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实人(7)
“哎啊!”那商人轻轻的自言自语,“这家伙花两万跟一万一样的满不在乎。”他又回去,说少了三万不能把他送往佛尼市。老实人回答:“好,依你三万就是了。”——“噢!噢!”荷兰人对自己说:“三万银洋还不在他眼里;可见两头绵羊一定驮着无价之宝。别多要了:先教他付了三万,再瞧着办。”老实人卖了两颗小钻,其中一颗很小的,价值就不止船主所要的数目。他先付了钱。两头绵羊装上去了。老实人跟着坐了一条小艇,预备过渡到港中的大船上。船长认为时机已到,赶紧扯起篷来,解缆而去,又遇着顺风帮忙。老实人看着,目瞪口呆,一刹那就不见了帆船的踪影。他叫道:“哎哟!这一招倒比得上旧大陆的杰作。”他回到岸上,说不出多么痛苦,因为抵得上一二十位国王财富的宝物,都白送了。
他跑去见荷兰法官;性急慌忙,敲门不免敲得太粗暴了些;进去说明案由,叫嚷的声音不免太高了些。法官因为他闹了许多声响,先罚他一万银洋,方始耐性听完老实人的控诉,答应等那商人回来,立即审理。末了又要老实人缴付一万银洋讼费。
这种作风把老实人气坏了;不错,他早先遇到的倒楣事儿,给他的痛苦还百倍于此;但法官和船主这样不动声色的欺负人,使他动了肝火,悲观到极点。人心的险毒丑恶,他完全看到了,一肚子全是忧郁的念头。后来有条开往波尔多的法国船:他既然丢了满载钻石的绵羊,便花了很公道的代价,包下一间房舱。他又在城里宣布,要找一个诚实君子作伴,船钱饭食,一应归他,再送两千银洋酬劳。但这个人必须是本省遭遇最苦,最怨恨自己的行业的人。
这样就招来一大群应征的人,便是包一个舰队也容纳不下。老实人存心要在最值得注目的一批中去挑,当场选出一二十个看来还和气,又自命为最有资格入选的人,邀到酒店里,请他们吃饭;条件是要他们发誓,毫不隐瞒的说出自己的历史。老实人声明,他要挑一个他认为最值得同情,最有理由怨恨自己行业的人;其余的一律酌送现金,作为酬报。
这个会直开到清早四点。老实人听着他们的遭遇,一边想着老婆子当初来的时候说的话,赌的东道,断定船上没有一个人不受过极大的灾难。每听一个故事,他必想着邦葛罗斯,他道:“恐怕邦葛罗斯不容易再证明他的学说了罢!可惜他不在这里。世界上果真有什么乐土,那一定是黄金国,决不在别的地方。”末了他挑中一个可怜的学者,在阿姆斯特登的书店里作过十年事。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职业比他的更可厌的了。
那学者原是个好好先生,被妻子偷盗,被儿子殴打,被跟着一个葡萄牙人私奔的女儿遗弃。他靠着过活的小差事,最近也丢了;苏利南的牧师还迫害他,说他是索星尼派。其实别的人至少也跟他一样倒楣;但老实人暗中希望这学者能在路上替他消愁解闷。其余的候选人认为老实人极不公平,老实人每人送了一百银洋,平了大家的气。
第二十章
老实人与玛丁在海上的遭遇
老学者名叫玛丁,跟着老实人上船往波尔多。两人都见多识广,饱经忧患;即使他们的船要从苏利南绕过好望角开往日本,他们对于物质与精神的痛苦也讨论不完。
老实人比玛丁占着很大的便宜:他始终希望和居内贡小姐相会,玛丁却一无希望;并且老实人有黄金钻石;虽然丢了一百头满载世界最大财富的大绵羊,虽然荷兰船主拐骗他的事始终不能忘怀,但一想到袋里剩下的宝物,一提到居内贡小姐,尤其在酒醉饭饱的时候,他又倾向邦葛罗斯的哲学了。
他对学者说:“玛丁先生,你对这些问题有何意见?你对物质与精神的苦难又怎样想法?”玛丁答道:“牧师们指控我是索星尼派,其实我是马尼教徒。”——“你这是说笑话罢?马尼教徒早已绝迹了。”——“还有我呢,”玛丁回答。“我也不知道信了这主义有什么用,可是我不能有第二个想法。”老实人说:“那你一定是魔鬼上身了。”玛丁道:“魔鬼什么事都要参预;既然到处有他的踪迹,自然也可能附在我身上。老实告诉你,我瞧着地球,——其实只是一颗小珠子,——我觉得上帝的确把它交给什么恶魔了;当然黄金国不在其内。我没见过一个城市不巴望邻近的城市毁灭的,没见过一个家庭不希望把别的家庭斩草除根的。弱者一面对强者卑躬屈膝,一面暗中诅咒;强者把他们当作一群任凭宰割的绵羊。上百万编号列队的杀人犯欧洲纵横驰骋,井井有条的干着焚烧掳掠的勾当,为的是糊口,为的是干不了更正当的职业。而在一些仿佛太平无事,文风鼎盛的都市中,一般人心里的妒羡,焦虑,忧急,便是围城中大难当头的居民也不到这程度。内心的隐痛比外界的灾难更残酷。一句话说完,我见得多了,受的折磨多了,所以变了马尼教徒。”老实人回答道:“究竟世界上还有些好东西呢。”玛丁说:“也许有罢,可是我没见识过。”
辩论之间,他们听见一声炮响,接着越来越紧密。各人拿起望远镜,瞧见三海哩以外有两条船互相轰击;风把它们越吹越近,法国船上的人可以舒舒服服的观战。后来,一条船放出一阵排炮,不偏不倚,正打在另外一条的半中腰,把它轰沉了。老实人和玛丁清清楚楚看得甲板上站着一百多人,向天举着手臂,呼号之声惨不忍闻。一忽儿他们都沉没了。
玛丁道:“你瞧,人与人就是这样相处的。”老实人道:“不错,这简直是恶魔干的事。”言犹未了,他瞥见一堆不知什么鲜红的东西在水里游泳。船上放下一条小艇,瞧个究竟,原来是老实人的一头绵羊。老实人找回这头羊所感到的喜悦,远过于损失一百头满载钻石的绵羊所感到的悲伤。
不久,法国船长看出打胜的一条船,船主是西班牙人,沉没的那条,船主是一个荷兰海盗,便是拐骗老实人的那个。他抢去的偌大财宝,跟他一齐葬身海底,只逃出了一头羊。老实人对玛丁道:“你瞧,天理昭彰,罪恶有时会受到惩罚的,这也是荷兰流氓的报应。”玛丁回答:“对;可是船上的搭客,难道应当和他同归于尽吗?上帝惩罚了恶棍,魔鬼淹死了无辜。”
法国船和西班牙船继续航行,老实人和玛丁继续辩论,一连辩了半个月,始终没有结果。可是他们总算谈着话,交换着思想,互相安慰着。老实人抚摩着绵羊,说道:“我既然能把你找回来,一定也能找回居内贡的。”
第二十一章
老实人与玛丁驶近法国海岸,他们的议论
终于法国海岸在望了。老实人问:“玛丁先生,你到过法国吗?”玛丁回答:“到过,我去过好几州。有的州里,半数居民都害着狂疾,有几州民风奸刁得很,有几州的人性情和顺,相当愚蠢;又有几州的人喜欢卖弄才情;全国一致的风气是:第一、谈情说爱,第二、恶意中伤,第三、胡说八道。”——“玛丁先生,你可曾到过巴黎?”——“到过的,那儿可是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了;只看见一片混乱,熙熙攘攘,人人都在寻求快乐,结果没有一个人找到,至少我觉得如此。我没耽搁多久;才到巴黎,身边的钱就给圣·日耳曼节场上的小偷扒光了。人家还把我当作小偸,抓去关了八天牢;以后我进印刷所当校对,想挣一笔路费,拚着两腿走回荷兰。我认识一批写文章的,掀风作浪的,为宗教入迷的,都不是东西。有人说巴黎也有些挺文雅的君子;但愿这话是真的。”
老实人道:“我没兴致游历法国;你不难想象,在黄金国待过一个月的人,除了居内贡小姐之外,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想再看了。我要经过法国到意大利,上佛尼市等她;你不陪我走一遭吗?”玛丁道:“一定奉陪;听说那地方,只有佛尼市的贵族才住得;可是本地人待外乡人很客气,只要外乡人十二分有钱。我没有钱,你有的是;不论你上哪儿,我都跟着走。”老实人道:“我想起一件事要问你,我们的船主有一本厚厚的书,书中说咱们的陆地原本是海洋,你相信吗?”玛丁回答:“我才不信呢,近年来流行的那些梦话,我全不信。”老实人道:“那末干么要有这个世界呢?”——“为了气死我们的,”玛丁回答。老实人又说:“我给你讲过大耳人那里有两个姑娘爱上猴子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才不呢,”玛丁说;“我不觉得这种情欲有什么可怪;怪事见得多了,就什么都不以为怪了。”老实人道:“你可相信人一向就互相残杀,象现在这样的吗?一向就是扯谎,欺诈,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强取豪夺,懦弱,轻薄,卑鄙,妒羡,馋痨,酗酒,吝啬,贪婪,残忍,毁镑,淫欲无度,执迷不悟,虚伪,愚妄的吗?”玛丁回答说:“你想鹞子看到鸽子是否一向都吃的?”——“那还用说吗?”——玛丁道:“既然鹞性不改,为什么希望人性会改呢?”一“噢!那是大不相同的;因为人的意志可以自由选择……”议论之间,他们到了波尔多。
第二十二章
老实人与玛丁在法国的遭遇
老实人在波尔多办了几件事就走了。他在当地卖掉几块黄金国的石子,包定一辆舒服的双人座的驿车,因为他和哲学家玛丁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不得不把绵羊忍痛割爱,送给波尔多的科学院;科学院拿这头羊作为当年度悬赏征文的题目,要人研究为什么这头羊的毛是红的。得奖的是一个北方学者,他用A加B,减C,用Z除的算式,证明这头羊应当长红毛,也应当害疱疮死的。
可是,老实人一路在酒店里遇到的旅客都告诉他:“我们上巴黎去。”那股争先恐后的劲,终于打动了老实人的兴致,也想上京城去观光一番了;好在绕道巴黎到佛尼市,并没有多少冤枉路。
他从圣·玛梭城关进城,当下竟以为到了威斯发里省内一个最肮脏的村子。
老实人路上辛苦了些,一落客店便害了一场小病。因为他手上戴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钻戒,行李中又有一口重得非凡的小银箱,所以立刻来了两名自告奋勇的医生,几位寸步不离的好友,两个替他烧汤煮水的虔婆。玛丁说:“记得我第一次到巴黎也害过病;我穷得很,所以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虔婆,也没有医生;结果我病好了。”
又是吃药,又是放血,老实人的病反而重了。一个街坊上的熟客,挺和气的来问他要一份上他世界去的通行证。老实人置之不理;两位虔婆说这是新时行的规矩。老实人回答,他不是一个时髦人物。玛丁差点儿把来客摔出窗外。教士赌咒说,老实人死了,决不给他埋葬。玛丁赌咒说,他倒预备埋葬教士,要是教士再纠缠不清。你言我语,越吵越凶;玛丁抓着教士的肩膀,使劲撵了出去。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警察局都动了公事。
老实人复元了,养病期间,颇有些上流人士来陪他吃晚饭,另外还赌钱,输赢很大。老实人从来抓不到爱司,觉得莫名其妙;玛丁却不以为怪。
老实人的向导中间,有个矮小的班里戈登神甫。巴黎不少象他那样殷勤的人,老是机灵乖巧,和蔼可亲,面皮既厚,说话又甜,极会趋奉人,专门巴结过路的外国人,替他们讲些本地的丑闻秘史,帮他们花大价钱去寻欢作乐。这位班里戈登神甫先带老实人和玛丁去看戏。那日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悲剧。老实人座位四周都是些才子;但他看到表演精采的几幕,仍禁不住哭了。休息期间,旁边有位辩士和他说:“你落眼泪真是大错特错了:这女戏子演得很糟,搭配的男戏子比她更糟,剧本比戏子还要糟。剧情明明发生在阿拉伯,剧作者却不懂一句阿拉伯文;并且他不信先天观念论。明天我带二十本攻击他的小册子给你看。”老实人问神甫:“先生,法国每年有多少本新戏?”——“五六千本。”——老实人说那很多了,其中有儿本好的呢?”神甫道:“十五六本。”玛丁接着道:“那很多了。”
有一位女戏子,在一出偶尔还上演的,平凡的悲剧中,串伊丽莎白王后,老实人看了很中意,对玛丁道:“我很喜欢这演员,她颇象居内贡小姐;倘使能去拜访她一次,倒也是件乐事。”班里戈登神甫自告奋勇,答应陪他去。老实人是从小受的德国教育,便请问当地的拜见之礼,不知在法国应当怎样对待英囯王后。神甫说:“那要看地方而定,在内地呢,带她们上酒店;在巴黎,要是她们相貌漂亮,大家便恭而敬之,死了把她们摔在垃圾堆上。”老实人嚷起来:“怎么,把王后摔在垃圾堆上!”玛丁接口道:“是的,神甫说得一点不错。从前莫尼末小姐,象大家说的从此世界转到他世界去的时候,我正在巴黎;那时一般人不许她享受所谓丧葬之礼,所谓丧葬之礼,是让死人跟街坊上所有的小子,躺在一个丑恶不堪的公墓上一同腐烂;莫尼末小姐只能孤零零的埋在蒲高涅街的转角上;她的英魂一定因此伤心透顶的,因为她生前思想很高尚。”老实人道:“那太没礼貌了。”玛丁道:“有什么办法!这儿的人便是这样。在这个荒唐的国内,不论是政府,法院,教堂,舞台,凡是你想象得到的矛盾都应有尽有。”老实人问:“巴黎人是不是老是嘻嘻哈哈的?”神甫回答:“是的;他们一边笑,一边生气;他们对什么都不满意,而抱怨诉苦也用打哈哈的方式;他们甚至一边笑一边干着最下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