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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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街市似乎已经繁忙了几个小时。此刻是早上六点钟,货摊已经开张,西瓜堆成金字塔,修理自行车的人坐在成套工具旁等待生意。自行车成群结队,行人川流不息。卖鲤鱼的小贩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泡沫箱,斜插到我们的车前面,转过身破口大骂。我们要向北走,驶出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到山上去。汽车在狭窄的街巷穿行,两边是高高的砖墙、开着窗户的工厂,还有垃圾。天空灰蒙蒙的,这将是灰蒙蒙、热烘烘的一天。
汽车驶离新修的公路,驶上一条旧公路。下了旧公路,又驶上一条旧马路,穿过两栋民房继续向上行驶。两栋房子都是三层,砌了山墙,左边那栋建有镀金的科林斯柱式门廊。
什么时候中国的农民变得这样有钱?
四四方方的稻田里,禾苗还嫩。我们一路颠簸着上了山,停在另一栋民房前面。这是一座现代房屋,半用灰泥粉刷,半露出轻薄的中国墙砖,几间旧谷仓,周围树木丛生。一辆废旧汽车停在焦渣地面上。我们在一座小山的背风处,海拔几百英尺的高度,一片竹林努力向山脊的方向生长。再前面是一座山。我们下方是几块农田,打理得漫不经心。还有一汪小湖,泥泞的斜坡上长了一圈芦苇。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朝我们喊话。我的向导跟她做了解释,也是喊话,说我是个考古学家,一位学者,我的行动是合法的。
我们的汽车轮胎下面杂草丛生,其间可见破碎的匣钵,有褐色的,有黑色的;粗糙的拉坯成型的器皿,拉坯纹高高隆起,直径五六英寸。还可以见到许多碎瓷片,灰白色的弯月形瓷片埋在红色的泥土中。我捡起了第一块碎瓷片,它只有拇指宽,是一只十二世纪的酒杯的杯底,曾有收得很细的手柄连着花瓣状的杯体。它薄得不可思议,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极轻盈浅淡的青绿色,通体有褐色的网状细碎裂纹,数百年埋在土中,把它弄脏了。
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我恭敬地捧着它,好像找到的是基督的圣杯。周围的人看到我圣灵附体般陶醉的样子,全都笑了,因为再往上走,整片山坡都是碎瓷片。瓷片倾泻而下,犹如一本词典,写满了瓷器可能出错的所有方式。这不是个胡乱丢弃、各不相干的废品堆,这是一道瓷器的完整风景。
我弯下腰又捡起一块瓷片。这一块的底部太薄,而且凹陷扭曲,像新艺术风格的女孩形象。另一块漂亮的秸秆色瓷片,是烧造时吹进了气泡,导致瓷器破碎。还有一大块板结的疙瘩,是三个匣钵与三只白碗紧压在一起,显然烧制时温度太高,加热太快,时间太久,结果生成了这块奇特的地质产物。
装着碎瓷片的匣钵,2012年,景德镇
天知道这里还发生过什么。高大的荨麻丛中有一小堆瓷碗的碎片,青绿的橄榄色,恍如某个犯罪现场。
夏天的雨水使泥土如此松软,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只瓷罐的外壁,一个底足圈,一只深绿色瓷碗的碗心,外壁饰有篦划纹,漩涡纹釉面之下绘着牡丹花。
我捏着这块碎片,用食指滑过它的纹饰。要做这种纹饰,你必须把握好碗坯如皮革般柔韧的时刻,使篦状工具与碗坯能够紧密咬合。碗坯若是太软,就会出现钩丝,变得毛糙;碗坯若是太硬,刻具就会滑脱,或者使碗坯破裂。如此精准的技艺、如此之多的残品集中在同一个地方,这使时间概念对我而言彻底坍塌。我想我了解这只碗。它在陶轮上拉坯成型用了一分钟,也许更短,在像今天这样的上午晾晒了几个小时,然后修坯。条板上也许排列着十几只这样的碗。修坯后再把它交给彩绘工,中午时分完工。
因为怕有蛇,我们用木棍拨拉着,飒飒地从灌木丛中走过。我感到自己与这里的一切声气相通,一阵狂喜中我把几个碎瓷片抛回到山坡上。十分钟后,我想要找回属于我的产自十二世纪的陶瓷酒杯碎片,掂掂它的重量。但是其实无从掂量。这遍地的碎瓷片让我望而生畏。
这样的废品堆,在附近的山峦有数百处。这里并不是一处重要的窑址,它在艺术史上平淡无奇,没有文字记载。只有周边的农民知道它的存在。他们不得不清理垃圾,把碎瓷片铲到一边以平整豆田。这里近年来稍稍为人所知,零星有人来碰运气,不顾农舍里老太太的制止,又是挖掘又是筛选,想找到一些宝贝,带去十二英里外的城里,在星期一的集市上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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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前,这座山坡上一定出现过数十名陶工的身影。冬天,他们在泥水中艰难跋涉,夏天,在像今天这样炎热的上午忍受蚊虫叮咬,而一年四季都有蛇出没。原来的瓷窑早已无影无踪,砖头被回收,用于搭建棚屋和猪圈,或者敲成碎块充当地基,也许经年累月日晒风吹,早已归于尘土。但这些斜坡曾经是适宜的窑址,人们砍伐竹子,割下又长又扁的野草,用来包装做好的瓶罐,再把它们背到山下的河边,送到船上,运往城市。
残次品可能一出窑炉口就被随手向身后一扔,年深日久,碎瓷片混杂在石头中间,在春雨中随着泥土发生位移。数以千万计的盆碟杯罐烧制失败,每只开裂的匣钵都要重做,每摞发生变形的茶碗都要再用几个小时加以调整,半天的工夫就白费了。这里的陶工想必是以做好的成品计件付酬,而不是领取薪水。一千年前的一首诗写道:“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这就回答了我的疑问:既然瓷器这么容易烧制失败,而且如此频繁地烧制失败,你要怎样维持生计?答案就是:更加辛勤地工作。做得更多,再多一些。
《陶录》中的景德镇地图,18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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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向南望去,越过山谷依稀能够看到那条河流。它穿城而过,河面宽几百英尺,自北向南流向长江。周围山峦的溪流蜿蜒而下与之交汇。在我身后三十英里开外,就是那几座构成高岭的山丘。群山连绵,向四面八方延伸,山上森林密布,呈现一片浓墨重彩的绿色。我能看到远处的公路,但耳边仅有的声响是风吹竹林和茂盛的蒿草间蟋蟀的鸣叫声。
我查阅了所有相关的地图。十七世纪的中国地图是标明了房屋、瓷窑和河流分布情况的简图。还有一个世纪后耶稣会神父们绘制的地图,最早执着地尝试向西方介绍这个国家。还有关于此地的考古学著作中呆板古怪的地图——各种各样的名字标注在山峦和河流上。
我最喜欢的是1937年绘制的一幅地图。年轻的英国人白兰士敦(A. D. Brankston)先生爬上这里的山坡,按照“约一英寸比三英里”的比例绘制了一份简图,图上用歪斜的小碗样符号表示窑址。他的地图留有大片空白,因为风闻土匪出没,他未能深入腹地。从他的地图看起来,这里的地形与英国的汉普郡颇为相像。
但我对于眼前这般景致依然毫无准备。这是一块山河秀丽的拼图,土地、森林、河流和村庄在我面前豁然展现。地利与人和、贸易与品位偶然在此地凝聚,把它变成了世界瓷器的中心。
我已经有了打算,我要登上那座山,重走瓷器的原料被带回城里的那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