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下了山,天色已经不早。走了大半天,我和小淅又累又渴,恰好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茶寮。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一壶凉茶。”
日落时分,茶寮里人不多。算上我和小淅不过三桌人。一桌商人模样,掌柜和账房先生坐在桌前喝茶,几个伙计在不远处倚着马车大口嚼着干粮。另一桌只有两个人,都是青衣黑靴,一人背对着我们看不清样貌,懒懒散散地歪坐着,喝着整坛的女儿红。另一人也算眉目俊朗,只是由左眼到嘴角处有一道疤痕,平添了几分狰狞。他正襟危坐,不喝酒,只是坐着。
店家是一位中年女人,穿着粗布花衣,说话带着地道的乡音,肚子圆滚滚的,看模样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赶了半天的路,我实在是渴了,捧起碗就喝。入口冰凉,身上顿时清爽。
我道:“店家,这茶微有酸甜,是不是多加了梅子?”
她目光和善地看着我,咯咯地笑道:“这位小哥一见就不是粗人。我家那死鬼是给京城的大酒楼临月楼送菜的,他说人家城里人喝茶也不简单,讲究多得是,什么人参枸杞蜂蜜的都往里加。我一想啊,咱没有那些珍奇玩意,索性放了些风干的梅子,赶上这大热的天,也好解解暑。”
“大姐身子不便,为什么还这么操劳?”
“怪就怪大姐命不好,嫁了个不争气的东西,过贫贱的日子,”她叹了一口气,“大姐我心高,不甘心天天在家等啊盼地求男人拿钱回家,看他脸色。所以就借了钱,开了这茶寮,起早贪黑地,虽说辛苦了点,可这日子过得也算有了点颜色。”
“大姐说得好,谁说女人生来就得依靠男人。”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脸上有疤的男人目光怪异。
突然,沙尘滚滚,飞鸟惊起。不一会儿,八个山贼打扮的人出现在茶寮外,手里拿着刀斧之类,锈迹斑斑。
为首的人大吼道:“山大王在此,识相地把钱财留下,要不就把命给老子留下。”
店家哆哆嗦嗦地摘着首饰,喃喃道:“这一带什么时候有了山贼,以后没太平日子了。”
掌柜和账房先生也是颤抖地掏出随身钱财,不住地叫着“饶命”。倒是几个伙计大概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呆立在马车边没有动。山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盯着茶寮内。
我和小淅也把值钱的东西乖乖拿出来。
只有那两个青衣黑靴的男人没有动,背对的那人依然自顾自地喝酒,刀疤脸还是静坐,似乎这两个人只有这两种姿势。
山贼也没有理会他们,胡乱地把钱财装起来,神色得意地离开。
没走出几步,为首的山贼忽然转身,笑眯眯地走到我身前,仔细地打量我:“老子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人呢,不知道是不是比那些娘们更带劲呢,走,跟老子回去,老子让你快活快活。”他穿粗麻衣,缝着大块的补丁,腰间系黑布宽腰带,脚蹬黑色镶边直筒马靴。
小淅抓紧我的手,挺身上前:“要抓就抓我,放了我家公子。”
为首的山贼一把推开小淅,指着我道:“给我绑回去!”
我冲他嫣然一笑,趁着他失神的瞬间,快步走到刀疤脸面前,手在头后轻轻一拉,一头青丝便如瀑泻下,虽未有妆容,一身男装,可素面朝天的面容也是绝美的。
刀疤脸的神色变了变,语气淡然,带着些嘲讽:“姑娘可是要在下出手相救?”
“不必,奴家只是想求公子带个口信。”
“口信?”
“不错,今夜或是明早若是有人前来寻我,公子只需告诉来人,我,不是被山贼捉去的。”
山贼头目一把拉住我:“谁说你不是被山贼捉去的,让救你的人放马过来,老子何时怕过?”
我笑:“怕是到时根本找不到半个山贼,各位为了抓我一弱质女流可真是煞费苦心啊,可惜这山贼做得是错漏百出。”
山贼紧紧地盯着我,表情突然冷峻,语气也不再是方才的戏谑,而是冷冰冰的:“说下去。”
“店家在此久居,这一带根本没有山贼,”我一指远处的几个伙计和马车,“有几个山贼会看不到那一车的货物?还有他们,”我指向那两个青衣黑靴的人,“他们没有交出财物,你们也不为难,是不想增添麻烦,可是有几个山贼会怕麻烦而不要钱。只能是因为你们的目标本就不是他们。”
“很好。”
我看着山贼冷酷的脸:“最大的漏洞出在您身上。你这一双马靴,鞋边丝线镶边而且很干净,少有泥土,或许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但确实没见过有哪个山贼会穿这样的鞋。”
“哈哈哈,”那个一直背对着我的青衣黑靴人拍手笑道,笑声爽朗,“姑娘如此智谋,在下认为费多大周折都是值得。”
刀疤脸一脸无奈,拿眼睛斜我:“她这样害我们,你还夸她。真是唯有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那人仰头大灌一口酒:“这架打得也值。”说罢,把酒坛往地上一掷,一翻手拔出腰间佩剑,道:“你们一起上吧。”
刀剑交错,黄土飞扬。那八人绝不是泛泛之辈,行事沉稳,虽说谋略欠缺,可也是一等一的杀手。但是眼下以八敌二,他们却没占得到半点便宜。刀疤脸使一杆长枪,力道并不刚劲,阴柔灵动,好像使的是一根软鞭,招式狠绝,招招致命。他一蹬地,腾空翻身,长枪直指前面的杀手,后面一杀手见其身后空门大露,立马挥剑而上,却不料刀疤脸突然顿住身形,反手一枪直刺杀手咽喉,那杀手本就全力奔来,哪里收得住,硬生生地看着枪插进自己的颈间。另一青衣人用的是剑,普普通通的样式,是铁匠们最常打造,也是军队中最常见的样式,只是剑身泛红,看来是赤铁铸造。他的招式如同他爽朗的笑声般大开大合,气势刚劲有力,如游龙般周旋于杀手的剑圈中,游刃有余。
杀戮,血腥,人命在刀口剑尖走过,是血肉翻飞的脆弱。
夜色袭来,山间笼罩着湿冷的雾气,周遭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厮杀已然结束,战圈中站立的仅仅是两个人,青衣黑靴,一枪一剑,一阴柔一阳刚。地上山贼打扮的八个人,都没了气息,半数丧命于那把算得上阴狠的长枪之下,剩余几人几乎在同一刻咬破舌下毒药自尽而亡,果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姑娘没事吧?”声音是响亮浑厚的,人也明亮犹如朝阳。
我在郊外的暮霭之中看清了他的面容,那个一直背对着我们,喝整坛女儿红的男人。
年轻而英俊,浓眉斜飞,直插入鬓,英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嘴角挂着笑,三分不羁,更多的是清朗的气息,脸边鼻下泛着青色的胡茬儿,皮肤是阳光下久晒的古铜色。他的一双眼睛尤其黑亮,在这样血腥迷乱的夜里闪着明朗的光。
这是一张略显粗犷的面容,一个阳刚豪迈的男人。
“多谢公子仗义相救,请受奴家一拜。”
“姑娘不必,”他上前阻住我下拜,冲我一笑,如撕裂的朝阳,“江湖儿女,何须如此多礼?我是修涯,不修边幅的修,足下天涯的涯。”
修涯。竟然是他。
我心中惊讶,脸上却平静:“公子说得是,是我礼多了。”
“姑娘聪慧过人,胆识不输男儿,修涯诚心结交,敢问姑娘芳名?”
这……怪就怪我身份尴尬:“公子也是洒脱男儿,何必执着于世俗的名号呢。”
刀疤男目光阴冷地瞅我:“我家少主诚意结交,姑娘却百般推搪,不知……”
“长水。”修涯厉声打断他。
长水用刀锋般的眼神狠狠地瞪我:“少主,这女人故意在我等面前揭穿杀手身份,令其起杀人灭口之心,逼我们为她杀人,用心之险恶,不得不防啊。”
“形势逼迫,累及二位,是奴家的错。承蒙公子坦言结交,实在是不应有所隐瞒,我叫……”
“啊。”一声惨叫打断我。
店家仰面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我赶忙扑过去,一面检查她全身伤势,一面焦急地问:“大姐,你伤到哪儿了?”
“我动了胎气……我……怕是要……要生了。”
啊!我一时没了主意,许是刚才的惊吓让她动了胎气。
天色更暗,月亮被层层薄雾遮掩。或许是雾气过重,凉气也愈来愈重,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凉凉的。
小淅道:“那快去请产婆啊。”
“来不及了,”长水的眼光掠过店家,阴冷得如同在看一具尸体,毫无感情地说,“她没命撑到那时候。”
我求助地看向修涯。他依然微笑,俊朗的面容在雾气弥漫的夜色中正气而真实。
“长水。”修涯只说了两个字。
“有,”长水立刻正色,向修涯行礼,语气恭敬,“依属下之见,唯有就地接生方能保住这一人两命。”然后向我抱拳道:“有劳姑娘了。”
人命关天。我虽然为了仇恨可以枉杀无辜,可是对于这纯朴的妇人和肚中的孩子却不能见死不救,心中不忍与怜惜之情泛滥。
我点头,对修涯道:“事关名节,烦请二位找些遮挡的东西来,再烧些开水。”二百年的红楼生活,打胎流产倒是司空见惯,但哪里见过生孩子这等阵仗,所知道的仅仅是往日所看医术上的只言片语。
我和小淅挽起袖子,扶店家躺平,开始了我艰辛的产婆生涯。
茶寮屋顶的稻草被修涯主仆二人拆下,在我们周围堆起一道半人高的封闭的稻草围墙。偏巧天公不作美,诚心刁难。方才淅沥的小雨瞬间倾盆而至,没有屋顶挡雨,雨水悉数浇在我们几人身上。
冷,却顾不得了。不知是早产还是我方法不对,孩子迟迟不出来。店家痛苦的喊叫盘旋在郊外阴冷的上空,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已经陷进我的皮肉,我却顾不得疼。时间在雨水的冲刷下流逝,店家渐渐虚弱,喊声渐小。我知道,两个生命在远离我的指尖,其中的一个还没有看看这个世界就要离开,任谁也不能剥夺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我要抓住他们,我要救他们,希望他们生存的希望从没像此刻这样强烈过。
“大姐,用力,再用点力!”
“大姐,你行的,深呼吸,用力。”
“大姐,不要放弃,你可以的。”
“大姐,不要放弃这个孩子。”
“大姐,我求你,求求你再用点力气。”
……
叫喊,咆哮,祈求,哭泣……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叫喊了多久,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喉咙疼痛得厉害,即使用力大喊,发出的也只是呜咽般的声音。
死亡腐臭的气息迫近。
天边一道白光,刺目的闪亮,紧接着是一声惊雷。
“哇哇……”婴儿的啼哭响起。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身上沾染着血丝,生命对他而言是得来不易的,却也是全新的。
我全身湿答答的,衣裙上满是泥污,发丝凌乱,但我却全然不管,只是咯咯地笑。
片刻,响起修涯爽朗的笑声。
雨势不减,瓢泼而来。郊外茶寮,笑声、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
那一天,两个人,在雨中,相对而笑。突来的喜悦之情似乎让我们忘记了世俗礼教,犹如两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般将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是最干净的笑容。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吼。
长水马上拎起长枪,指向来人。
来的是九个人,为首一人骑马,马身通体纯白。其余八人步行尾随身后,速度奇快,步法诡异。
九人穿过层层薄雾,茶寮的灯火映明了来人的面容。
长水扑通跪倒在地。
修涯止了笑,奇怪地看向来人。
“你怎么在这儿?”二人同时发声。
卓炀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面容绝美,气势桀骜。一身明黄色的朝服,绣双龙腾飞,此时已是全湿,皱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他从宫中出来衣服都未换就出来寻我,发也湿了,脸上满是雨水,虽是狼狈,可摄入的贵气丝毫不减。
卓炀不答,掠身下马,一把拉起我的手,盯着我狠狠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冲他一笑,见他面色缓和,压低声音轻声道:“回去再说行吗?”
卓炀收回目光,转向修涯,脸上难得有些笑意:“你几时回来的,不是还有四日才回朝吗?”
修涯拍拍卓炀的肩,二人紧紧地拥抱,感情深厚可见一斑。
修涯道:“那是全军的速度,我和长水抄小道先行上路。两年没回来,急着回来看看。”他眼光看过卓炀拉着我的手,又看着我,缓缓道:“姑娘所说的会来寻你的人,可是卓炀?”他的脸上没了笑容,脸色严肃,眼神明灭,一半萧条。
卓炀握我的手紧了紧。
“是,”我看着修涯,“我叫泫汶。”
泫汶。这个名字在经历了卓炀大闹金殿之后,可以说是四海皆知。
明亮的灯火灭了,修涯眼中是霎时的灰暗,但很快这豪爽俊朗的男人便神采依旧,笑声畅然。
深夜,水汶阁。
我一身雨水泥水,披头散发,胳膊上布满抓痕,血迹斑斑地站在屋内。我很累,可是我不敢坐,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卓炀明黄色的朝服也已经湿透,吧嗒吧嗒地滴着水,却依然明亮亮得晃眼。他眉头紧皱,眼神凌厉,犹如锋冷长剑闪着脉脉寒光,风起云涌地直欲吞噬一切,面上却依然面无表情。我知道祸闯得有些大了,卓炀很生气,如果他没有看见雨中我与修涯紧握双手相对而笑,或许不至于如此生气,男人都是自私且无理的动物。
他不言不语地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半天也不开口。刚入府时他的一句“滚”把方圆三里之内吓得了无人声。
秋风很凉,吹得我瑟瑟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卓炀自顾自地解着扣子,脱了袍子,擦干身上的雨水,坐到桌前喝着热茶,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个大活人站在屋内。
我越想越气,今天要不是我临危不乱,要是没遇到修涯,你现在就对着这间空屋子空悲切吧。我招谁惹谁了,你当我愿意遇到杀手。
可是杀手是谁派来的?以我对修慧的了解,她不屑于用如此简单的方法,折磨我已经成了一种乐趣,她断然不会如此便宜我。但不是她,会是谁?
还没等我理清头绪,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倒去。
“夫人,您的药。”小淅端着一碗黑黑的汤药,腾腾的热气依然挡不住刺鼻的药味。
“不……”“不喝”二字我愣是没敢说出口,顺着小淅挤眉弄眼的方向看到了她身后一身黑衣面部紧绷的卓炀,“不急着喝,先放下。”
卓炀走进来,拿起一篇竹简歪在软榻上自顾自地看起来。
自那日感染风寒昏倒醒来已经四日有余,卓炀依旧对我爱搭不理的,周身散发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冽,太子府上下犹如寒冬腊月,连下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刻意放低,生怕一不留神撞了冰山。我愤愤地咬着唇,生我气你倒是别来啊,敢情这太子府就水汶阁这一间屋子。你离我远远的等消了气再来也好让我认错服个软,这样天天绷着个大黑脸冷冰冰地在软榻上一坐便是一整夜,不是自找别扭吗?
当然这话我只能心里想想而已。
我瞅一眼卓炀,见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竹简,于是装作看向窗外,一翻手把药倒进就近的花盆里,然后拿着空碗一抹嘴吩咐小淅:“药喝完了,传晚膳吧。”
小淅憋着笑应了声:“是。”便欲离开。
“慢着,”卓炀的眼睛没有离开竹简,“把药再煎一碗来。”
……我和小淅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卓炀纹丝不动,语气里有戏谑的味道:“你不嫌累就接着折腾这丫头,煎一碗药的时间不短吧。”
“拜见殿下、夫人。”瑟琴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行礼。
卓炀依旧赖着不动,冷冰冰地说:“什么事?”
我把瑟琴拉到屋内:“外面天凉,进屋说话吧。”
“谢夫人。回殿下,修涯将军和凝因公主来了,此刻在前厅,太子妃请殿下和夫人到前厅用晚膳。”
我道:“我风寒尚未痊愈,怕传染给大家……”
“告诉修薇,马上过去。”卓炀打断我,从衣柜里抽出一件水蓝色的纱裙扔给我,黝黑如墨的眼睛一敛,带着不容拒绝的警告意味。
我换上衣服,绾好发髻,随卓炀前往,当然他依然不理我。
太子府,前厅。
琉璃宫灯光亮澄明,华彩耀美照亮了厅堂,窗外碧水池中波光淋漓,奶白色的月光倒映池中,水波摇曳荡着如纱似锦的月华透过窗户映入室内投下虚幻的动态的光影,与宫灯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一排宫娥着同色宫装长裙,手捧金盆临墙而立。
修薇身着金黄朝服,上绣彩凤朝天,胸前挂大串浑圆珍珠。凤婞红也是正式的打扮。身边一位穿粉红华丽的正装的年轻女人一身挂串,身形娇小,面容秀丽。修涯穿着深蓝色蟒服,黑色长靴,黑发束起而不是张扬地披散,倒也不似初见时的张扬豪迈,只是衣服前襟上洇湿一片,散着阵阵酒香,看来歪倒的空坛内的酒已经被他收入腹中。修涯旁边站着一位俊朗儒雅的男人,眉清目秀,着水青色长袍,腰别玉箫,应该是文采不凡箫音峻拔的才子文渊阁学士宁宇,宁清的哥哥。
卓炀见众人都是正式宫装,问道:“没有外人,不过是个家宴,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粉红宫装女人笑道:“皇兄看我们奇怪,我们看皇兄也别扭呀。”
修涯的笑声响起:“你小子躲家里说风凉话,我们刚从宫中回来衣服没换就来了。”
“别站着说话,快都坐下,”修薇拉着我对着那位粉红女人道,“这是凝因公主卓潇潇,这是泫汶,都是自家人。”
卓潇潇面色清冷地打量我,目光似有不屑,嘲讽道:“果然有几分姿色。”
气氛瞬时僵硬。
爽朗的笑声打破尴尬,修涯冲我咧嘴笑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感激道:“泫汶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叫我修涯即可。”
修薇好奇地看着我俩问:“你们之前就已经相识?”
我尚未回答,已经被卓炀冷冷地打断:“吃饭吧。”
于是没人再说话,气氛又有些冷然,众人落座。
“怎的,都介绍过了偏偏落下了我?”那位别着玉箫的男人佯装生气,却是礼貌地对我微笑,“在下宁宇,舍妹宁清提起过夫人,赞夫人琴音巧然玲珑,直入人心。”
我回礼道:“清妃过誉了。”
宁宇举杯敬我:“夫人过谦才是,宁清很少夸人。”
“你俩酸不酸啊,没听修薇说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礼。来,喝酒。”修涯仰头便是一大杯,而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摔,声音很大,众人皆是一惊,他则怒推一把卓炀的肩吼道,“你小子哪根筋不对,摆一副臭脸给谁看,小心我把你淹死在酒缸里。”
卓炀不冷不热地回道:“小心我把你再发回边疆。”似乎也只有修涯敢在卓炀面前放肆。
卓潇潇道:“修涯哥哥,你要是敢淹死我皇兄,修薇姐可是第一个跟你急。”
凤婞红接着道:“殿下,你要是敢把修涯发回边疆,潇潇也是第一个跟你急。”
众人一哄而笑。
卓潇潇作势要打凤婞红,嗔道:“你又胡说八道。”
“哟,不知是谁天天跑到殿下跟前问‘皇兄,你说修涯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呀?’不知是谁从宫里一直跟到了太子府……”凤婞红打趣道。
卓潇潇脸色通红,低声道:“我那是想来看看皇兄。”眼角含泪似要落下。
修薇笑:“婞红老是欺负潇潇,潇潇咱不和她一般,高兴点,你看,修涯哥哥不是回来了嘛。”
众人笑得越发厉害。修涯似已经习惯这样的玩笑,嘴角带笑得大口喝酒,偶尔看向卓潇潇的眼神暖暖的,却是一种关爱的宠溺,无关爱情。只是很多人不明白,男人看着爱人的眼神不会这般澄净,这般坦然。
宁宇起身给卓炀斟酒,举杯郑重道:“卓炀,敬你,为宁清。”
卓炀一饮而尽。
修涯站起来,举杯道:“卓炀,我也敬你,为了……为了这些年的很多事。”
凤婞红道:“你们大男人怎么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什么说呀。”
“是呀,宁宇哥哥总是敬皇兄,‘为宁清’,为了清姐姐什么啊,你们总也不告诉我。”卓潇潇撒娇道。
修薇道:“知道不会说还问。”
卓炀似笑非笑地看着修涯,反手把酒杯反扣在桌上。
修涯一时气结,指着卓炀大叫道:“你小子怎么总找我别扭。”
卓炀嘴角上扬,冲修涯展开一丝轻视地微笑:“是又怎样?”
“好。咱们秋猎时见分晓,输了又如何?”修涯道。
“二百条蚯蚓。”卓炀挑眉道,“亲手捉的。”
“好。”二人击掌为誓。
卓潇潇道:“宁宇哥哥不赌吗,不如再算上昊殇哥哥,他总是一个人多孤单啊。”
“算了,”修涯摆摆手一本正经地道,“你看宁宇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哪是捉蚯蚓的料。”
宁宇对修涯笑道:“要说也怪不得卓炀不待见你。我才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无聊游戏,至于昊殇,我看更不能陪你俩疯了。”
明月一抹,映亮了朗朗星空。宫灯流转,辉映了一室明净。觥筹交错间众人谈笑风生。
行将结束时,修涯隔着桌子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刺绣手工香囊,说:“茶寮的大姐托我交给你的,谢谢你救了他们母子,她给儿子起名唤作惊雷。”
我笑,那一声惊雷倒真是惊出她腹中难产的婴孩儿:“真想看看那孩子。”
修涯道:“找个日子一道去吧。”
我还不及应答,卓潇潇便拽着修涯的胳膊道:“修涯哥哥,你说秋猎教我弓箭骑射的,可不要忘了呀。”
我慨然一叹,还是个孩子。
酒席吃到很晚才结束,我在深沉的月色中疲惫地回到水汶阁。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卓炀应该不会过来了吧,但我还是在软榻上放了枕头被褥,接连四日他晚上就自找别扭地睡这儿。
酒气有些上头,头隐隐作疼。我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才渐渐睡去,却感觉身侧有人躺了下来,一惊,但马上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味。
尽管奇怪卓炀怎么不睡软榻了,可睡意蒙眬中没了好奇的心情,身子往里挪了挪接着睡。
偏偏身边的人不安生,又往里挤进来几分。我再挪,他再挤,硬生生地把我挤在墙边,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
冰冷坚硬的墙壁硌得我生疼,我愤怒地起身,还没爬到床沿就被卓炀一把拉了回来。跌倒在他身上,头撞到他硬实的胸口,我一阵眩晕。
黑暗中的床上卓炀胡乱地揉着我的头,低声问:“疼吗?”
能不疼吗?但这位爷消了气便好,早知道你能自我调整,自我恢复,我就不用担心了。
但我还是不知死活地问:“你说你这吃的是哪门子醋呀?”
卓炀把我放在身侧,胳膊绕过我的肩搂着我,打起了太极:“你那天保证说要什么时辰回来?”
“酉时……”
“结果呢?”
“可是……”没遇到杀手我都能回来好几个来回了。
“没有可是,”卓炀打断我,得意扬扬地说,“没信守承诺就是错,怎么,还不许我生气了?”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强权压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嗯。再过几日就是秋猎,我带你去。”
“我,可是会有很多人的,我去合适吗?”
卓炀紧紧地搂住我,低沉的嗓音在暗夜里清晰而真实:“没有不合适的,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你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