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个光华灿烂的夜晚(5)
张铭远情绪不高,哼了一哼,语带双关地说:“没一个能报出进展的项目,吵得还挺欢,听了头疼,不听了。”话落走到沙发正中坐下,仰头看着王子暮:“你今天去沿海那块地看得怎么样?”
“刚要跟您谈一下这个。”王子暮坐下来,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刚好小叔叔也在这儿。”
张鑫坐在他旁边的扶手上,跷着腿,一手搭着王子暮的肩膀:“怎么,收购谈妥,要我向董事会报批了吗?有前途啊小伙子,别人都要十几天才能办出点眉目的事,你一周就搞定了。”
听出儿子话里明褒暗贬的胁迫意思,张许明珍赶紧打蛇随棍上:“当然,咱们子暮可是全球最顶尖的建筑专业出来的,集团上下也没几个有这学历的,出去谈块地皮还不是小菜一碟。”
张铭远心里明白,这对母子把人捧得高高的只是想往地上狠狠地摔下去,但他对王子暮一周没向自己汇报过工作进展的行为也颇有微词,便也没有指责他们的插嘴,只拧着眉毛注视王子暮,直到听出王子暮说“合同签约还要等几天”这句话后,眉心才舒展开:“对方是已经明确表态肯转让了?”
王子暮毫不迟疑地点头:“是。具体附加条款我稍后拿给您过目。”
这下轮到张鑫沉不住气了:“你见到了那块地皮的所有者?”
“土地是滨海新区和个人联名持有的,以遗产捐赠及继承方式所得。政府这边开发成本不足,立项和定位也很模糊,倾向于委托有开发资质的企业来着手建设。很不巧的是,另一个持有者是新加坡人,也没有国内开发资质。我联系过了,他对张氏集团来接盘,还是比较有意愿的。”这番话真假参半,但王子暮说得大大方方的,即使老练如张铭远,也没听出有丝毫纰漏。
张许明珍弹弹指甲:“光是倾向啊意愿的有什么用,合同没签,还不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句话的事。”
这话句虽不中听,却是实话,张铭远也颔首催促:“还是尽快落实到纸质程序上来。”
“签约不是问题。”王子暮信心满满,“目前主要是地块用途的修改报批手续,这个时间是固定的,没办法压缩……我们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规划设计。”
张铭远终于满意地靠进沙发里:“哦。”
张鑫想了想,问:“转让价格是多少?”
王子暮目露难色:“可能会超出预算。”
张鑫揉揉额角:“有点麻烦了。你们也知道董事会那些人的,之前的预算我已经给做到极致了……大伯您看这……”
张铭远沉吟道:“这么大的项目,超预算也是常有的事,调整一下投资结构,前期拿地成本可以适当增加,后期再试着从开发或者运营上找回。”
王子暮也正是这个想法:“而且前期规划如果做得漂亮,后期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也比较容易跟进来,保证资金链的供应。这个地块本身位置的稀缺性,再加上所处区域大型综合体的匮乏,做出来肯定会在资本市场引发关注。”
张铭远连连点头:“你自己把握。鑫鑫配合子暮重新修改下预算报表,董事会那边我来协调。”
张鑫目露难色:“恐怕不只是董事会的问题……更大的困难在于,买地这种事,一旦谈妥就需要实时交易,而现阶段公司的现金流,不是很充裕。”
张铭远很意外,眉头又蹙了起来:“英国那个旧楼改建的项目还没完成吗?”
“项目正处在关键阶段,跟着就要大笔资金投入,必须提前备出,不能挪作他用,否则项目无法推进,之前投入的资金就会彻底冻结在里面。现在英国那边跟进这个旧改项目的技术团队稳定性不够,不论在与官方谈判,还是自身运营方面的能力都很弱,急需派人过去处理一下。”他的视线刻意在王子暮身上一扫而过,然后继续演苦情戏,“本来子暮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在英国那么多年,熟悉当地市场,但是国内情况现在也不乐观……”
不但没解决资金问题,又抛过来一个烫手山芋,王子暮纵有绝佳的耐心也被张鑫折磨得烦躁起来,手撑额角靠在椅背上陷入思索。张铭远更是搓转着大拇指上的墨翠扳指一声不吭。
张鑫趁着祖孙俩走神的时刻,给母亲递了个得意的眼神。
张许明珍对王子暮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着实看不顺眼,这会儿见他为难才算解气,挑挑眉,一派温柔地开口劝道:“大哥——您也别为这些事情太伤脑筋了,生意场上的事,难免曲曲折折的。鑫鑫在集团这么多年了,什么阵仗没经历过,就让他去忙活吧。他是张家人,这时候不冲上去,还等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啊,张鑫?”
张鑫马上接道:“没错,大伯,英国那边我会看着办的,您尽管放心,至于子暮手上这个项目……可能要他自己再想想资金渠道了。”
这一个回合的明争暗斗,在张鑫母子满脸笑容的告辞声中结束。临走时,张许明珍无限慈爱地对王子暮说:“小暮啊,有空多来我家坐坐。你张鑫叔叔总是忙得不着家,奶奶一个人也无聊,你多来陪我说说话。”心里却说着:看你这么焦头烂额,也没那闲心和精力来我跟前儿碍眼。
她越想越痛快,要不是除皱药的副作用让她面部肌肉僵紧,这会儿的表情真正能用眉开眼笑来形容了。
【第五章】总有个善良的角落
母子俩好不得意地出了门,张鑫哼着歌,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不时哈哈笑出声。张许明珍出来之后倒恢复了几分清醒,待车子开出张宅大院,她回头张望一下,脸上浮现出忧心的神情:“鑫鑫啊,妈妈刚才是不是多嘴了,英国那边乱糟糟的,你处理起来很麻烦吧?”
张鑫大笑:“您不开口我自己也会揽过来的。其实根本就没事,我故意说得那么严重,一则为了将来好邀功,再来就是让姓王的小杂种断了念想,别想再从我们投资部调出去一毛钱。没有钱,他那个破项目寸步难行,说什么已经谈妥只差签合同,我呸!”狠狠唾了一口,张鑫咬牙切齿地道,“就让他在老头子面前出这一回风头吧,我看他接下来怎么收拾烂摊子。”
“万一他筹到钱了呢?董事会里有不少老头子的心腹,会不会从别的项目上给他拨款?”
“不可能。没见老头儿后来也不吭声了吗?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有数,美国的项目刚赔了好几个亿,英国这边又被我给堵死了,集团短期内根本没钱可用,我看他怎么拿地!原来的预算就是白菜价,无论如何也买不下沿海那块地。您等着瞧吧,好戏一箩筐,都在后头呢。”
张许明珍这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那个姓王的,我看见他就恶心!你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平白无故冒出个外姓人来惦记,要是你张磊哥哥活着,做到这份儿上,咱们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是你大伯的亲生骨肉,你的亲堂哥……”
张鑫搓搓胳膊:“妈,我拜托您别老提我那堂哥行不行?我见都没见过他,人死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好好地提他干什么?”
张许明珍赶快哄他:“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总之,现在张家唯一的继承人就是你,他姓王的算哪根葱啊?老老实实混口饭吃得了,还想蹬鼻子上脸?哼,一个抱养的弃儿,还真把自己当张家少爷了。”
张鑫母子走后,王子暮就资金的问题又和张铭远聊了几句,是时天色已晚,张铭远很快在秘书的提醒下回房间休息了。
王子暮也探到虚实了:公司在经济上的确出现了危机,内有张鑫之流不怀好意,中饱私囊;外面还有一些竞争对手虎视眈眈,就等合适机会出手吞并张氏的业务。
张铭远正如他自己所说,人老了。
人老了,脏器慢慢老化,斗志也渐渐衰竭,只想坐稳江山,不想再沙场争战。连带地,也不允许底下臣子图谋扩张多生事端。
王子暮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热水浇在头顶,皮肤微微战栗,让他忽然萌生一种身心俱疲的退意,甚至想干脆称了某人的意,安分守己地在张家当个宠物犬度过余生。可再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他甩甩头,将那个灰心丧气的想法甩出意识。
哗哗的水声中,母亲将他送去孤儿院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从没见过父亲,母亲将他抚养到五六岁的时候得了重病,他被人送去了孤儿院。王子暮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就是那间简陋的屋子,长年充斥着各种药丸药汤气味的屋子,那个孱弱得像一道幻影似的女人。
阳光从墙壁上方的小窗照到她身上,很多金色的灰尘悬浮在光束里胡乱飞舞。她就那么睁大眼睛看着,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捕捉灰尘——那些像她自己一样微不足道,随时随地就会消失的渺小存在。
从孤儿院跑回家的时候,王子暮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当天,母亲艰难地拖着病体,亲自带他回孤儿院。小小的5岁的孩子,默默地跟着母亲,一言不发。他将回来之前的那些委屈、受坏孩子欺负的恐惧、对母亲的想念、扎到母亲怀里大哭的冲动,统统憋在了心里,化成眼泪,一串一串,不受控地流了一路。
在孤儿院门口,母亲对他说:
眼泪只会把人的意志泡软。
不想别人欺负你,就要变得比他强大。
妈妈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浴室昏暗的灯光照在王子暮脸上,泪流满面的小男孩,早已长成五官坚毅的大男人,水自头顶浇下来,他不畏水流地睁着眼睛,面无表情。
洗去一身疲惫,王子暮来到床边的工作台前坐下,拉开抽屉,里面摆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八音盒。他的手指从八音盒上掠过,取出紧贴在抽屉边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合影:两个咧嘴傻笑的大男孩,中间是一个笑容甜美却眼神空洞的女孩子。照片上三个人的年纪差不多,都是不到20岁的样子。
这是王子暮出国之前与周志成和林小美拍的唯一一张合影。
窗外夜色已经很浓,老宅外浓密的树木挡住外部的灯光,张铭远休息之后,宅子里的光源会尽量熄掉,不去打扰他。
王子暮选了个精致的水晶钢琴型的八音盒拿起来,上弦,机芯转动,八音盒发出纯净空灵的机械乐声。乐声停止,他起身换了衣服下楼,驱车离开张家。
车子开到城郊一段偏僻的公路上,只见迎面跑来一个人,大灯的照射下,王子暮看清是周志成,一群人追在他身后。他来不及多想,落下车窗喊他上车。
周志成却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愣在原地走神的工夫,已被人追上揪打起来。王子暮无奈地下车,不由分说地抓住人就打了起来。对方五六个人,原本对付周志成也只是占着人数优势,并没讨到太大便宜,现在又冒出一个比周志成更能打的家伙,很快就落了下风,撂下几句狠话,掉头跑开。
以寡敌众,王子暮和周志成都挂了彩,呼呼喘着粗气,周志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王子暮问:“大哥你谁啊?”
王子暮又好气又好笑:“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吗?”
“英雄!受在下一拜。”周志成抬下手,当真一拜伏倒在地,根本是累得没力气起来。
“你小子又惹什么事了?”王子暮想踢他,一脚过去居然踢空了。
周志成连滚带爬地躲开:“就知道你会偷袭,又想把我踹水里去是不是?”
王子暮笑骂:“刚才被打坏头了吧,又不是在游泳馆,这哪儿来的水?”
周志成竟似才意识到,呆呆地哦了一声。
两人相视大笑。
王子暮在他身边坐下:“说吧,为什么被人追着揍?抢人女朋友了吗?”
周志成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别闹了,我哪有那么大魄力。”说完就将自己与别人进行山路摩托车比赛的事讲了一通。
原来赛车前阵子就被人动了手脚,他一时气不过就动了手,也没管对方有几个人,打起来吃了亏才知道后悔。
王子暮说他的拳头总比脑子反应迅速:“好好的游泳教练不做,又跑出来飙车。”
“消遣嘛!你好好的富家少爷不做,大半夜地开车跑这荒郊野岭来干什么?”周志成揉着脸颊上的瘀青,歪头看着王子暮身上被拉扯得破掉的衣服,“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坏了,挺贵的吧……”
不等他说完,王子暮忽然低呼一声“糟了”,双手在衣服口袋里一顿乱摸。然后噌地站起来,回到刚才打架的地方,借着车灯的照明,好半天才在地上找到了那个八音盒。
周志成紧张地跟过来:“什么东西丢了?”看到王子暮手里的东西,他愣了愣,小声地问:“你……这是要去见小美吗?喂喂,你可别告诉小美我飙车了啊!”
林小美从小就喜欢八音盒。离开孤儿院后,王子暮开始收集不同款式不同声音的八音盒,每次回来见小美,都会带一个给她。慢慢地,他房间里的八音盒越攒越多,见小美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水晶钢琴被摔坏了一角,还沾了些泥土没擦干净,不再那么晶莹剔透了。所幸机芯相当结实,上了弦之后还能发出动听的乐声。
林小美心满意足地捧着八音盒:“没事,反正我又看不见,有声音就好。”她仰起漂亮的小脸,冲着王子暮的方向笑,眼睛黑亮却没有聚焦,“子暮哥哥回来了就好。”
她天生双目失明,这大概也是她会在孤儿院的原因。
王子暮小心地将八音盒从她手中取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当心划破手,改天叫志成帮你修一下,把边角磨一磨。”
小美甜笑:“好。”
“下次再送你个更漂亮的。”
“好。”
周志成颇不是滋味地撇撇嘴:“好好好,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听你问声周大哥好?”
小美红着脸:“你不是经常来嘛!”
周志成好懊恼:“原来经常来就落不着好了,那我以后也三五年才来一次!”
小美摸到他的手臂轻轻掐了一把:“就知道捉弄我。”
不知情的她刚好抓在周志成的伤口上,周志成惨叫一声,下意识地甩开她,退到一边对着伤口猛吹气:“疼疼疼……”
小美被王子暮扶住,又惊讶又紧张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王子暮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暴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