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中短篇小说集(傅雷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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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实人(4)

第十二章

老婆子遭难的下文

“我听到本国的语言惊喜交集,那句话也同样使我诧异。我回答他说,比他抱怨的更倒楣的事儿,多得很呢。我三言两语,说出我才经历的悲惨事儿,但我精神又不济了。他抱我到邻近一所屋子里,放在床上,给我吃东西,殷勤服侍,好言相慰,恭维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美人儿,他对自己那个无可补救的损失,也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他道“我生在拿波里;地方上每年要阉割两三千儿童:有的割死了,有的嗓子变得比女人的还好听,又有的大起来治理国家大事。我的手术非常成功,在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府上当教堂乐师。”我叫起来:‘那是我的母亲啊!’——‘你的母亲!’他哭着嚷道。‘怎么!你就是我带领到六岁的小公主吗?你现在的才貌,那时已经看得出了,’——‘是我呀;我母亲就在离开这儿四百步的地方,被人剁了几块,压在一大堆死尸底下……’

“我告诉了他前前后后的遭遇;他也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我。某基督教强国派他来见摩洛哥王,商量一项条约,规定由某强国供给火药,大炮,船只,帮助摩洛哥王破坏别个基督教国家的商业。那太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正要到葛太去搭船,可以带你回意大利。可是多倒楣啊,一个人没有……’

“我感动得流下泪来,向他千恩万谢。但他并不带我回意大利,而是带往阿尔泽,把我卖给当地的总督。我刚换了主人,蔓延欧、亚、非三洲的那场大瘟疫,就在阿尔泽发作了,来势可真不小。你们见过地震,可是,小姐,你可曾见过鼠疫?”——“没有,”男爵小姐回答。

老婆子又道:“要是见过,你们就会承认比地震可怕得多。鼠疫在非洲是常事;我也传染了。你们想想罢:一个教皇的女儿,只有十五岁,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变做赤贫,变做奴隶,几乎天天被强奸,眼看母亲的肢体四分五裂,自己又尝遍饥饿和战争的味道,在阿尔泽得了九死一生的鼠疫。可是我竟没有死。不过我那个太监和总督,以及总督的姬妾,都送了命。

“可怕的鼠疫第一阵袭击过了以后,总督的奴隶被一齐出卖。有个商人把我买下来,带往突尼斯,转卖给另一个商人;他带我上的黎波里,又卖了;从的黎波里卖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卖到斯麦那,从斯麦那卖到君士坦丁堡。最后我落入苏丹御林军中的一个军官手里,不久他奉派出去,帮阿左夫抵抗围困他们的俄罗斯人。

“那军官是个多情种子,把全部姬妾都带着走,安置在阿左夫海口上一个小炮台里,拨两个黑人太监和二十名士兵保护。我们这边杀了无数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也照样回敬我们。阿左夫变了一片火海血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剩下我们的小炮台;敌人打算教我们活活饿死;可是二十名卫队早就赌神发咒,决不投降。他们饿极了,没有办法,只得拿两名太监充饥,生怕违背他们发的愿。几天以后,他们决意吃妇女了。

“我们有个很虔诚很慈悲的回教祭司,对卫兵恳切动人的讲了一次道,劝他们别把我们完全杀死。他说:‘你们只消把这些太太们割下半个屁股,就可大快朵颐;倘若再有需要,过几天还有这么丰盛的一餐等着你们。你们这种大慈大悲的行为,足以上感苍天,得到救助的。’

“他滔滔雄辩,把卫兵说服了。我们便受了这个残酷的手术。祭司拿阉割的儿童用的药膏,替我们敷上。我们差不多全要死下来了。

“卫兵们刚吃完我们供应的筵席,俄罗斯人已经坐了平底船冲进来,把卫兵杀得一个不留。俄罗斯人对我们的情形不加理会。幸而世界上到处都有法国军医;其中有个本领挺髙强的来救护我们,把我们治好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伤疤完全结好的那天,他就向我吐露爱情。同时还劝我们大家别伤心;说好几次围城的战争都发生同样的事,那是战争的定律。

“等到我的同伴们都能走路了,就被带往莫斯科。分派之下,我落在一个贵族手里;他叫我种园地,每天赏我二十鞭子。两年之后,宫廷中互相倾轧的结果,我那位爵爷和三十来个别的贵族,都被凌迟处死。我乘机逃走,穿过整个俄罗斯,做了多年酒店侍女,先是在里加,后来在罗斯托克,维斯玛,来比锡,卡塞尔,攸德累克德,来顿,海牙,罗忒达姆。贫穷和耻辱,磨得我人也老了;我只剩着半个屁股,永远忘不了是教皇之女;几百次想自杀,却始终丢不下人生。这个可笑的弱点,大概就是我们的致命伤:时时刻刻要扔掉的枷锁,偏偏要继续背下去;一面痛恨自己的生命,一面又死抓不放;把咬你的毒蛇搂在怀里抚摩,直到它吃掉你的心肝为止: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在我命里要飘流过的地方上,在我当过侍女的酒店里,诅咒自己生命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多少少;但自愿结束苦命的,只见到十二个:三个黑人,四个英国人,四个日内瓦人,还有一个叫做罗贝克的德国教授。最后我在犹太人唐·伊萨克家当老妈子;他派我服侍你,美丽的小姐;我关切着你的命运,对你的遭遇比对我自己的还要操心。我永远不会提到自己的苦难,要不是你们把我激了一下,要不是船上无聊,照例得讲些故事消遣消遣。总而言之,小姐,我有过经验,见过世面;你不妨请每个乘客讲一讲他们的历史,借此解闷;只要有一个人不自怨其生,不常常自命为世界上最苦的人,你尽管把我倒提着摔下海去。”

第十三章

老实人怎样的不得不和居内贡与老婆子分离

美丽的居内贡听了老婆子的故事,便按照她的身分与品德,向她施礼。居内贡也听了老婆子的主意,邀请全体乘客挨着次序讲自己的身世。老实人和居内贡听着,承认老婆子有理。老实人说:“可惜葡萄牙的功德大会不照规矩,把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吊死了;要不然他对于海陆两界的物质与精神的痛苦,准能发挥一套妙论,而我也觉得颇有胆气,敢恭恭敬敬的向他提出几点异议。”

每个乘客讲着他的故事,不觉航行迅速,已经到了布韦诺斯·爱累斯。居内贡,老实人上尉和老婆子,一同去见唐·斐南多总督,他有伊巴拉,腓加罗阿,玛斯卡林,朗波尔陶和索萨五处封邑。那位大人拥有这么多头衔,自然有一副高傲的气概,配合他的身分。他和人说话,用的是鄙夷不屑的态度,鼻子举得那么高,嗓子喊得那么响,口吻那么威严,神情那么傲慢,使晋见的人都恨不得揍他一顿。他好色若命,觉得居内贡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儿,一开口便问她是不是上尉的老婆。老实人看了问话的神气吓了一跳:他既不敢说是老婆,因为她其实不是;又不敢说是姊妹,因为她其实也不是;虽则这一类的谎话在古人中很通行,对今人也有很多方便,但老实人太纯洁了,不敢有半点儿隐瞒,便道:“承蒙居内贡小姐不弃,已经答应下嫁小人,我们还要请大人屈尊,主持婚礼呢。”

唐·斐南多·特·伊巴拉翘起胡子,狞笑了一下,吩咐老实人去检阅部队。老实人只得遵命;总督留下居内贡小姐,向她表示热情,宣布第二天就和她成婚,不管在教堂里行礼还是用别的仪式,他太喜欢她的姿色了。居内贡要求宽限一刻钟,让她定定神,跟老婆子商量一下,而她自己也得打个主意。

老婆子对居内贡说:“小姐,你没有一个小钱,空有七十二代的家谱;总督是南美洲最有权势的爵爷,长着一绺漂亮胡子;要做总督夫人只在你自己手里。莫非你还心高气傲,打算苦熬苦守,从一而终吗?你已经被保加利亚人强奸;一失身于犹太人,再失身于大法官。吃苦吃多了,也该尝尝甜头。换了我,决不三心两意,一定嫁给总督大人,一方面提拔老实人,帮他升官发财。”老婆子正凭着年龄与经验,说着这番考虑周详的话,港口里却驶进一条小船,载着一个法官和几名差役。事情是这样的:

老婆子原没猜错,当初居内贡和老实人匆匆忙忙逃走,在巴大育镇上失落的珠宝,的确是一个宽袍大袖的芳济会神甫偷的。他想把一部分宝石卖给一个珠宝商,珠宝商识破是大法官的东西。神甫被吊死以前,供认珠宝是偸来的,说出失主的面貌行踪。官方发觉了居内贡和老实人逃亡的路由,一直追踪到加第士,到了加第士,立即派一条船跟着来。那船已经进入布韦诺斯·爱累斯港,外面纷纷传说,有个法官就要上岸,缉捕谋杀大主教的凶手。机灵的老婆子当下心生一计,对居内贡说道:“你不能逃,也不用怕,杀大主教的不是你;何况总督喜欢你,决不让人家得罪你的,你尽管留在这儿。”她又赶去找老实人,说道:“快快逃罢;要不然一小时之内,你就得送上火刑台。”事情果然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怎么舍得下居内贡呢?又投奔哪儿去呢?

第十四章

老实人与加刚菩,在巴拉圭的耶稣会士中受到怎样的招待

老实人曾经在加第士雇了一个当差。在西班牙沿海和殖民地上,那种人是很多的。他名叫加刚菩,四分之一是西班牙血统,父亲是图库曼地方的一个混血种。他当过助祭童子,圣器执事,水手,修士,乐器工匠,大兵,跟班。加刚菩非常喜欢他的东家,因为东家待人宽厚。当下他抢着把两匹安达鲁齐马披挂停当,说道:“喂,大爷,咱们还是听老婆子的话,三十六着走为上。”老实人掉着泪说:“噢!我亲爱的居内贡!总督大人正要替我们主婚了,我倒反而把你扔下来吗?路远迢迢的来到这里,你如今怎么办呢?”加刚菩道:“由她去罢,女人家自有本领;她有上帝保佑;咱们快走罢。”——“你把我带往哪儿呢?咱们上哪里去呢?没有了居内贡,咱们如何是好呢?”——“哎,”加刚菩回答,“你原本是要去攻打耶稣会士的,现在不妨倒过来,去替他们出力。我认得路,可以送你到他们国内;他们手下能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要不高兴才怪!你将来一定飞黄腾达。这边不得意,就上那边去。何况广广眼界,干点儿新鲜事也怪有趣的。”

老实人问:“难道你在巴拉圭耽过吗?”加刚菩道:“怎么没耽过?我在阿松西翁学院做过校役,我对于耶稣会政府,跟加第士的街道一样熟。那政府真是了不起。国土纵横千余里,划作三十行省。神甫们无所不有,老百姓一无所有,那才是理智与正义的杰作。以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见过象那些神甫一样圣明的人,他们在这里跟西班牙王葡萄牙王作战,在欧洲听西班牙王葡萄牙王的忏悔;在这里他们见到西班牙人就杀,在玛德里把西班牙人送上天堂;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咱们快快赶路罢。包你此去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福的人。神甫们知道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投奔,不知要怎样快活哩!”

到了第一道关塞,加刚菩告诉哨兵,说有个上尉求见司令。哨兵把话传到守卫本部,守卫本部的一个军官亲自去报告司令。老实人和加刚菩的武器先被缴掉,两匹安达鲁齐马也被扣下。两个陌生人从两行卫兵中间走过去,行列尽头便是司令:他头戴三角帽,撩起着长袍,腰里挂着剑,手里拿着短枪。他做了一个记号,二十四个兵立刻把两个生客团团围住。一个班长过来传话,要他们等着,司令不能接见,因为省长神甫不在的时节,不许任何西班牙人开口,也不许他们在本地逗留三小时以上。加刚菩问:“那末省长神甫在哪儿呢?”班长答道:“他做了弥撒,阅兵去了;要过三个钟点,你们才能亲吻他的靴尖。”——“可是,”加刚菩说敝上尉是德国人,不是西班牙人。他和我一样饥肠辘辘;省长神甫没到以前,能不能让我们吃顿早饭?”

班长立即把这番话报告司令。司令说感谢上帝!既然是德国人,我就可以跟他说话了。带他到我帐下来。”老实人便进入一间树荫底下的办公厅,四周是绿的云石和黄金砌成的列柱,十分华丽;笼内养着鹦鹉,蜂雀,小纹鸟和各种珍异的飞禽。黄金的食器盛着精美的早点;巴拉圭土人正捧着木盅在大太阳底下吃玉蜀黍,司令官却进了办公厅。

司令少年英俊,脸颊丰满,白皮肤,好血色,眉毛吊得老髙,眼睛极精神,耳朵绯红,嘴唇红里带紫,眉宇之间有股威武的气概,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也不是耶稣会士的那种威武。老实人和加刚菩的兵器马匹都发还了;加刚菩把牲口拴在办公厅附近,给它们吃燕麦,时时刻刻瞟上一眼,以防万一。

老实人先亲吻了司令的衣角,然后一同入席。耶稣会士用德文说道:“你原来是德国人?”老实人回答:“是的,神甫。”两人这么说着,都不由自主的觉得很惊奇,很激动。耶稣会士又问:“你是德国哪个地方的?”——“敝乡是该死的威斯发里省。我的出生地是森特—登—脱龙克宫堡。”——“噢,天!怎么可能呢?”那司令嚷着。老实人也叫道:“啊!这不是奇迹吗?”司令问:“难道竟是你吗?”老实人道:“这真是哪里说起!”两人往后仰了一交,随即互相拥抱,眼泪象小溪一般直流。“怎么,神甫,你就是美人居内贡的哥哥吗?就是被保加利亚人杀死的,就是男爵大人的儿子吗?怎么又在巴拉圭做了耶稣会神甫?这世界真是太离奇了。噢,邦葛罗斯!邦葛罗斯!你要不是吊死的话,又该怎么髙兴啊!”几个黑奴和巴拉圭人端着水晶盂在旁斟酒,司令教他们回避了。他对上帝和圣·伊涅斯千恩万谢,把老实人搂在怀里;两人哭做一团。老实人道:“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要诧异,还要感动,还要莫名其妙哩。你以为令妹居内贡被人戳破肚子,送了性命;其实她还在人世,健康得很呢。”——“在哪里?”——“就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爱累斯的总督府上;我是特意来帮你们打仗的。”他们那次长谈,每句话都是奇闻。两人的心都跳上了舌尖,滚到了耳边,在眼内发光。因为是德国人,他们的饭老吃不完;一边吃一边等省长神甫回来。司令官又对老实人讲了下面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