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张元济与现代中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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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济为《太平天国诗文钞》校正增补

太平天国史料,长期以来受到清朝统治者的禁毁,流传甚少,而且常常由于各种原因真伪混杂,叫人未敢轻信。民国后,有一批学者致力于太平天国史料的辑轶整理,取得了一定成绩。1931年4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太平天国诗文钞》就是其中较有影响的一种。编者罗邕(鸿涛)、沈祖基(础成)花了七年之功,从大量清代文书、野乘笔记、碑文真迹中,钩稽爬梳出太平天国文130篇,诗百余首,联语50首,编成此书。蒋介石、于右任、白崇禧为该书撰序,李济深题诗,吴稚晖题签。由此可见此书身价之高。于右任在另一篇题词(印有手迹)中称:“一尘之星不可灭,一缕之电不可绝。元精耿耿易千劫,诗耶?文耶?是为革命之魂,民族之血,读者苍茫肝胆热。是非成败,史家著论如一辄。当时记载多残阙,兹之存者什一与千百,以扬我先民作始之大烈。”反映了对太平天国运动的推崇。

《太平天国诗文钞》题词之一

诚如编者自述,此书缺点不少。体例不一,重要阙遗甚多,赝鼎伪作,时有采入。不久,“一·二八”战事爆发,商务印书馆被毁,此书底版及成书均成劫灰。为用实际行动回答日寇的浩劫,编者加快了此书修订的步伐。张元济(菊生)先生作为董事长,此时虽忙于商务印书馆善后办事处的公务,为复兴商务日以继夜地工作,但他也关心着《太平天国诗文钞》一书的修订再版。1932年7月,他病倒了,在家人和同事们怂恿下去庐山休养。说是休养,其实是换一种工作而已。读书、校书,仍然手不释卷,握管不辍。在庐山,他见到了时任国民政府军工署长的俞大维。俞为担任过商务几届董事的张元济友人俞明灏(寿丞)之子,曾留学德国,从德国图书馆摄回一批太平天国文件照片。张元济闻讯喜出望外,立即借来与《太平天国诗文钞》校勘。据罗邕在该书“国难后第一版”序中说:“复承张菊生先生不鄙拙著,取俞大维君在德国图书馆所摄太平文件照片,逐一为之校正增补,蝇头细书,钩乙涂写,想见其致力之劬。其有造于拙著良非浅鲜矣。”可见张元济当时把校正增补的文字,是书于《太平天国诗文钞》初版原书上的。这部“张先生校补本”列入后来再版书附录三“本书引用书目表”的第一种,并注有与上述序文中相类似的感谢之语。同年8月初,张元济又据俞大维携回的照片,抄录了长达五六千字的《天父下凡诏书》。这是记述太平天国起义初期东王杨秀清假扮天父下凡、惩处叛徒周锡能的一篇重要文献,是太平天国刊印本,为当时国内所未见。文字虽不佳,还充斥着封建等级思想及宗教说教,但对研究太平天国历史与典章制度,无疑是一件不可或缺的史料。近观电视连续剧《洪秀全》,就见到这段东王惩叛徒的情节,显然采自此诏书。张元济抄录全文后,还撰有一则跋文:

原书每半叶九行,行二十二字,句读圈点及人名旁加直竖,提行格数悉依原式。文字有不通处,亦不改动,惟确知其误者,则标注于下。又第一叶后半二叶前半跨钤旨准大方印,广约方四寸,“旨准”二字广约方二寸,外环龙文。本书十五叶又半零一行。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四日在庐山录竟。张元济。

这篇跋文,《涉园序跋集录》与《张元济诗文》均未收入,《张元济年谱》也未提及,实为张菊老的一篇轶文。罗邕收到张元济精心抄录的《天父下凡诏书》后,于1932年11月30日致信申谢:

前得王君云五函,知猥以拙编《太平天国诗文钞》,辱承不弃,为之校补。拜读尊稿,其取材之精确,校阅之周密,其有造于拙编真无涯涘矣。乃顷得赉馆秘书处来函,知先生近又抄得《天父下凡诏书》一种,属令补入拙编。仰见先生之继续资助,迄无已时,感佩之忱,何可言喻。用肃此函,藉申谢悃。

1934年2月,《太平天国诗文钞》“国难后第一版”出版,线装两册,内容与编排较初版大有改观,注有“张先生校补本”的文献有七种,连同“补抄”形式编入的《天父下凡诏书》(包括张氏跋文)共八种:

1.《天命诏旨书》(洪秀全)。

2.《太平诏书》(洪秀全),包括《原道救世歌》《百正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四种。

3.《太平礼制》(洪秀全)。

4.《奏准颁行诏书》(杨秀清),包括《奉天诛妖救世安民之谕》《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救一切天生天养谕》三种。

5.《天条书》,包括《解罪规范》《悔罪奏章》《朝晚拜上帝》《食饭感谢上帝》《灾害求上帝》等礼拜祷告用语。

6.《太平条规》,包括《定营规条十要》《行军规矩》二种。

7.《三字经》。

8.《天父下凡诏书》。

这些都是太平天国最重要的历史文献,张元济为之校正增补,使之得以传世,其功不可灭。说到张元济对太平天国文献传世的努力,在校补《太平天国诗文钞》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尝试。他知道李秀成供状于近代历史极有关系,曾国藩后人收藏着一直秘而不宣。张曾托俞明灏(俞为曾氏亲戚)恳借,以期流传,数年未得到确复。1931年5月,曾任商务编译所编辑的瞿宣颖(曾国藩的孙女婿)向张元济建议借印李秀成供状和曾国藩日记,并表示愿意从中缀合。张闻之立即复函,表示“告之馆中当局,均极赞成。即乞转询曾君,欲得酬报几何,以为所办女校指曾宝荪、曾约农姐弟当时所办女校。经费之助。即祈示下,再议进行办法。文正日记亦愿快睹,能先送下拜观,尤所感荷。”可惜此事终因曾氏不允未能实现。张元济还对罗家伦从国外带回被外国侵略者劫掠去的清政府档案文书,也十分重视,竭力整理。参见《“李秀成公文”及“鸦片战争文牍”新证》等文。

《太平天国诗文钞》“国难后第一版”调整了编排,按人名排列,每人有一篇小传,均注明资料出处。有许多诗文注有编者评判或考释按语,有观点,有证据,比一些仅仅罗列材料的文献汇编要好得多。试举一例。《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篇后,编者写有这样一段按语:“太平军疾视旧有之经史,目为‘妖书’,深恶而痛绝之。不图上列《原道醒世》《原道觉世》两训,除略有耶教之门面话外,居然引经据史,亦一异也。是岂此训系太平初起时之作,出于南王冯云山之手,故与其他各文有所不同乎?”类似这样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之按语很多,对于初涉太平天国史料的人颇有启发。

当然,此书还有不少缺点。比如李秀成供词当时因为没有公布全文,收入此书的也仅仅属节录残文,“存者才及十之二三”,这不是编者之过。但继续混入赝品伪作,那是编者考订欠周的责任了。罗尔纲先生在此书出版后不久,于《图书副刊》上发表过一篇《读〈太平天国诗文钞〉》的书评,对混入此书的伪作有证据确凿的考辨。最重要的是考出石达开诗二十余首,均为后人推伪之作。后来柳亚子撰文揭开翼王赝诗之谜,原来大部分乃其好友南社诗人高旭(天梅)为鼓吹革命而托名所作。最早见于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的五首,伪托之意“与天梅不谋而合”。另外,附于李秀成供状后的“十要十误”,也是坊本伪作,罗尔纲撰有专文为之考辨。罗的有关文章收于《太平天国史辨伪集》一书(商务印书馆1950年11月初版)。尽管如此,《太平天国诗文钞》在收集与传布历史文献方面的作用及其影响是不能抹煞的。张元济先生为此书的校正增补所作出的贡献,应该载入太平天国研究史册之中。

1992年5月于上海
(原载浙江省出版总局编印《出版研究》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