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阴阳楼解密墨鱼汁 刘统勋大狱劝忠良
乾清宫院里,乾隆背着手走动着,身边跟着刘统勋,两人静静地说着话。
乾隆道:“宋人欧阳修的《朋党论》,文中有这么一段话:‘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还有一句,‘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内廷发生了这么多巨案,朕就一直在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谁是真朋,谁是伪朋。像张廷玉这样的中枢大臣,其实知道大清国的粮田出了事,只是在瞒着朕而已!像他们这样的人,朕能把他们再视为真心朋友么?”
“不过,二位大人的忠心仍是不可置疑的。”刘统勋道。
“为臣者,忠心有两种,一种是忠职,一种是忠国。”乾隆道,“前者是小忠,后者才是大忠。在朕看来,他们最多也只是小忠。延清啊,梁诗正案看上去是侵贪了九十万两水利银,可关碍的却是大清国造水利、保粮田的大事,说到底,也是粮食安危。为了让你能尽快把案子办完,腾出手来替朕把天下粮田的事管好,朕准备为你把路给扫一扫,让你这只瘸腿走得更稳些、更快些。”
张六德前来报,说张廷玉在西暖阁伏地请罪。乾隆和刘统勋便一同回到了西暖阁。乾隆坐在榻上,两侧椅子上陪坐着刘统勋和讷亲。白发苍苍的张廷玉跪在西暖阁长榻前,对着乾隆老泪如雨。
乾隆道:“衡臣快快请起,你在梁案上受到的非议,朕怎能不知?快起吧,朕心里明白着呢!不过,你还须记住朕常说的那句话:为臣之道,不在忠厚,在于忠诚。也就是说,做股肱大臣的,要能识大体,时时以国计民生为念,若是掺了私心,那就成了投机取巧之人了。这样的人,朕不仅不喜欢,还恨之入骨。”
张廷玉刚要站起,听出乾隆话里的意思,更为惶恐,又急忙跪倒:“圣上教诲,老臣铭记不忘!当洗心涤虑,痛改前愆,不负圣恩!”乾隆道:“怎么又跪了?起来吧,你来替朕拟一道谕旨,今日就得明发下去。”
张廷玉起身,随张六德在一张小案旁坐下,案上摊着几张纸,笔墨都已现成。他取过笔,蘸了浓墨,复又抬起头来。他吃了一惊,乾隆已不在屋里。张六德道:“张相爷,皇上吩咐过了,这道谕旨的内容都在另纸上,您只要重新誊抄一遍就成啦。”
张六德将手里的一张纸轻轻放到张廷玉面前。张廷玉看了看纸,目光震惊,脸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张廷玉握着笔管的手颤抖起来。张六德催促:“请张相爷落笔!”
张廷玉如梦初醒,一边“哦哦”着,一边赶忙照单誊抄。纸上,落下了一个个人名。张廷玉越写手越颤,眼睛里蒙满了不敢掉落下来的泪水。椅子上,刘统勋痛心地闭上了眼睛;讷亲的眼睛虽半闭着,却难抑脸上的笑意。
皇上让张廷玉亲笔誊抄的,是一份革去三十四位官员职务的明发谕旨。这三十四位官员,全是张廷玉的亲属与亲信。皇上这次是要铁了心修剪修剪朋党,为刘延清办理粮田案扫清障碍。
刘统勋与孙嘉淦在梁案上该查的都查了,都对梁诗正不利。只是还有一个死结没打开,就是账册上到底有没有记下过那笔账,若是记下了,字迹为何又找不到了。此事是定案的关键,若是查明白了,案子就会走出迷津。
刘统勋在京城的巷子里兜兜转转,独自一人走在人丛中,边走边寻找着什么。他向路人打听,按路人的指点向一条胡同走去。胡同细长而潮湿,刘统勋在一堵并不起眼的门楼前站停,门楣上挂着一块破匾,上写“阴阳楼”三个草字。
刘统勋轻轻叩响了门环。好一会儿,暗沉沉的门影里,一个戴着兔子帽的小童探出脸来:“客官来自何路?”刘统勋道:“死路。”小童道:“带来何物?”刘统勋道:“死物。”小童道:“想找何人?”刘统勋道:“死人。”小童把门打开:“请进吧。”刘统勋撩起袍角,跟着小童进了门。
屋子里挂着黑帘,点着几盏暗沉沉的油灯,摆着各式奇形怪状的器物,有拆散了零件的西洋机器,有还没装配成的奇枪怪炮,有煮着黑稠稠不知何物的大铁锅。屋角堆着各种各样的草药和奇石,墙上挂着用蛇蜕做成的雨衣、用大蜈蚣做成的剑鞘、用猴尾编成的掸子;木架子上是一只只瓦盆、木盒、竹笼子,养着蛇蝎、蜥蜴、双头龟、独脚鸡、无毛鸭……一只戴了刑枷的猴子像死囚似的蹲在屋子的角落里。整个楼屋神秘、诡异,令刘统勋感到浑身发冷。
刘统勋问小童:“我是特意来拜访鬼爷的,不知鬼爷在么?”
小童道:“客官定是听说了鬼爷的大名,才来阴阳楼的。不知客官来找鬼爷,求的是什么东西?”
刘统勋道:“并不求物,只是求教。”小童道:“这么说,客官是宫里的人了?”刘统勋道:“你怎么知道?”小童道:“阴阳楼常有宫里的官爷前来求教些事儿。”刘统勋道:“童儿,请鬼爷出来吧。”
小童抬起手,摘下头顶的兔儿帽,露出的是稀稀拉拉的几绺白发:“在下就是鬼爷。”刘统勋吃了一惊,旋即笑起来:“失敬!失敬!刘某有礼了!”他对着侏儒“鬼爷”行了一礼。
鬼爷声色平常:“你官居二品之上,是皇上身边的人?”
刘统勋道:“从何看出?”鬼爷道:“人的屁股底下,都有一股气场。从坐上椅子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他的底气所在了。”刘统勋道:“实不相瞒,我是户部尚书刘统勋。”
鬼爷道:“听说过。你的那口大红棺材又从山东带回来了,进宫之时,棺中积满雨水,至今棺底还是潮的。”
刘统勋吃惊:“这事儿你又从何得知?”鬼爷道:“宫门虽大,大不过市井之人的嘴巴。宫里出的几件事儿,全在市井之人的口中。”刘统勋抱拳:“服!我来见你,是想问问,一本书上若是写过墨字,可这墨字又不见了,到底是何原因?”
鬼爷道:“刘大人说的不是书,是账册。”刘统勋道:“对,我绕了个弯子。”鬼爷道:“书上的字是用墨印上去的,不是用墨写上去的,故此,书上的字除了烧去,不会墨字全无。所以,我断定你想问的,不会是书,而是账册。市井中都在说,户部出了梁诗正大案。既然是大案,就得大查,既然要大查,就得在账册上大动干戈。是不是户部的账册上有账找不到了,刘大人?”
刘统勋道:“正是如此!”鬼爷从柜中取出一个小瓶,在砚台上倒出了一些黑汁,取过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墨鱼汁”。
刘统勋眼睛一亮:“鬼爷是说,倘若用墨鱼汁代墨写在纸上,会自行消退,直至无痕?”鬼爷道:“三日即消,了无痕迹。”
刘统勋兴奋地站起:“明白了,多谢鬼爷指教!告辞!”他向门外走去。鬼爷道:“等等。”刘统勋回身。鬼爷道,“将这张纸带走,上头的字正是墨鱼汁所写。”
刘统勋将鬼爷的这张纸带到都察院,交给孙嘉淦。“墨鱼汁”三个字解开了多日来账面字迹消失的谜团,刘统勋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终于得知了墨字消退之谜;害怕的是,梁诗正真的是动用了此术,把他自己的脑袋搁上了断头台。现在只能希望找不出梁诗正使用墨鱼汁的证据,梁诗正才有可能保住脑袋。
可刘统勋在明处,还有人在暗处观察他们的行踪,铁箭飞得知刘统勋去了阴阳楼,便找人将存有墨鱼汁的小瓶连夜藏到了梁诗正公房柜子的隐秘角落。
当刑部司官将从梁诗正柜子里搜出的小瓷瓶呈到乾隆的御案上时,乾隆震怒,下旨结案之日,斩立决!下朝之后,刘统勋又去了死牢,带去几样小菜和一壶酒。梁诗正的脸仍然肿得厉害,两只手全是血痂,狱卒上前,开锁卸下梁诗正肩头的枷板。
梁诗正按住刘统勋正在倒酒的手,笑了笑:“打住吧,这还不是我的临终酒,暂且免了吧?”
刘统勋道:“等到皇上批斩的谕旨下来,恐怕我就不能再来为你单独送行了,所以,今晚上……”梁诗正道:“我知道,你是来与我道别的。”刘统勋道:“也不全是。我想再问问你,那瓶墨鱼汁,你到底为什么还要藏着,难道真的是指望还能第二回得手么?”
梁诗正“哈哈哈”地笑起来。刘统勋道:“你笑什么?”梁诗正收住笑,脸上浮起极大的痛楚:“我笑我太蠢,死到临头了,竟然不想把话再多说上一遍了。”
刘统勋道:“你是说,这是冤枉你的?”梁诗正摆摆手:“如今再说此话,已经晚了。重刑之下,我都在供纸上按了血手印,还有何话可说呢?延清,你是我梁诗正最敬重的朋友,我只求你一件事。”
刘统勋道:“说吧。”梁诗正道:“听说我的恩师张廷玉,在皇上跟前失宠了?”刘统勋道:“他从来就没在当今皇上那儿得宠过。”
“正因为如此,他如今对自己的一落千丈才更会伤心。延清,张廷玉虽然对朝廷忠诚不足,可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梁诗正道,“无论他老人家会走到哪一步田地,你能帮他之时,得帮他一把,别让他落得个像我一样的下场……说实话,我不怕下地狱见阎王,只怕在地狱里见到恩师……”刘统勋道:“放心吧,我深知张廷玉其人,能扶他必然会扶。养仲,你自己的事真的就没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梁诗正苦然一笑:“既然你要我说些私心话,那我就说几句。我不想让你往后想起我的时候,想起的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阳有官刑,阴有冥罚,该受的,都得受,怨不得朝廷,更怨不得皇上。我此去泉台,不会有一丝恨意。既然此生认定了做官,就不恨自己做鬼。”
刘统勋叹出一声:“你啊,要是不当那个贪官,那有多好!咱们在一块,就像当年保粮仓一样,替皇上、替百姓把粮田给保住,那有多好啊!可如今,你我得分手了……想到此,我心里难受……”
梁诗正道:“延清,你真以为我是贪官?”刘统勋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帘:“咱们俩,都指望下辈子吧,下辈子要是还能同朝为官,我刘统勋一定好好拴着你,不让你……”梁诗正道:“打住!”刘统勋道:“我说错了么?”梁诗正眼里闪起泪影:“你……你是在逼我……喊冤?”
刘统勋道:“你无冤可喊,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案头上,你的罪条已是铁证如山。”梁诗正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身上的铁镣一响,撑着膝盖站起,对着刘统勋跪了下去,眼里满含着泪水,对着刘统勋失望地连连摇头。刘统勋:“养仲,这又何必?”
梁诗正将身上的铁镣正了正,抱拳:“刘大人!我梁诗正受人陷害,自知已是跳入黄河难以洗清,也就作罢了,愿以自己的头颅留给后世,待有朝一日实情大白后,相信皇上定会还此颅于清白!故此,我打消了争辩的念头,愿意扛着贪官的罪名,坦坦荡荡地上路!可是,让我伤心的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竟然也把我认作贪官,认作该下地狱的人,我……我不能再这般委屈下去了!”
刘统勋道:“你想说什么?”梁诗正道:“刘大人,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皇上么?”刘统勋道:“说!”梁诗正淌着泪:“请刘大人禀告皇上:梁诗正虽然死不足惜,可死不瞑目!”
“咣啷”一声响,狱卒锁上了牢门。
走出门来的刘统勋回过身,望向牢里紧抓着铁栅的梁诗正,望了好一会儿:“我没有白来!你让我带给皇上的话,我定当带到!”
梁诗正道:“可你已不可能再让皇上给你一月之期了!延清啊,咱们来世再见吧!”他的脑袋重重抵在了铁栅上,紧抓着铁栅的双手在剧烈颤抖。
刘统勋的嘴唇在剧颤:“你还有遗言带给家人么?”梁诗正点点头:“我对家人,无遗言可留;可对大清国,我有遗言不能不留,我把它写给你!”刘统勋将自己的一只手掌递进栅去。
梁诗正咬破手指,在刘统勋的掌中写下了“鱼鳞册”三个血字。
眼看结案日就到了,刘统勋被皇上的一月之期,逼得日夜连轴转。躲在暗处的寸土堂在这些日子也异常忙碌。铁箭飞现在已然是中堂讷亲面前红得发紫的人物,他为讷图全力操办的“青云当铺”在京城开张,并替讷图立下了规矩:小生意不做,穷生意不做,亏本生意不做!谁要是跟“青云当铺”交上朋友,银子给得大方,“青云当铺”定能叫他们在官路上青云直上!
讷亲在当铺开张的那天,跟铁箭飞说:“讷图能办成青云当铺,当然全是你的功劳。往后,他该如何经营,还得靠你多给他指拨指拨。如今,潘八指高升出任吏部侍郎了,今后吏部的门钥匙现如今攥在了自家人手中,往后进进出出,就方便多了。”然后拍了拍铁箭飞的手,意味深长地道,“干爹可是把路已给你们铺好,你们如何去走,就不用我再教,好好干番事出来,为朝廷立功。”
铁箭飞被他的一席话说得热血澎湃,当即将寸土堂的家妓一口红介绍给讷亲。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笑靥如花细腰肥臀的娇俏人儿,与讷亲渊源已久。她的命,是中堂保下的,她能去寸土堂,也是讷亲的主意。她与讷府的白姑娘,平日就在京城的豪华酒楼锦花楼见面,铁箭飞的寸土堂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讷亲的视线之中。
当日,讷府的人叫了一口红去锦花楼伺候,见面之后,白姑娘给了一口红一只小小的红木盒,里头是一块木牌,抬头刻着一条黄龙,镌着“侍卫处”三个字。白姑娘道:“这是宫里的腰牌,往后你要是遇上难事,这块腰牌会让你逢凶化吉。”
第二日一口红回到寸土堂之后,狡黠地轻启朱唇道:“中堂只说了两个字:孝顺!”铁箭飞微怔了下:“就这两字?”一口红道:“不多不少,就这两个字!”铁箭飞突然放声大笑,从锦凳上站起:“好!很好!看来,讷大人是真心认下我这个干儿子了!”一口红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钿头乱颤、千娇百媚。
铁箭飞与岳父宋五楼密谋的梁诗正案,斩期已定,当务之急是不能再出事端,便派出他的秘密武器房杠,守住城门,杀掉来京的谷山、大扇子、小放生和汪子复,一个不留!
衣衫褴褛的谷山和王不易坐在马车里,这条通往京城的土道上满是尘土。谷山从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将空无一物的药袋掷了。王不易看了看谷山苍白如纸的脸:“谷爷,这一路上你全靠芙蓉丸撑着,药瘾越来越大。”谷山声音虚弱:“不是药瘾,是毒瘾。我染上毒瘾了,要是不吃它,就会……”王不易道:“就会死。你说了一百零三遍了,我替你数着。”
谷山打着哈欠,撑了撑身,硬让自己坐直:“男人到了这份上,最想见的,就是老婆。不知大扇子怎样了。”王不易道:“洪把总不是说,宋五楼也在抓她么?她一个老女人,能逃得过么?我也替她担心。”谷山道:“有小放生在,或许她能逢凶化吉。”
王不易道:“这些天,我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老觉得洪把总会来抓你,眼下离京城越走越近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城门根儿守着?索王爷说,当年他抓犯案之人,就专在城门根儿蹲着,一拿一个准。”
谷山的眼睛里、鼻孔里淌着涕泪:“别说了,我让你讨的盐呢?”王不易从袋里摸出一小包盐递给谷山。谷山将盐倒进嘴里,皱着眉头嚼起来,嚼得沙沙作响。王不易急道:“你嚼的不是糖,是盐!你不要命了?”谷山道:“大扇子交代过,哪天我真的吃芙蓉丸吃上了瘾,就嚼盐,要不,我会疯。”
王不易道:“她这话你也信?”谷山苦笑着,嘴边掉着盐粒:“试试吧!”他大呕起来,趴在车架上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王不易担心地拍打着他的背。马车轮子突然脱落,两人从车里滚了出来。王不易跳起来:“这车怎么跑的?”
车夫一脸愁苦:“没见车都跑烂了么?”谷山和王不易只能在尘土中拖着两条疲腿往前走着。谷山道:“再走上一两天,就到京城了。到了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梁大人,他派出的人都被杀了,他自己没准也遭难了。”谷山看到王不易沮丧地踢着路边的土坷垃,眼睛一亮道,“刘统勋大人不是回京了么?咱们先去找他!”
一辆囚车从两人身后驶来。车里坐着个身穿绫绸的商人,脖子上戴着枷板,脸色死灰。两个士兵骑着马,硬着脸面押车而行,停在了前方路边的小吃摊上。
戴枷的囚犯和两个士兵,大口吃着面饼喝着粥。谷山、王不易也走过去端着碗坐在一旁。忽然,谷山站起,坐到囚犯身边。囚犯的腿盘着坐了一路的笼车,都快盘折了,见谷山一副乞丐的样子,便跟谷山商议起了一桩生意。囚犯出二两银子,由谷山扛着枷,往笼里坐着,等进了京城,再换回来。谷山按捺住兴奋,假装沉吟片刻后,咬着牙道:“好,我来代囚!”
王不易站在一旁急了,扯扯谷山衣襟:“谷爷,这可不是代鞭,是代囚!你不会是两天没嚼盐,真疯了吧?”谷山低声:“想活着进京城,有比囚车还安全的地方么?”
王不易恍然大悟。戴着木枷的谷山盘腿坐在笼车里,那个卸了枷的囚犯拄着棍,跟在囚车后头一瘸一瘸地走着。王不易一步不落地跟在车边。两个骑马的士兵仍旧是一脸铁重,在囚车后头跟行着。
远远的,城门越来越近。房杠坐在城门边茶摊前慢慢地喝着茶,一双锐利的眼睛盯视着朝城门走来的行人。囚车往城门口驶来,在茶摊前经过。房杠的眼睛在囚车上瞥过。谷山把脸埋在枷板上。房杠往囚笼看了一会儿,向行人移过眼睛。囚车驶进城门洞。
谷山和王不易借着囚车的掩护安全到了刘统勋府上,刘统勋听完他们说完在钱塘发生的奇事之后,就安排琴衣带他们去厨房吃饭,自己立刻动身去往都察院。明日就要行刑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先救下梁诗正,一刻都耽误不得。
紫禁城的凌晨,空气里湿湿润润的,上早朝的乾隆从养心殿里走出来,舒舒双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养心殿院落新鲜空气,正要往大门外走,突然收住了步。刘统勋和孙嘉淦伏跪在地。两人的衣帽上湿漉漉的,满是露水。
乾隆一怔,回脸看向身边的张六德,张六德急忙欠身:“昨晚上,刘大人和孙大人就上这儿来跪着了,说是有急事见主子,可又怕惊着主子,就在这儿跪着,还不让奴才往东暖阁惊扰您!”乾隆急道:“你们两个快快起来,什么也别说,等上完了朝,再上这儿来回话!”乾隆快步走出大门。两人伏地大声:“遵旨!”
下朝之后,乾隆坐在炕沿上,看着刘统勋和孙嘉淦跪伏在地,道:“你们又要朕收回斩立决的御令了?刘统勋你自个儿算算,这是第几回了?”刘统勋道:“臣刘统勋有罪!未能按期明察梁诗正一案的实情,使梁案更为扑朔迷离!臣冒死前来恳求皇上再次刀下留人,再宽免数日,臣定将此案彻底查清!”
孙嘉淦抬起脸:“臣孙嘉淦也有罪!”
乾隆掸掸手:“现在不是说罪之时。你们要朕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圣命,这不是让朕在王公大臣面前失信么?”
刘统勋道:“皇上!梁案确有新的发现!回浙江戴罪立功的谷山,从山东回到浙江,奉我之托,寻找证人,追查当年他们所谓犯案的来龙去脉。可就在寻找之时,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刘统勋向乾隆讲述了谷山所经历的一切之后,乾隆猛地抬起脸,逼视着刘统勋:“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比山东空仓案更为离奇!你让朕如何相信?”
孙嘉淦道:“皇上,谷山能在山东诸城出生入死,揭露大清国粮仓前所未有的弥天大谎,在钱塘银案之事上,他也绝不会有半点虚言!臣愿以身家性命替他担保!”
“刘统勋,你刚才说自己有罪,罪在何处?”乾隆道。
刘统勋道:“臣派往钱塘的司官在梁宅见到了那九十万两水利银,却未在钱塘深查此银是如何运入梁宅,这是其一;司官在钱塘打听到梁诗正派往钱塘的两个主事已经自杀,却未在钱塘继续细查下去,弄清自杀实情,这是其二;微臣为了搞清户部银库账册记录消失之谜,亲自去市井寻访高人,破解了墨字消失的秘术,并在梁诗正的公房里找到了还未用尽的墨鱼汁小瓶,由此断定梁诗正确实侵贪了帑银,此为其三。而昨晚上,谷山冒死前来陈述的一切,使微臣顿时头皮发炸、冷汗直冒!臣知道,自己或许也掉进了别人设下的陷阱之中!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如此草率办案,当是有负皇恩、罪责在身!”
乾隆道:“梁诗正不是还有一封亲笔写给钱塘知县的信么?在信中,他让汪子复将银子藏入私宅,汪子复照办了。你说,此信又作何解?”
刘统勋道:“谷山说,那两位死于钱塘牢中的户部主事告诉他,他们也见到了此信,却发现一个小小的破绽,那就是信上的私印稍稍盖偏了地方。此说是否成立,还待重新比对!”乾隆道:“此信倘若真是伪造,汪子复就不是报案之人,而是真正的犯案之人!”孙嘉淦道:“据谷山说,汪子复已在被人送往京城,若是没出意外,汪子复此时正在途中!审问汪子复,实乃破案的关键!”
乾隆摇头道:“你们太马虎了!连这两个关键都没有弄明白,怎么就定谳了呢?”刘统勋道:“皇上,容微臣直言!倘若不是有十日之限、三十日之限,时间如此紧迫,微臣断然不会这般仓促,以致草率定谳!”孙嘉淦暗暗扯了下刘统勋。
乾隆把手一掸:“别说了!传朕的旨:暂且收回梁诗正斩立决之御批,着令刘统勋、孙嘉淦二位大臣尽快查明案情,奏报御前!”
刘统勋、孙嘉淦伏地:“微臣遵旨!”
听闻谷山没死,还到了京城,现在梁案即将翻转,从不喜怒露于形的讷亲怒冲冲地掷了茶碗,跪在地上的铁箭飞向干爹保证虽然这次没能杀了谷山,可押着汪子复进京的大扇子和小放生想必还在路上,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会将汪子复那三人给杀掉!不会再让他们逃过!从中堂府出来的铁箭飞立即派人去给房杠送信,让他带上能带的兄弟,见了这三人,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