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中短篇小说集(傅雷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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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实人(2)

老实人嚷道:“噢,邦葛罗斯!这段家谱可离奇透了!祸根不都在魔鬼身上吗?”——“不是的,”那位大人物回答,“在十全十美的世界上,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必不可少的要素。固然这病不但毒害生殖的本源,往往还阻止生殖,和自然界的大目标是相反的;但要是哥仑布没有在美洲一座岛上染到这个病,我们哪会有巧克力,哪会有作胭脂用的胭脂虫颜料?还得注意一点:至此为止,这病和宗教方面的争论一样,是本洲独有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波斯人,中国人,暹罗人,日本人,都还没见识过;可是有个必然之理,不出几百年,他们也会领教的。目前这病在我们中间进步神速,尤其在大军之中,在文雅,安分,操纵各国命运的佣兵所组成的大军之中;倘有三万人和员额相等的敌军作战,每一方面必有两万人身长毒疮。”

老实人道:“这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你总得医啊。”邦葛罗斯回答:“我怎么能医?朋友,我没有钱呀。不付钱,或是没有别人代付钱,你走遍地球也不能放一次血,冼一个澡。”

听到最后儿句,老实人打定了主意;他去跪在好心的雅各面前,把朋友落难的情形说得那么动人,雅各竟毫不迟疑,招留了邦葛罗斯博士,出钱给他治病。治疗的结果,邦葛罗斯只损失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他笔下很来得,又精通算术。雅各派他当账房。过了两月,雅各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里斯本去,把两位哲学家带在船上。邦葛罗斯一路向他解释,世界上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雅各不同意。他说:“无论如何,人的本性多少是变坏了,他们生下来不是狼,却变了狼。上帝没有给他们二十四磅的大炮,也没有绐他们刺刀;他们却造了刺刀大炮互相毁灭。多少起的破产,和法院攫取破产人财产,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我可以立一本清账。”独眼博士回答道:“这些都是应有之事,个人的苦难造成全体的幸福;个人的苦难越多,全体越幸福。”他们正在这么讨论,忽然天昏地黑,狂风四起,就在望得见里斯本港口的地方,他们的船遇到了最可怕的飓风。

第五章

飓风,覆舟,地震;邦葛罗斯博士,老实人和雅各的遭遇

船身颠簸打滚,人身上所有的液质和神经都被搅乱了:这些难以想象的痛苦使半数乘客软瘫了,快死了,没有气力再为眼前的危险着急。另外一半乘客大声叫喊,作着祷告。帆破了,桅断了,船身裂了一半。大家忙着抢救,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意,谁也指挥不了谁。雅各帮着做点儿事;他正在舱面上,被一个发疯般的水手狠狠一拳,打倒在地;水手用力过猛,也摔出去倒挂着吊在折断的桅杆上。好心的雅各上前援救,帮他爬上来;不料一使劲,雅各竟冲下海去,水手让他淹死,看都不屑一看。老实人瞧着恩人在水面上冒了一冒,不见了。他想跟着雅各跳海;哲学家邦葛罗斯把他拦住了,引经据典的说:为了要淹死雅各,海上才有这个里斯本港口的。他正在高谈因果以求证明的当口,船裂开了,所有的乘客都送了性命,只剩下邦葛罗斯,老实人和淹死善人雅各的野蛮水手;那坏蛋很顺利的泅到了岸上;邦葛罗斯和老实人靠一块木板把他们送上陆地。

他们惊魂略定,就向里斯本进发,身边还剩几个钱,只希望凭着这点儿盘川,他们从飓风中逃出来的命,不至于再为饥饿送掉。

一边走一边悼念他们的恩人;才进城,他们觉得地震了。港口里的浪象沸水一般往上直冒,停泊的船给打得稀烂。飞舞回旋的火焰和灰烬,盖满了街道和广场;屋子倒下来,房顶压在地基上,地基跟着坍毁;三万名男女老幼都给压死了。水手打着唿哨,连咒带骂的说道:“哼,这儿倒可以发笔财呢。”邦葛罗斯说:“这现象究竟有何根据呢?”老实人嚷道:“啊!世界末日到了!”水手闯进瓦砾场,不顾性命,只管找钱,找到了便揣在怀里;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睡了一觉,在倒坍的屋子和将死已死的人中间,遇到第一个肯卖笑的姑娘,他就掏出钱来买。邦葛罗斯扯着他袖子,说道:“朋友,使不得,使不得;你违反理性了,干这个事不是时候。”水手答道:“天杀的,去你的罢!我是当水手的,生在巴太维亚;到日本去过四次,好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理性,理性,你的理性找错了人了!”

几块碎石头砸伤了老实人;他躺在街上,埋在瓦砾中间,和邦葛罗斯说道:“唉,给我一点儿酒和油罢;我要死了。”邦葛罗斯答道:“地震不是新鲜事儿;南美洲的利马去年有过同样的震动;同样的因,同样的果;从利马到里斯本,地底下准有一道硫磺的伏流。”——“那很可能,”老实人说;“可是看上帝份上,给我一些油和酒呀。”哲学家回答:“怎么说可能?我断定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老实人晕过去了,邦葛罗斯从近边一口井里拿了点水给他。

第二天,他们在破砖碎瓦堆里爬来爬去,弄到一些吃的,略微长了些气力。他们跟旁人一同救护死里逃生的居民。得救的人中有几个请他们吃饭,算是大难之中所能张罗的最好的一餐。不用说,饭桌上空气凄凉得很;同席的都是一把眼泪,一口面包。邦葛罗斯安慰他们,说那是定数:“因为那安排得不能再好了;里斯本既然有一座火山,这座火山就不可能在旁的地方。因为物之所在,不能不在,因为一切皆善。”

旁边坐着一位穿黑衣服的矮个子,是异教裁判所的一个小官;他挺有礼貌的开言道:“先生明明不信原始罪恶了;倘使一切都十全十美,人就不会堕落,不会受罚了。”

邦葛罗斯回答的时候比他礼貌更周到“敬请阁下原谅,鄙意并非如此。人的堕落和受罚,在好得不能再好的世界上,原是必不可少的事。”那小官儿又道:“先生莫非不信自由吗?”邦葛罗斯答道,敬请阁下原谅;自由与定数可以并存不悖;因为我们必须自由,因为坚决的意志……”邦葛罗斯说到一半,那小官儿对手下的卫兵点点头,卫兵便过来替他斟包多酒或是什么奥包多酒。

第六章

怎祥的举办功德大会禳解地震,老实人怎样的被打板子

地震把里斯本毁了四分之三,地方上一般有道行的人,觉得要防止全城毁灭,除了替民众办一个大规模的功德会,别无他法。科印勃勒大学的博士们认为,在庄严的仪式中用文火活活烧死几个人,是阻止地震万试万灵的秘方。

因此他们抓下一个波斯加伊人,两个葡萄牙人;皮斯加伊人供认娶了自己的干亲妈,葡萄牙人的罪名是吃鸡的时候把同煮的火腿扔掉。刚吃过饭的邦葛罗斯和他的门徒老实人也被捕了,一个是因为说了话,一个是因为听的神气表示赞成。两人被分别带进一间十分凉快,永远不会受到阳光刺激的屋子。八天以后,他们俩穿上特制的披风,头上戴着尖顶纸帽:老实人的披风和尖帽,画的是倒垂的火焰,一些没有尾巴没有爪子的魔鬼;邦葛罗斯身上的魔鬼又有尾巴又有爪子,火焰是向上的。他们装朿停当,跟着大队游行,听了一篇悲壮动人的讲道,紧跟着又是很美妙的几部合唱的音乐。一边唱歌,一边就有人把老实人按着节拍打屁股。皮斯加伊人和两个吃鸡没吃火腿的葡萄牙人,被烧死了,邦葛罗斯是吊死的,虽然这种刑罚与习惯不合。当天会后,又轰隆隆的来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地震。

老实人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头里昏昏沉沉,身上全是血迹,打着哆嗦,对自己说道:“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我挨打屁股倒还罢了,保加利亚人也把我打过的;可是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这个最伟大的哲学家!我连你罪名都不知道,竟眼看你吊死,难道是应该的吗?噢,亲爱的雅各,你这个最好的好人,难道应该淹死在港口里吗?噢,居内贡小姐,你这女中之宝,难道应当被人开肠剖肚吗?”

老实人听过布道,打过屁股,受了赦免,受了祝福,东倒西歪,挣扎着走回去,忽然有个老婆子过来和他说:“孩子,鼓起勇气来,跟我走。”

第七章

一个老婆子怎样的照顾老实人,老实人怎样的重遇爱人

老实人谈不到什么勇气,只跟着老婆子走进一所破屋:她给他一罐药膏叫他搽,又给他饮食;屋内有一张还算干净的床,床边摆着一套衣服。她说:“你尽管吃喝;但愿阿多夏的圣母,巴杜的圣·安东尼,刚波斯丹的圣·雅各,一齐保佑你:我明儿再来。”老实人对于见到的事,受到的灾难,始终莫名其妙,老婆子的慈悲尤其使他诧异。他想亲她的手。老婆子说道:“你该亲吻的不是我的手;我明儿再来。你搽着药膏,吃饱了好好的睡罢。”

老实人虽则遭了许多横祸,还是吃了东西,睡着了。第二天,老婆子送早点来,看了看他的背脊,替他涂上另外一种药膏;过后又端中饭来;傍晚又送夜饭来。第三天,她照常办事。老实人紧钉着问:“你是谁啊?谁使你这样大发善心的?教我怎么报答你呢?”好心的女人始终不出一声;晚上她又来了,却没有端晚饭,只说:“跟我走,别说话。”她扶着他在野外走了半里多路,到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四周有花园,有小河。老婆子在一扇小门上敲了几下。门开了;她带着老实人打一座暗禅走进一个金漆小房间,叫他坐在一张金银铺绣的便榻上,关了门,走了。老实人以为是做梦,他把一生看作一个恶梦,把眼前看做一个好梦。

一忽儿老婆子又出现了,好不费事的扶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子,庄严魁伟,戴着面网,一派的珠光宝气。老婆子对老实人说:“你来,把面网揭开。”老实人上前怯生生的举起手来。哪知不揭犹可,一掲就出了奇事!他以为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他果然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不是她是谁!老实人没了气力,说不出话,倒在她脚下。居内贡倒在便榻上。老婆子灌了许多酒,他们才醒过来,谈话了:先是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双方同时发问,同时回答,不知叹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叫了多少声。老婆子教他们把声音放低一些,丢下他们走了。

老实人和居内贡说:“怎么,是你!你还活着!怎么会在葡萄牙碰到你?邦葛罗斯说你被人强奸,被人开肠剖肚,都是不确的吗?”

美丽的居内贡答道:“一点不假。可是一个人受了这两种难,不一定就死的。”

——“你爸爸妈妈被杀死,可是真的?”

——“真的,”居内贡哭着回答。

——“那末你的哥哥呢?”

——“他也被杀死了。”

——“你怎么在葡萄牙的?怎么知道我也在这里?你用了什么妙计,教人带我到这屋子来的?”

那女的说道:“我等会告诉你。你先讲给我听:从你给了我纯洁的一吻,被踢了一顿起,到现在为止,经过些什么事?”

老实人恭恭敬敬听从了她的吩咐。虽则头脑昏沉,声音又轻又抖,脊梁还有点儿作痛,他仍是很天真的把别后的事统统告诉她。居内贡眼睛望着天;听到雅各和邦葛罗斯的死,不免落了几滴眼泪。接着她和老实人说了后面一席话,老实人一字不漏的听着,目不转睛的瞅着她,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

第八章

居内贡的经历

“我正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不料上天一时高兴,打发保加利亚人到我们森特—登—脱龙克美丽的宫堡中来;他们把我父亲和哥哥抹了脖子,把我母亲割做几块。一个高大的保加利亚人,身长六尺,看我为了父母的惨死昏迷了,就把我强奸;这一下我可醒了,立刻神志清楚,大叫大嚷,拚命挣扎,口咬,手抓,恨不得挖掉那保加利亚髙个子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父亲宫堡中发生的事原是常有的。那蛮子往我左腋下戳了一刀,至今还留着疤。”天真的老实人道:“哎哟!我倒很想瞧瞧这疤呢。”居内贡回答:“等会给你瞧。先让我讲下去。”——“好,讲下去罢,”老实人说。

她继续她的故事:“那时一个保加利亚上尉闯进来,看我满身是血,那兵若无其事,照旧干他的。上尉因为蛮子对他如此无礼,不禁勃然大怒,就在我身上把他杀了;又叫人替我包扎伤口,带往营部作为俘虏。我替他煮饭洗衣,其实也没有多少内衣可洗。不瞒你说,他觉得我挺美;我也不能否认他长得挺漂亮,皮肤又白又嫩;除此以外,他没有什么思想,不懂什么哲学;明明没受过邦葛罗斯博士的熏陶。过了三个月,他钱都花完了,对我厌倦了,把我卖给一个犹太人,叫做唐·伊萨加,在荷兰与葡萄牙两地做买卖的,极好女色。他对我很中意,可是占据不了;我抗拒他不象抗拒保加利亚兵那样软弱。一个清白的女子可能被强奸一次,但她的贞操倒反受了锻炼。

“犹太人想收服我,送我到这座乡下别墅来。我—向以为森特—登—脱龙克宫堡是世界上最美的屋子,现在才发觉我错了。

“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有天在弥撒祭中见到我,用手眼镜向我瞄了好几回,叫人传话,说有机密事儿和我谈。我走进他的府第,说明我的出身;他解释给我听,让一个以色列人霸占对我是多么有失身分。接着有人出面向唐·伊萨加提议,要他把我让给法官大人。唐·伊萨加是宫廷中的银行家,很有面子,一口回绝了。大法官拿功德会吓他。犹太人受不了惊吓,讲妥了这样的条件:这所屋子踉我作为他们俩的共有财产,星期一、三、六,归犹太人,余下的日子归大法官。这协议已经成立了六个月。争执还是有的;因为决不定星期六至星期日之间的那一夜应该归谁。至于我,至今对他们俩一个都不接受,大概就因为此,他们对我始终宠爱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