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迹之书》(4)
就在垂死者最难挺过的那个时辰,哨兵在偏僻的城垛上持械站立——此刻正是黎明之前的半个小时,沙尔德带着两艘划艇和半数船员,熟练地裹住了船桨,在城垛下登陆。在警报响起之前,他们就穿过了宫殿的大门。当警报声响起时,留在海上的枪手们开始向城镇开火,在鲍姆巴沙尔纳那些没睡醒的士兵们尚未搞清楚危险来自海上还是陆地时,沙尔德就已经抓住了南方女王。他们本想用一整天洗劫这座银色的海岸城市,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一叶可疑的上桅帆出现在地平线的上方。于是,船长立即带着女王跑下海岸,匆忙地返回船上,带着仓促劫掠的物品启航离开。随他一同离开的人比出发前少了一些,因为只有在激烈战斗中幸存的人才能回到船上。一整日,他们都在咒骂那些不断靠近的不祥船只打扰了他们。起先是六艘船,及至入夜,尚未被他们甩掉的只剩下两艘。可是第二天,那两艘船还在视野内,每一艘船装配的火力都超过了绝望云雀号。接下来的一整夜,沙尔德都在海上四处逃窜,那两艘船却分开了,其中一艘依然盯着他不放。次日清晨,海面上除了沙尔德的船之外,只剩下一艘船;而他的群岛、他生命的秘密,已经近在眼前。
沙尔德明白,他必须战斗,那将是一场恶战,不过正合他意,因为他的岛上容不下那么多手下。在其他船出现之前,他们打了胜仗。沙尔德清除了所有的不利因素,当晚就抵达了魔藻之海附近的群岛。
距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幸存的船员注视着海面。黎明到来时,那座岛屿出现了,面积还没有两艘船大,被船锚拴得紧紧的,树梢上有风吹过。
他们随后登陆,在下面凿出舱室,从深海启锚。没多久,他们就将岛屿打造得有些“船样”了。空荡荡的绝望云雀号被他们挂满船帆送出大海。在那里,有比沙尔德预料的数量更多的国家正对她虎视眈眈;不久之后,她就会被西班牙的海军指挥官俘获,那时,他会发现甲板上那些著名的海盗船员踪影全无,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绞死在横桅上,他一定会因为失望而病倒。
在岛上,沙尔德为南方女王端来普罗旺斯最上等的陈酿,将运送珠宝前往马德里的西班牙大帆船上抢来的印度珠宝送给她作饰品,为她在阳光下支起餐桌,同时在下面的某间舱室里,他吩咐最低级的水手唱起歌来。可她一直郁郁寡欢,对他喜怒无常。傍晚时,人们经常听他诉说:要是能更了解女王这等人的生活方式就好了。他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海盗们通常在下面喝酒赌博,沙尔德船长一直在试图取悦南方女王,而她从未彻底忘记鲍姆巴沙尔纳。需要新的补给时,他们就在树上升起帆,只要没有船出现,他们就顺风疾行,海水拍打着岛上的沙滩泛起层层涟漪。只要看到船,他们就会放下帆,变成一块海图上没有标明的普通礁石。
他们通常在夜晚移动。有时他们一如既往地在沿海城镇附近徘徊,有时他们大胆地进入河口,甚至暂时靠上大陆,藉此抢劫居民区,然后再次逃入大海。如果有船只夜晚触上他们的岛礁失事,他们就会说“真不错”。他们的航海技术愈发巧妙,他们的做法愈发狡猾,因为他们知道,任何有关绝望云雀号老船员的消息,都会让绞刑吏从内陆冲到每一座码头。
据知,没人找到过他们,也没人占领过他们的岛。不过,一则传闻出现了,从一座码头流传至另一座码头,流传至所有水手们聚集的地方,一直流传至今。传闻的内容是:普利茅斯和霍恩之间有一块海图上没有标明的危险礁石,它会突然出现在最安全的航道上。说来也奇怪,触上这块礁石的船只应该都失事了,却并未留下任何确凿的证据。对此,起先有几种猜测,直到一位终生流浪的老人偶然评论道“那不过是大海拥有的众多秘密之一”,传言这才沉寂下来。
从此以后,沙尔德船长和南方女王还算幸福地生活,不过傍晚时分,在树上值班的人还是会看到他们的船长困惑地坐着,或者时而听到他不满地嘟囔:“要是能更了解女王这等人的生活方式就好了。”
注释:
[1]在大西洋中部的海面,有一片被马尾藻覆盖的“海之绿野”号称“魔藻之海”。自古以来,误入这片“绿色海洋”的船只几乎无一幸免。在帆船时代,不知有多少船只因为误入这片奇特的海域,就被马尾藻死死的缠住,船上的人因淡水和食品用尽而无一生还。(译注)
7.柯碧奇小姐和传说中的龙
讲故事的地点是贝尔格雷夫广场的阳台上,在庞特街的塔楼之间;傍晚时,人们在布朗普顿大道上吟唱这个故事。
十八岁生日那天,住在威尔士亲王广场12A号的柯碧奇小姐没有想到,在又一个年头被消磨掉之前,她再也见不到那栋难看的椭圆形房子了——长久以来,那都是她的家。如果你再多告诉她一些,告诉她那一年的所有痕迹都会从她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关于那所谓的广场,关于那个日子,她的父亲以压倒的性优势胜选,从而引导帝国命运的那个日子,那么她只会用那种激动的语气对你大喊“滚开!”
日报什么都没提,她父亲的党派也没准备什么对策,柯碧奇小姐那天傍晚参加的派对交流也没有任何相关的迹象,她根本没有收到任何警告——一条可恶的金鳞龙竟然离开了传说中的盛世,飞翔时一身的鳞片咯咯作响,畅通无阻地来到现实世界;(据我们所知)夜幕降临之前,他已经穿过哈默史密斯,到达阿德尔公寓,然后左转,自然而然就来到了柯碧奇小姐父亲的房子。
傍晚,柯碧奇小姐独自一人坐在她的阳台上,正在等待她的父亲受封为准男爵。她踩着步行靴,戴着帽子,穿着低领晚礼服;一位画家正在为她画像,不过仅仅是面部肖像,因此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身搭配有何不妥。她没有注意到金色龙鳞发出的响声,也没从五光十色的伦敦上方,分辨出那一双闪烁着红光的小眼睛。金龙在阳台上突然抬起头,金光铺天盖地;接着,他看起来不再是金色的了,因为那闪亮的鳞片上,折射着伦敦只有傍晚和夜晚才能展现出的美丽。她惊声尖叫,但并非召唤骑士,她不知道该召唤何方骑士,也想不出遥远的传奇岁月中那些龙之终结者在哪里,他们崇尚怎样的强势角逐或者发动怎样的战争;或许,他们正忙于武装自己,就连末日决战也要战斗到底。
在威尔士亲王广场,在她父亲的房子阳台外——阳台的深绿色逐年加深——龙拎起柯碧奇小姐,舒展开扑棱作响的翅膀起飞了,于是伦敦就像过时的潮流一样消失远去。英格兰消失远去,工厂的烟雾消失远去,整个物质世界消失远去——在嗡嗡作响的物质世界中间,太阳被时间追赶不休——直到神秘的海面上出现了那片古老而不朽的传奇大地。
你无法描述那幅场景,柯碧奇小姐一只手慵懒地轻抚歌谣里才有的一条龙,轻抚他金色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时而玩弄来自大海蛮荒之境的珍珠。他们用珍珠填满鲍壳,放在她的身边;为她捎来绿宝石,让她又长又黑的发绺闪耀宝石的光辉;为她送来镶嵌一串串蓝宝石的斗篷:这些都是寓言中的王子和神话里的精灵和地精做过的事。某种程度上,她还活着;某种程度上,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物,就像是保姆们讲述的神圣故事里的人物。当夜晚到来,火焰燃起,窗格玻璃上轻拍的柔软雪花就像古老的魔法森林里那些可怕东西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此时若是孩子们全都乖乖听话,保姆们就会讲起那些故事。如果刚开始的时候,她在怀念那些伴随自己长大的精巧新奇的事物,神秘的大海就会唱起古老丰富的歌曲,讲述仙境的传说,起先予她以抚慰,最终予她以慰藉。她甚至忘记了英格兰人离不开的那些药丸的广告,忘记了政客们那些伪善言论,还有人们讨论或不讨论的那些话题;她最终仅满足于看着装满财宝的金色巨船扬帆驶向马德里,看着海盗愉快地升起骷髅骨旗帜,看着小鹦鹉螺出海,看着满怀憧憬的英雄或王子的船只来回寻觅魔法小岛。
龙将她留在那里,靠的不是锁链,而是一种古老的咒语。如果一个人长期阅读的日报就是困住她的咒语,你会说:她一定会厌倦,再过一段时间,西班牙大帆船也丧失了吸引力,所有的一切都没啥新鲜。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但是无论是否过去了几个世纪、多少年,或者是否根本就没有了时间,她一概不知。如果有什么能显示出时间的流逝,那就是矮人在高地吹响的号角。即便几个世纪从她身边流走,束缚她的咒语也会让她永葆青春,让她身边的提灯永远亮堂,让那正对神秘大海的大理石宫殿永不朽烂。如果她的身边根本没有时间流逝,她在那些奇异海岸上的一分一秒似乎就会变成一块水晶,映出上千种场景。如果一切皆为一场梦,那么清晨就永不会来临,梦境永不会消失。潮水漫步着,靠近被俘的小姐,低诉胜利和神话。金龙在她身边的龙池酣然入梦:在龙的梦中,只有一条从海岸边伸出的小径,在海上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他从未梦见前来解救的骑士。他在黄昏时分入睡,从池中灵活现身时,夜幕降临,湿淋淋的鳞片上闪烁着星光的金芒。
在那儿,他和他的俘虏要么击败时间之神,要么与其永不相遇;然而,在我们了解的世界,在还会发生惨烈的龙塞斯瓦列斯之战[1]及各种战争的世界——我不知道她被龙带到了哪一段传奇海岸。也许她成了为人乐道的寓言故事里的公主之一,但是,我们还是当她就住在海边吧:那儿被国王们统治,随后被恶魔们统治,接着国王们又回来了,随后很多城市归于尘埃,而她依然停留在那儿,她的大理石宫殿并未消失,龙的咒语中所包含的力量也并未消失。
只有一次,一个消息从她所知的故土传来。那是一条穿越神秘大海而来的船,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消息来自她在帕特尼的老校友,仅仅是一张便条,再无其它,便条上面写着小而整洁的圆体字:“独自一人在那里不适合你。”
注释:
[1]龙塞斯瓦列斯是西班牙地名,查理曼大帝在这里遭遇伏击,英雄罗兰在这里牺牲。(译注)
8.为了女王之泪
森林女王名叫西尔维娅,她在林间宫殿中主持了一次御前会议,使她的求婚者们深受打击。她说:她会为他们唱歌,为他们设下宴席,为他们讲述传奇岁月的故事;她的宫廷弄臣会耍把戏给他们看,军队将向他们敬礼,小丑会吐出连珠妙语,供他们逗乐开心;唯独,她无法爱上他们。
他们说,这可不是对待求婚者该有的做法,要知道,他们可都是地位显赫的王子,还有乔装成神秘吟游诗人的君王。寓言中并无此类情况,传说里也未有先例。他们说,女王应当将她的白手套抛入狮圈来悬赏能取回手套的勇者,应当要求勇士们献上二十个利坎塔拉毒蛇的头,或杀死一条臭名昭著的巨龙,或者任何一样非生即死的任务都可以。她无法爱上他们——这简直闻所未闻——传奇史鉴中可没有类似的记载。
于是,她只好说:如果他们偏要一个任务的话,那么这任务就是——感动她,让她流下眼泪,在史册与歌谣中,这个任务将被命名为“为了女王之泪”。她将选择成功之人托付终身,哪怕那个人来自一方与传奇无缘的土地,哪怕他只是那片土地上的一名小小公爵。
许多人感到有些恼火,他们想要的是彰显热血与勇气的任务,然而,大厅深处昏暗的角落里,女王年迈的廷臣们却在相互低语。廷臣们说,这任务困难却充满智慧,倘若女王能够哭泣,她也许是拥有爱的能力的。这些老人看着女王长大;她从未叹过气,更别提哭泣了。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们——无论是求婚者还是侍臣——她从未多看一眼。她的美仿佛天边的落日,静静挂在冰河世纪苦寒的黄昏,奇异非凡而又冰冷刺骨。她就像一座绝世独立的山峦,经日光炙烤却依旧身披冰雪,深夜里闪烁着孤独的光芒,远远屹立于安逸的尘世之外;这座星辰寥寥的山峦,是登山者永远的禁地。
廷臣们说,若她能哭,她就能爱。
在殷切的王子与乔装成吟游诗人的君王面前,女王莞尔微笑。
一个接一个地,求婚的王子们声泪俱下地为女王讲起哀痛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确十分悲戚,值得同情,长廊上许多侍女闻之抽噎。女王却仅仅只是优雅地颔首,宛如一支倦怠的木兰;深夜的清风拂过,盛放的花朵却无动于衷。
王子们徒然地讲完了故事,自己的眼泪是唯一的收获,只好各自退下。接着上场的是乔装成吟游诗人的显赫君王,他们唱起悲伤的歌谣,用歌谣讲述自己的故事。
吟游诗人中有个名叫阿卡罗尼恩的人,他衣着褴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破烂的衣裳下,却是一副伤痕累累的盔甲,表面布满了刀剑撞出的坑洼。他弹起竖琴,唱起歌谣的时候,侍女们泪流满面,就连年老的廷臣们也开始呜咽。眼中泛着泪花,老人们忽然又大笑起来,说道:“弄哭老人和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们还不容易,让森林女王流下眼泪可没这么简单。”
阿卡罗尼恩是最后一位求婚者了,女王却还是仅仅略微点了点头。王子们与乔装的吟游诗人们黯然离去,阿卡罗尼恩却边走边思忖。
其实,他是阿法玛、鲁尔和哈夫国的国王,还是泽罗拉与丘陵昌地的君主、毛隆与姆拉什封地的领主;以上地区都在传奇里赫赫有名,神话起源里,这些地区的地位也不容小觑。阿卡罗尼恩仍旧穿着褴褛的衣裳离去,静静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