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奇迹之书》(3)
悬崖上的入口正门洞大开。斯立兹全程带路,他们无声无息地走下冰冷的台阶。每个人都向漂亮的浆果投去渴望的一瞥,不过也仅此而已。守卫还在台座上沉睡。斯立兹清楚梯子在哪儿,斯洛尔格踩着梯子爬到夹紧世界裂缝的铁钳处,手持凿子候在一旁。当同伴们溜进屋子时,他侧耳倾听,以防万一;当下四周尚且万籁俱寂。此时,斯立兹和西皮找到了金盒子:似乎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最后要做的就是确定盒子的真伪,然后带着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在台座的遮挡之下,他们与守卫如此之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温度似乎能冷却最勇猛之人的血液。他们扯开祖母绿搭扣,打开金盒子,借着精巧火花的光芒阅读——斯立兹懂得怎样弄出火花——即便是这样微弱的光芒,他们也得用身子遮挡住。纵然是潜伏在守卫和深渊之间,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仍欢欣不已,因为他们发现盒子里有十五首无与伦比的阿尔凯奥斯体[1]颂歌、五首迄今为止世上最优美的十四行诗、九篇人类宝库中绝无仅有的普罗旺斯风格叙事诗、一首有二十八段完美诗节的“飞蛾颂”诗歌、一篇人类水平尚且难以企及的一百多行无韵诗,以及十五首没有商人胆敢标价的抒情诗。他们本会再读一遍,这些诗歌使男人流下了欢乐的眼泪,将婴儿时期的美好记忆带给他,将美妙之声从遥远的坟墓召唤而来。然而,斯立兹断然地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熄灭火花。斯洛尔格和西皮叹了口气,抬起了盒子。
此时守卫依然沉睡于持续千年的梦境。
当他们离开时,看到一把舒适的椅子紧挨着世界的边缘,盒子的主人想必近来就独自坐在那里,自私地阅读诗人们梦寐以求的最美妙的诗歌。
他们悄悄地朝梯子底部走去。然而,就在这黑夜里最隐秘的时刻,当他们稳稳地靠近梯子的时候,上层房间里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点亮了一道令人惊悚的光。
或许只是一束普通的光,但是恰在此时就很可能致命。当这束光追逐着他们的背影,如同一只血红的眼睛射出的凌厉目光,就连乐观的人也会心生绝望。
西皮试图逃走,斯洛尔格甚至试图藏起来,他们的举动都如此愚蠢。而斯立兹非常清楚上方房间的灯光为何亮起,又是谁开启了它,他从世界的边缘一跃而下,平静地坠入深渊没有回声的黑暗中,离我们而去。
注释:
[1]阿尔凯奥斯体是公元前七世纪希腊抒情诗人阿尔凯奥斯使用的一种诗歌格律,一首诗有四行,每行有四音步。(译注)
5.神像崇拜者庞博的不当祈祷
崇拜者庞博向阿姆兹做了一次简单而必要的祈祷:关于祈祷的内容,就连一尊象牙神像都能轻而易举地满足他,可阿姆兹并没有立即满足他。因此,庞博向塔尔玛祈祷,要求推翻阿姆兹。不过,阿姆兹本身就和塔尔玛友善相待,这种做法触犯了神祗之间的规矩,因此塔尔玛拒绝实现这个小小的祈求。庞博于是疯狂地向所有受人崇拜的神像祈祷,因为即使这只是件小事,对男人来说,它也不可或缺。比阿姆兹年长的神祗都拒绝了庞博的祈求,甚至,那些比阿姆兹年轻且名气更大的神祗也拒绝了他。他挨个地向他们祈祷,可他们全都拒绝倾听。起先,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触犯了那条神圣而微妙的规矩。当他向第十五位神祗(中国人熟悉的一尊翡翠小神像)祈祷时,他突然想到,所有神袛都在联合抵制他。及至庞博发现这点,他对自己的出身生出了强烈的怨恨。他悲痛不已,宣告自己已然迷失。没多久,在伦敦的每一家出售象牙或石头神像古董店里,人们大概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和族人一同生活在伦敦,尽管他出生在奉恒河为圣的缅甸。十一月天气最差的傍晚,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在某家商店的灯光下,他憔悴的面孔紧紧地贴着玻璃。他在那里向某位盘腿的平静神像苦苦哀求,直到警察将他赶走。商店打烊后,他回到自己邋遢的房间。在我们的首都,他生活的这片区域不怎么听得到有人说英语。他向自己的小神像恳求。在庞博简单必要的祈祷被博物馆、拍卖会和商店里的神像一致拒绝之后,他独自思量,买来贡香,一边在自己那尊便宜的小神像前的火盆里焚香,一边演奏乐器,好像以此就能委婉展现人类的魅力。然而,神袛们还是坚持他们的规矩。
我不知道:庞博是否了解这条规矩,并认为在自己的需求面前,这条规矩无关紧要;抑或是他那渐渐已经绝望的需求,搅乱了他的心智。但是神像崇拜者庞博突然之间抄起一根棍子,转变成为一个神像崇拜的反对者。
神像崇拜的反对者庞博旋即走出了屋子,将他的神像和灰尘一同扫地出门,并且开始与人类交往。他找到一位深孚众望的神像崇拜者之领袖,此人用奇石雕刻神像。庞博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于他。制作神像的领袖以人类的名义指责庞博打碎了自己的神像——“难道不是人类制作出他们的吗?”领袖质问道。就神像本身,他分享了很多,见地深刻。他解释了那条神圣的规矩,还有庞博是如何触犯规矩的,以及世间神像为何不倾听庞博的祈祷。听到这里,庞博流下眼泪,愤愤不平地抗议,诅咒象牙神像和玉石神像,诅咒造出神像的人类之手。但他诅咒的更多的是那条规矩,正如他所说,那规矩毁了一个无辜的人。以至于最后,自行制作神像的领袖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本来正为一位厌倦了沃什的国王制作碧玉神像。他同情庞博,告诉他虽然这世间没有神会听他祈祷,但在世界边缘的不远处,就坐着某位因不晓规矩而声望不佳的神,那个神会实现那些受人膜拜的神祗不愿倾听的祈祷。听到这里,庞博双手捧着领袖的胡子亲吻,擦干眼泪,再次回归原先鲁莽的自我。那个用碧玉雕刻沃什之篡位者的工匠解释了如何前往世界尽头的村庄——在终结之街的最远处,花园围墙附近有个可以视为井的洞口,如果两手按住洞沿,身体往里探,用脚所探到的岩台将是那带你走向世界边缘的顶层台阶。神像崇拜者的领袖说:“尽管人们知道,这段台阶可能通向某个地方,甚至会有底层,但是谈论台阶底下有什么毫无意义。”听闻至此,庞博的牙齿上下打颤,因为他害怕黑暗,可制作神像的人说,那段台阶沿路向来都有某种微弱的蓝光闪烁,世界就在那光亮中旋转着。他说,“这之后,你会经过孤独殿,穿过从乌有乡延伸出来的桥底,这是出于谁的旨意无从猜想;从那儿往前走,你还会经过花神马哈尔里永,及其非鸟非猫的大祭司的领地;然后就会看到小神像杜斯,他就是能实现你祈愿的名声不好的神祗。”说完,他又继续为厌倦了沃什的国王雕刻碧玉神像。庞博向他表达了谢意,哼着歌离开,因为在他心里,用自己的话说,就是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众神”。
从伦敦到世界尽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庞博已经身无分文,但不出五个星期,他就在终结之街的街头漫步了。关于他是如何抵达的,我就不在此赘述,因为可能并不完全光明正大。庞博走过终结之街尽头的屋子,找到花园尽头的井,当他双手撑在洞沿上时,心中涌现出众多念头,不过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念头是:众神正是借助他们的先知(神像崇拜者领袖)的嘴巴在嘲笑他。这个念头闯进他的脑子,直到他的头像手腕一样疼痛为止……接着,他找到了台阶。
庞博沿台阶往下走。果然,这里闪烁着微光,世界就在其中旋转,世间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走下台阶时,他的面前空无一物,只有大片奇特的蓝色暮光,伴随着点点繁星和来来回回的彗星。接着,他看到通向乌有乡的桥梁灯火。蓦地,孤独殿闪闪发亮的厅堂窗户射出一道光,照在他身上。他听到音节迸出的声音,决非人类所能发出。若不是出于刻骨的渴求,他一定会尖叫着逃走。他现在看见的马哈尔里永浑身披着彩虹的光环,在这世间如此耀眼。在马哈尔里永与那声音之间,他见到了那只非鸟非猫的灰色野兽。就在庞博犹豫不决,恐惧得心生寒意时,他听到孤独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悄悄地向下挪了几步,快速从野兽身边冲过。野兽专心地注视着马哈尔里永正向上抛掷的气泡,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庞博——在未知的星群中,每一个气泡都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呼唤着燕子回到超越想象的田野。它看着花神落入林伦拉纳河——一条发源于世界边缘的河流,金色的花粉让河水的浪潮变得甜甜的,被河潮带离这个世界,为星星送去欢乐。而庞博面前就是那位名声不好的小神祗,他不在意规矩,他会回应被所有尊贵的神像拒绝的祈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这位小神祗让庞博兴奋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庞博飞快地跑下台阶;又或者(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冲过野兽身边时步伐太快了。他本打算跑过去,拜倒在杜斯的脚下祈祷,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脚步,从小神祗的身边冲了过去。他试图抓住光滑的裸露岩石,然而于事无补。他还是从世界的边缘摔下去了,如同我们心脏漏跳一拍时于梦中坠落,继而伴随着可怕的心悸猛然醒转。但是,庞博再也无法醒转了。他将一直落向渺茫的星辰,和斯立兹拥有一模一样的宿命。
6.鲍姆巴沙尔纳的战利品
而今,对海盗船长沙尔德而言,他所知的每一片海域都变得相当棘手了。西班牙的港口不再向他开放;圣多明戈的人们认识他;路过锡拉丘兹时人们都朝他使眼色;西西里的两位国王谈及他一个小时不露笑脸;在每一座都城,他的脑袋都被巨额悬赏并附上用来辨认的画像——每一幅都面目可憎。因此,沙尔德船长认定,是时候将那个秘密告诉他的手下了。
离开特内里费后的一天夜里,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坦然承认,过去有些事情可能需要解释:阿拉贡诸侯们献给侄子们的王冠,一定未曾抵达这两位美洲的国王陛下手中。人们或许想知道,托布巴德船长的双眼是被谁剜掉的?谁在巴塔哥尼亚海岸焚烧了城镇?为什么像他们这样的船要运输珍珠?为什么甲板上鲜血横流,武器遍地?南希号、云雀号、玛格丽特·贝尔号在哪儿?他敦促说,诸如此类的问题可能被好奇之人问起,假如辩护律师是个不熟悉海上规则的傻瓜,他们就可能卷入麻烦的法律程序。船员中的一员“血腥比尔”(他们通常粗鲁地称呼他为嗝先生)仰望着天空,说道:“今晚会起风,看起来还会刮上一阵子。”当沙尔德船长将计划向他们和盘托出时,在场有几个人若有所思地摸着脖子。他是这样说的:是时候放弃绝望云雀号了,因为对于四个王国的海军来说,她太出名了,五分之一的人都认识她,其他人对她亦有模糊的印象。(她那面黑底的海盗旗上,印有简洁的黄色骷髅头和交叉的腿骨,追逐绝望云雀号的单桅帆船甚至比沙尔德船长想象的还要多。)他知道,在魔藻之海[1]的对面有一小片群岛,那儿大概有三十座光秃秃的不起眼的岛屿,而且其中一座是浮岛。他在多年前就注意到了那座浮岛,悄悄地用船锚将它固定在深深的海底,上岸之后对人绝口不谈。他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生命的秘密,决定倘若有朝一日无法照常在海上谋生,就去那里定居结婚。当他第一次见到那浮岛的时候,它正随着树梢上的风缓缓移动;但如果缆绳没有朽烂,岛就应该还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他们可以制造船舵,在低处凿出舱室,夜晚将帆升到树干上,想去哪里就航行到哪里。
所有的海盗都欢呼雀跃,他们想再次踏上陆地,踏上一个不会有随时现身的绞刑吏捉拿他们的地方。虽然他们都是胆大包天的人,但是晚上一路看到那么多的亮光还是会感受到压力。尽管如此……!船只再次转向,消失在薄雾中。
沙尔德船长说:他们首先需要补给,而他自己打算在定居之前结婚——所以,他们要在弃船之前再干一票,洗劫海岸城市鲍姆巴沙尔纳,运走够用几年的补给;至于他自己,则要和南方女王结婚。海盗们再次欢呼,他们经常能看到海边的鲍姆巴沙尔纳,一直在海上觊觎那里的财富。
所以,他们扬起了所有的帆,时不时地改变航线,躲避和逃离那些奇怪的光,直到黎明到来。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向南急速航行。傍晚时,他们看到了鲍姆巴沙尔纳的银色塔尖。这座城市是海岸的荣耀。尽管相距遥远,他们也能看见南方女王位于城市中央的宫殿。宫殿的窗户数不胜数,全部朝向大海,透出亮光。那些光来自于逐渐消失在水面上的落日暮光,来自于女仆们一支接一支点起的烛火;远远望去,如同一颗刚出水的珍珠犹在滴落海水,闪闪发亮。
就这样,越过傍晚的海面,沙尔德船长和他的海盗们望见了这一切,想起了传闻。那些传闻声称,鲍姆巴沙尔纳是世界海岸线上最美丽的城市,而那里的宫殿,甚至比鲍姆巴沙尔纳更加美丽。然而对于南方女王,传闻却未见譬喻。夜幕降临,银色的尖顶被隐没,沙尔德趁着渐浓的夜色迅速划船前行。还未到午夜时分,海盗船已在临海城垛的下方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