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济与《万国博览会游记》
2015年，笔者与友人丁小明整理一批金兆蕃致曹秉章有关编纂《晚晴簃诗汇》与《清儒学案》的信札。金兆蕃（1868—1951），浙江杭州人，与张元济为同科举人出身，两人合作编纂《槜李文系》《槜李丛书》等乡邦文献，以及互相借阅古籍中有众多交往。金在1934年的一封信中提到一位叫屠坤华的药剂师，称此君于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桥开设有太平洋药房，所售“愈肤水”一种治疗体癣的药水很灵。屠坤华何许人？不查不知道，一查竟有意外收获也。一篇张元济先生序文进入眼帘。
《万国博览会游记》书影
屠坤华，安徽宣城人，清末民初留学美国，获医药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华美教报》编辑，译有《汉译化学》《汉译温德华士代数学》等教育部审定教材。1919年，屠在北四川路开设太平洋药房，许多药品均其亲自配制而成，深受病家欢迎。1915年他应邀作为随员，参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中国代表团，赴美国旧金山参会。回国以后，他以亲眼见闻与感受，撰成《一九一五万国博览会游记》（以下简称《游记》）一书，1916年6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元济先生为书撰序，对此书的价值作了很高评价。序文如下：
尝闻之，世界各国文野之差，以人与天之胜负为比例。人与天之胜负，其现象于何征之？曰于力征之。力有二，一曰自然力，一曰人为力。自然力胜则国退化，人为力胜则国进化。抑人与人战，有时而穷止；人与天战，乃无时而或休。顾人之于天，与人之于人，初无主客，但分显晦。其在《易传》，以变通尽利，鼓舞尽神，为人与造物者同具之德。是德也，则为之蕴故。曰易易不可见，而乾坤或几乎息矣。吾国数千年来，殆无日无事不流转于此自然力。其间亦有少数君相，留意生殖孳蓄，人治之效。亡也忽焉，坐此群流退化，人为力浸以脆薄不振。比年忧国者蹶然奋起，每借已事为鉴，国之人亦群焉瞻其马首，则揭橥之曰工商，曰实业。其诸人为力发现之动机欤？太平洋者，世界第一大洋。万国博览会者，世界空前大会。吾国为与会之一，郑重将事，不复视为寻常酬酢。视一九GA996四年美国圣路易暨一九GA996九年比国不鲁塞尔赛会，殆有进矣。其诸人为力进化之符兆欤？顾仅此又安足自慰。乃者游美报聘之役，亦尝举鄙人充选。会以人事舛错，未遑远图，私心向往，乖此愿力。今乃得读屠君书。屠君以英年留学，躬与盛会，兼赅终始，赫蹄书高且盈尺，其勤可知。观其内容，则既美且富，厘然若别黑白而辨淄渑，复时时寄言外之慨。其用心之苦又可知。裒而辑之，为应时之馈饷。不惟天人之间，优劣灼然可观，其于大《易》变通鼓舞之说，亦有合也。
海盐张元济序
《游记》分“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缘起”“巴拿马河”“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概论”“巴太会场建筑工程”“南苑 园艺馆 典礼堂”“珠宝塔 黄金泉 青春泉”“宇宙殿 朝阳门 夕阳门 进步柱”“四季殿 谷泉 棕殿”，以及“各陈列馆出品”“各国政府馆之建筑”“游戏区”“盛举述略”等十八章。书后还附有“主要国名、地名对译表”等。其中“各陈列馆出品”尤其详尽，篇幅最长。内又分为“美术馆”“机器馆”“矿业馆”“转运馆”“农业馆”“食品馆”“教育馆”“博艺馆”“制造馆”“工艺馆”“园艺馆”与“畜牧部”等十二节。每节先介绍美国展品，其次中国及其他国家展品。对国外的先进技艺与产品，作者感慨不已，呼吁国人急起直追。正如作者在该书“序言”中所说：“第念巴河即成，来日东亚之事，如洪涛掀天而至。吾国急进图强，犹恐不及，奈何士夫等犹日谋以保守为事？人国方日新时异，疾走突飞，而吾国乃从容雅步，依然故我，无复奋迅气象。……亡羊补牢，亦或非晚，此小子贡献此书之微意。”现引录几段文字，以飨读者。
譬如“机器馆”一节，开宗明义云：“自有机器力、电器力，制造运用之宏，乃日益繁，其用于民生者至广且切。常人于此，兴味视制造家殆无少逊。”“总馆内之机器，可分蒸汽机暨各附件、内燃原动机、水压原动机、杂式原动机、普通机器及其附件，制造金木所用器具、交流电具、同期电具、固定感电器、旋转感电器、整流机、发光机、测记登入电机、保制分布电机、电化机等。”在介绍美国展厅时，对其“政府陈列”部分大肆宣扬其军工生产颇有微词，除兵工模型、枪炮试演外，“壁间照片至多，大都历史”，“其痛心者，为庚子年联军之入我紫禁城。”原来美国人将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当作其展示机器生产的“成绩”。但是作者对美国各种先进机器发明，诸如燃油机、“家造瓦斯机器”“消火器”、洗衣机、电风扇等，还是极力肯定的。介绍各国展厅，作者仅短短几行文字：“馆内除美国外，惟英与法有出品，然亦只二三家公司，为匠具及记速器耳。夫机器制造，本属专家之学，吾国自当退避三舍，进步如日本，尚不能于此中出一头地。吾国而有志斯道，冀有一日与彼邦争胜，是非急起直追不为功。”字里行间跳动着作者一颗爱国赤子之心。张元济先生看中此书并为之撰序，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再如“转运馆”，即交通邮电展馆，作者肯定中国近三十年铁路成就，“已开业者六千零三十二里，在建造中者二千一百三十三里”。因而展品中诸如京奉车站、株萍铁路、正太铁路的各种桥梁机车与车站模型、图片，有的还“颇有可观”，与国外的差距也在缩小之中。可惜也有不尽人意之处：陈列铁路邮政职员人体模型四具，“颜色状貌，不中不西，远视若俄法人，近视须发，直日本人若也，手持交通部夏某函一束，游人莫不嗤之。”
屠坤华在《万国博览会游记》中，对于展会上的其他中国展品，也多有肯定的评价。如中国的绘画雕刻、瓷器工艺，历史悠久，外人观赏者众多，均赞叹不已，书中还列出多种获奖作品名单。教育馆内的中国展品，虽则与他国相比相形见绌，但也有较好之例。博艺馆中国展品就提到商务印书馆参展之物：
吾国此馆陈列至少，且无动人兴味之物。其可观者，惟有上海商务书馆、中华书局珂罗版、全石板、刷印成绩，以及财政部币制局出品、直隶广东乐器、福建漆器祭器、吉林夫子庙木模型、浙江竹黄宝塔、罗盘、戏装、药材、颜料、化妆品，惟天津造胰公司之百花香皂，至为特色……
馆史资料显示，本届万国博览会商务印书馆参展并获奖的展品有：仪器标本、儿童玩具，获得二等银牌奖；电镀锌版，获大奖章；各种印刷用品，获名誉优等奖。《游记》作者肯定是有道理的。
中国展品参加世博会，始于1876年美国独立百年纪念的费城万国博览会。然而却没有中国人参会，屠坤华深叹说，“赫德以下洋员有十一人，且出品有为侨华外人收藏物。此种怪象，惟吾国有之”。以后各届虽有了中国官员出席，“然事仍操之于税关洋员”。这样的中国馆能有什么起色呢？对于世界博览会，张元济也不陌生。1910年，他作环球考察时，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恰逢国际博览会开幕。他先后参观五六次，深叹“今日为商战世界”，发展世界贸易为当务之急，“富国之道宜莫若此事为之亟矣”。然而他所见到的中国馆，居于展区边隅一角落，与法属越南及南非某部比邻，其规模连世界上最小的摩纳哥公国都不如。“出品有瓷，有绸缎，有扇，有画，有绣货，有漆器。然皆粗陋下等之物，零乱琐杂”，西人至者寥寥，“即至亦摇头蹙额，转瞬而去”。张元济感到坐卧不安，后来他写了《中国出洋赛会预备办法议》一文，大肆呼吁政府和实业界人士重视“出洋赛会”，拿出最好的产品参展，为国争光。
商务印书馆为旧金山太平洋国际博览会，可谓做足了文章。还在这一届世博会筹备时，商务就及时出版了由李宣龚（拔可）编纂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要览》，1914年4月初版。该书收录许多相关照片，汇集此届博览会“缘起”“准备”“规模及设计”“章程”和“旧金山市场”等资料。此外还有一篇《编者对于筹备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出品之意见》。由于准备充足，民国政府比较热心，外国参与赛物除日本外，当为中国。因而这一届世博会上中国参展商品，确实比以往各届数量多且质量也有提高，获奖项目也多了许多。包括商务在内的舆论推动，不无作用。据《游记》作者在“结论”一章中统计：“筹备二年，惨淡经营，合十八省之协会，占八九馆之地位。有二千余箱之罗致，达数十万件之出品。虽未夺得锦标以归，然豪壮之志愿，亦可告无愧于本心。”中国共获奖1211枚，内有大奖章57枚，名誉奖74枚，金牌奖258枚，银牌奖337枚，铜牌奖258枚，状词奖227枚。难怪张元济先生在本书序文内，称赞此届博览会，比1904年美国圣路易博览会、1909年比利时布鲁塞尔博览会“殆有进矣”。
屠坤华的《一九一五万国博览会游记》是对本届博览会的客观总结，内容详实，评价中肯，且附有许多珍贵图片，至今不失仍为一部难得的世博会历史文献。近年该书有两种新印本，一种收入陈占彪编的《清末民初万国博览会亲历记》，201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另一种为2012年知识产权出版社《民国文存》版。张人凤兄与本人在合作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时，十分遗憾，此书尚未寓目，因而张元济先生这篇重要序文《长编》漏收，特此撰文补正。
2016年6月于上海浦东明丰花园北窗下
（原载《张元济研究》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