间,莫扎特手头还有没写完的四重奏,而他的《后宫诱逃》又票房惨淡,他只得闲来翻翻“费加罗”的剧本,一时没有决定。一天,达·蓬特来找他喝闷酒,说起自己在宫里被那坑爹的歌剧部门修理,不过他达·蓬特可不是软柿子,他是戏剧家,最擅长制造矛盾纠纷。他偷偷透露给莫扎特,约瑟夫皇帝已被他说服,替他撑腰,接下来他们又可以一起写歌剧了,一定要整一出灿烂的给那歌剧部门瞧瞧。
达·蓬特不愧是明白人,实现自我的时候到了,他知道必须来找天才了,只有莫扎特能够成就他。莫扎特乘机说,有啊,我手头就有《费加罗的婚礼》,你来改编改编!
那可是好东西啊,达·蓬特皱皱眉,那剧本不是被禁了吗?
莫扎特赶紧说,不要紧,咱们把下流的都删掉,用音乐来替代!
用音乐替代!真是好办法!达·蓬特举杯大笑:就这么定了,《费加罗的婚礼》,犯罪万岁!他把剧本往口袋一塞,咚咚咚跑回家干活去了。
在那个年代,谁都知道“费加罗”。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费加罗”三部曲家喻户晓。这个话剧讽刺贵族的腐朽堕落,歌颂草根的胜利,言语来自街头,揭露名门家丑,举国上下大受欢迎。莫扎特选了第二部《费加罗的婚礼》来谱曲,后来罗西尼谱了第一部,《塞维利亚理发师》。这两部搭配一起看,兴味更佳。
但当年还没有罗西尼版,大家都为帕西埃洛作曲的《塞维利亚理发师》倾倒,这部歌剧在1783到1788年间一共演了70场,非常轰动。就像如今的好莱坞,一旦《蜘蛛侠》卖座,很快就会出现《蜘蛛侠2》。当年也一样,大家意犹未尽的时候,莫扎特推出了《费加罗2》,即《费加罗的婚礼》。《塞维利亚理发师》是费加罗前传,讲述费加罗在伯爵与罗西娜的故事中穿针引线,《费加罗的婚礼》讲的是费加罗自己结婚过程中的各种窘困百出。
故事发生在17世纪中叶,地点在西班牙塞维利亚附近的阿尔玛维瓦伯爵府邸。人物有不少:阿尔玛维瓦伯爵、伯爵夫人罗西娜、男仆费加罗、女仆苏珊娜、小童仆凯鲁比诺、巴尔托洛医生和费加罗的女债主马尔切琳娜。莫扎特特别喜欢写这样成双成对的群居生活场景。他自己家中也是每日人来人往,像个音乐俱乐部。这样一大家子人给了他不少机会炫技,写繁复又美妙的重唱曲。
第一幕,幕布一拉开,就是甜蜜的生活:男仆费加罗和女仆苏珊娜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婚礼。一个搭床,一个织婚纱。可是好事多磨,眼前还有不少烦恼。伯爵表面废除了“初夜权”,暗地又反悔,成天勾引苏珊娜。伯爵夫人为伯爵的滥情痛苦不堪。初长成的小童仆凯鲁比诺正荷尔蒙泛滥,与花匠的女儿厮磨,调戏苏珊娜,又向伯爵夫人求爱。伯爵于是打发他赶快去从军,费加罗也劝他收收心,幸灾乐祸地唱起著名的咏叹调,《你再不要去做情郎》。
《费加罗的婚礼》在维也纳首演之后,奇怪地出现两极化的评论,甚至有疑似来自阴谋集团的评论——“毫无可取之处”。但所有演职人员都难忘排练时的情景,当歌唱明星贝努奇唱起“你再不要去做情郎”,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工作来聆听,之后大声欢呼——“太棒了,伟大的莫扎特!”乐手们猛敲谱架喝彩,人群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潮水。后来在演出中,这些精彩的咏叹调都在观众的“Encore”呼声中唱上两三遍,将三小时的歌剧演到六小时。
费加罗想出了个主意,先制造伯爵夫人的绯闻,引起伯爵嫉妒,好把苏珊娜忘在一边,然后再给他一点教训:让凯鲁比诺假扮成苏珊娜去给伯爵送情书,但去赴约的是装扮成苏珊娜的伯爵夫人。大家为这妙计乐不可支。凯鲁比诺被叫到伯爵夫人的闺房里试穿女装,苏珊娜和伯爵夫人想将他扮成女孩混入婚庆的鲜花队,好逃掉兵役。他唱起了“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打动了所有来听这部歌剧的人们,两百年来传唱不衰。简朴的民谣式曲调,却充满了美妙的转调,如同眼前这个被心中的爱情撞得晕头转向的小家伙。伯爵夫人罗西娜的咏叹调,是剧中最优美的抒情曲,她追忆往昔爱情时光,哀叹如今闺房冷清。即使伯爵好色又暴躁,她的曲调里却不见一丝仇恨与愤怒,音乐已刻画了她的高贵善良,她性格里的优柔。
但在婚礼之前又杀出来一个费加罗的女债主,马尔切琳娜,她举着债条大叫,如果费加罗还不了债,就得跟她结婚。
于是这里来了一首滑稽的七重唱。如果要从技术上分析,这部《费加罗的婚礼》体现了对位法的胜利。莫扎特写器乐重奏的经验在歌剧中得到尽情发挥。叫人想起他当时在写的另一部乐曲,六首献给海顿的四重奏。这些四重奏是他多年来琢磨海顿、巴赫和亨德尔的学习成果,可见他对巴洛克复调艺术深有研究,后来我们在歌剧重唱中都可听见:不同声部演绎了剧情与人物个性,它们的性格更分明,剧情更冲突,张力充足,从而发展了一种新型的对位法:不再受传统结构的约束,声部各自流变而发展壮大。对位法让歌剧不再局限于时间与空间,人们可以在同一场景表演置身于不同时空,各唱各的美梦。
苏珊娜拎着一袋私房钱跑回来,正要替费加罗还债,眼前这一幕叫她两眼发直,费加罗跟那老女人竟然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原来,费加罗正是她被拐卖的儿子。好了,讨了媳妇又找到娘,费加罗双喜临门。大家抱头又哭又笑,好不热闹。此时音乐尤其繁忙,伯爵又怒又惊,费加罗松了一口气,接着是找到亲人的狂喜与幸福,马尔切琳娜与医生从不可置信到老泪纵横,特别是苏珊娜,从愤怒、错愕、狂怒到释然、高兴、激动,各人的丰富情绪及情绪的变化,在一首六重唱里统统搞定。在应接不暇、状况频出、各种手忙脚乱中,莫扎特这个踩着光速的天才,竟还可腾出时间来做他的事。各种情绪的穿插无比妥帖,在费加罗与亲人团聚的欢乐里插入苏珊娜的怒火,在众人抱头痛哭之后,一口一个“你妈妈”、“你爸爸”?一直传递到妈妈那里,变成肯定句。
当然《费加罗的婚礼》最经典的重唱曲例,是如今被反复引用而超越了剧情的《写信》。罗西娜和苏珊娜一起给伯爵写一封情书捉弄他时的二重唱。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主仆之分,没有情敌之争,只有信里写的那个“甜美的微风,今天黄昏将飘扬,松林中……”的美好画面。
最后的第四幕,场景搬到了室外。充满诗意与魅惑的花园之夜。第四幕曾经被质疑:谁会在结尾之前再一人来一支咏叹调?太拖沓了吧。但这里似乎无计可施,每个人都有心理活动要唱。费加罗听说了苏珊娜约会伯爵的消息,怒火中烧,集合了家中仆役带着家伙候在花园里。分散在城堡各个角落的矛盾在此聚集,期待最终的爆发与和解。没错,《费加罗的婚礼》最终要表达的,就是和解。
费加罗看到苏珊娜正在等待伯爵,唱起悲愤的咏叹调,此时碰上凯鲁比诺来搅局,围着伯爵夫人假扮的苏珊娜闹个不停。伯爵夫人走过来,她一开口费加罗已听出了原来这是苏珊娜,他干脆将计就计,跪下跟“伯爵夫人”求爱,“伯爵夫人”气得扇了他一耳光,站在一旁倒抽凉气猛扇小羽扇。
莫扎特和达·蓬特写到这里,一定乐得直不起腰。一直到最后,罗西娜出场,伯爵无话可说,只好就地求饶。罗西娜以一个五度大跳的曲调原谅了他。这个曲调一出现,尴尬局面仿佛无需过渡就获得了解决,大家幡然领悟,伯爵夫人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她从一开始就已决定要原谅他的。这个自大、暴躁的好色之徒,她竟不愿他在众人面前丢脸,赶紧给他一个台阶,一首合唱结束,就剧终了。叫人想起博马舍在《费加罗的婚礼》的结尾处写道:“香颂一曲,问题解决。”
看完我们就明白了,当年《费加罗的婚礼》为什么喜闻乐见,轰动全国,因为它将宫廷艺术搬上街头,兼唱歌、表演、管弦乐和小品逗趣,就像将我们春节晚会上的小品和歌曲搭成一部戏。达·蓬特和莫扎特这样机敏的天才,精辟捕捉了日常的戏剧,以歌唱放大幽默感,世俗笑料点缀于迂回的戏剧与音乐的结构中,其生动值得反复玩味。
当年皇帝以有伤风化禁演了博马舍这出戏,莫扎特和达·蓬特将“有伤风化”的剧情删掉,以音乐替代。两个高手打出了惊险的擦边球。各种奸情败露、险象环生,看似玩笑,看完我们都发现了,两百年前维也纳的贵族生活风气也确实蛮淫荡腐朽的。英国乐评人大卫·凯恩斯评价其中一首重音倒错的舞曲,是“对着贵族的屁股飞起一脚”。
如今这部歌剧被认为是具有启蒙思想的大作,获得了音乐史上无可匹敌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中的主角是仆人,是平民。在莫扎特的歌剧中,最聪明强大的都是咱劳动人民。除了费加罗和苏珊娜,还有《唐璜》中的采琳娜,《后宫诱逃》中的女仆,《魔笛》中的帕帕吉诺……平民荣升为主角,这样的歌剧在历史上并不多见。贵族的腐朽可笑,底层的生机勃勃,男人的愚蠢自负,女人的机敏高贵,如此全民参与,组成了一幅18世纪晚期的众生相。
在歌剧中,最令人动容的依然是音乐,是莫扎特的音乐中的美、灵动与宽容的本性。就像一位研究歌剧与观念的美国学者保罗·罗宾逊说的:“启蒙运动的重要信念在于确信人类可以战胜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对抗,莫扎特相信我们自身拥有超越对抗的思想和情感的力量,相信和解的可能性。最后的结局就体现了不同阶级的和解。他相信不同阶级之间的和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