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的中和,就总体来说,普通人不能都具有。比如遇到一件应当喜或怒的小事,如果平素没有喜怒之心,等到事情发生时,也能发而中节,这也可以称为中和吗?”
先生说:“在这一时刻这一件事上,虽然可说是中和,然而还不能说大本、达道。人本性善良,中、和是人生来就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呢?但是平常人的心体已经有所昏蔽,那么本体虽时时表现,但终究是时断时续,并非是心的全体作用。无时无处不‘中正’的,才称之为‘大本’;时刻‘平和’的,才能称作‘达道’。只有天下至诚的人,才能确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字的意义还是没有弄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认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中’就是天理。”
陆澄问:“何谓天理?”
先生说:“只要能剔除私欲,就能认识天理。”
陆澄问:“那天理为何称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不偏不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先生说:“就像明镜一样,通体晶莹透彻,一尘不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玷污,比如表现在好色、贪利、慕名等方面方可看得出来偏倚;如果感情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表现在美色、名、利上,又怎么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未显现,但平时好色、贪利、慕名的心不会没有。既然不会没有,那就是有。既然有这些念头,就不能说没有偏倚。譬如患有疟疾的人,即使有时候不会发作,但是病根不曾被清除,那么就不能说他是没病的人。必须把平时好色、贪利、慕名的私心杂念彻底清除干净,没有丝毫留存,此时心才是坦坦荡荡的,纯是天理,才称得上‘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的大本。”
六十三
【原文】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56],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157],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158]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译文】
问:“先生说‘颜回之后孔子的学说就衰亡了’,对此我有疑问。”
先生说:“孔子众多学生中,认识圣道最全面的只有颜回一人,从颜回逝后孔子的喟然叹息就知道了。他说‘孔子善于循序渐进引导学生,以文教扩充我的学识,以礼仪约束我的行为’,这是他看透、学透后才能说出的话。博文、约礼为什么善于教人呢?学者必须细细思量。圣道的全部,圣人也难以用言语表达给人,必须是求学的自我修行自己感悟出来的。颜回‘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也就是周文王所说的‘望道未见’的意思。望道未见,才是真见识。所以颜回死后,正宗的孔子学说就不能全部流传下来了。”
六十四
【原文】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知,知发动为意,意所看到的是物,是这样吗?”
先生答:“这样说也对。”
六十五
【原文】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159],便是学。过去与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经常存养本心,就是学。过去未来的事,想它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失落本心而已。”
六十六
【原文】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说话颠来倒去,也可看出没有存养本心。”
六十七
【原文】
尚谦[160]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161]。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译文】
薛侃向先生请教孟子讲的“不动心”与告子讲的“不动心”有什么区别。
先生说:“告子的不动心是强行把捉住心,使心不动;孟子的不动心则是通过不断修养德性使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之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即理。性原本不动,理也原本不动。集义就是恢复心的本体。”
六十八
【原文】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森然万象,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亦为森然万象。冲漠无朕,是‘惟一’之父;万象森然,是‘惟精’之母。‘惟一’中有‘惟精’,‘惟精’中有‘惟一’。”
六十九
【原文】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外无物。譬如,我心有孝敬父母之念头,那么,孝敬父母就为物。”
七十
【原文】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162]的工夫。”
【译文】
先生说:“现在从事我‘格物’学说的人,大多只限于言论上,更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人欲,其精微之处必时刻省察克治,才能逐渐领悟。现在人们在言谈之中,虽然嘴里讲着天理,不知道心中刹那间藏着多少私欲。私欲暗长但不自知的情况,即使用功去体察尚且发现不了,更何况仅仅空口白说,怎么能全部认识呢?现在只顾讲着天理却不去遵循,谈着私欲而任其留存不知道去除,这怎么是我‘格物’‘致知’的学说呢?后世的学子,顶多也是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功夫。”
七十一
【原文】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含义。
先生说:“格是纠正的意思。纠正不正确的使它归于正统。”
七十二
【原文】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译文】
问:“‘知止’,就是明白至善只存在于我心中,原本就不在外物,然后志向才能坚定,是这样吗?”
先生说:“是的。”
七十三
【原文】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63],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在动的方面下工夫吧?”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与静,静也是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就是不论动静均用功。”
七十四
【原文】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功夫最难的,就是‘格物’‘致知’。也就是是否‘诚意’的事情。意诚,大部分的心也自然端正,身也自然修养。但‘正心’‘修身’功夫也各有各的用力之处,‘修身’是已发功夫,‘正心’是未发功夫。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七十五
【原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就是己心之德,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倘若有一物失其所,即为我的仁还有不完善处。”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明明德’。‘亲民’也是‘明明德’的事。‘明德’就是己心之德,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倘若有一物失其所,即为我的仁还有不完善处。”
七十六
【原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谈‘明明德’而不谈‘亲民’,就和佛、道两家的思想接近了。”
七十七
【原文】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是人的天性,天性本来没有丝毫的恶,因此称至善。至善,只是恢复天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七十八
【原文】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问:“若明白了至善乃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我的心,我的心就是至善所要留存的地方,明白了这些我就不会像原来那样急着向外求取,志也就安定了。志定则可摆脱纷扰,不纷扰了就能静下来,静而不妄动就能安,安就能专心致志在至善处。万虑千思,一定是要通过上面这些方法达到至善,这就是思虑达到至善。这样解释是否正确?”
先生答:“大致如此。”
七十九
【原文】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164],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165]?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166],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167],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
【译文】
问:“程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什么墨家‘兼爱’,反而被说成是不仁呢?”
先生说:“一言难尽,主要靠你们自己体察出来才能明白。仁是天地生生不息的理,它弥漫宇宙,无处不在,然而它的流行发展,也有个渐进的过程,所以才能生生不息。例如,冬至时一阳开始产生,一定是从一阳开始,渐至六阳才能出现;若没有一阳的产生,又何来六阳?阴也是这样。因为渐进,所以就有个发端之处;因为有个发端处,所以会生长;因为生长,所以生生不息。譬如树木,开始发芽,便是树木生长的发端处;发芽后长干,长完干又开始抽枝生叶,然后繁衍生长永不停止。如果无芽,哪有主干和枝叶?能发芽,必然是下面有根。有根才能活,无根便会枯死。无根哪里去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之意的发端处,像树木的发芽,从这里开始而仁爱百姓,泽及万物,便是抽枝生叶。而墨家的‘兼爱’‘无差’等思想,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陌生人一般看待,就没有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它是无根的,便不是生生不息的,哪里谈得上仁?孝、悌是仁的根本,仁理就是从孝悌中产生出来的。”
八十
【原文】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译文】
问:“延平先生说:‘合乎天理而没有私心。’合乎天理和没有私心,怎样区别?”
先生说:“心即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理,不合于理就是存有私心。若分开心与理来谈论,恐怕不妥当。”
又问:“佛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私欲都不沾染,这应该是无私心吧;但他们抛弃人伦,却似乎不合乎天理。”
先生答:“佛家和世人其实是一回事,两者都是成就他个人的一己私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