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僧帽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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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德镇待了九天,色彩令我陶醉不已。
还有图案。现在流行的时尚是各种印花裤子——山茶花、豹纹印花,搭配不同图案的上衣,比如曼联队的T恤衫、格子呢。手提包很重要,表层加补丁或者蛇皮,用金色的扣环和链子相连,双C和双V字母,每个品牌都浓缩成一个亮晶晶的商标。
瓷器也是有图案的。它们通常有繁复的图案,几幅图在交接处用叶纹或者云纹相连。然后还有描金。不仅在边沿描金,像局促、规矩的英国主菜餐盘那样,还在瓷器的底部、边缘、青花山水的天空处描金,所以,有些花瓶基本上通体描金,人物则用另一种黄金染料刻画。我向来喜欢“地”(ground)这个词,你在素胎地上绘画或者装饰,这是你开始和耕耘的地方,结果是以黄金为地的瓷器。以前我不曾想到,在黄金的地上什么都可以装饰。我不曾想到,你也许愿意以黄金为地,但是在这里黄金不是重点,不是心愿所向,而是起始点。我从瓷器街上走过,大商铺把大瓷盆和花瓶搬到了人行道上。在夏天阵雨的间隙,太阳短暂地露了脸。瓷器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我走路有点趔趄。
这几天来,白色到哪里去了?早上的馒头是白色的,我细细地掰着馒头块,一口又一口地把白色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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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瓷器“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两百年后:这就像玉。“官、哥、汝等窑,以粉青色为上,淡白次之,油灰则下。纹取冰裂鳝血为上,梅花片墨纹次之,细碎纹最下。”这些瓷器的釉料“有蟹爪纹、色白而滋润者高,色黄而质粗者低,俱不甚值钱”。又过了两百年:《陶说》写道,这些瓷器,包括朱砂红、葱翠绿纹饰,它们“俗名鹦哥绿、茄皮紫者。红如胭脂,青若葱翠,紫若墨黑。三者,色纯无少变露者为上品,底有一二书目字号为记”。
鉴赏家们用鼻子闻,分类,评级,给它开价,贬低它的等级。
青瓷的颜色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雨过天青”、“千峰翠色”、“如冰类玉”,所有这些比喻都浪漫美好。一首唐诗把献给皇帝的一套茶具比作“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荷涵露别江濆”。
你感觉到这位诗人的夜晚刚刚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比喻。
白瓷能比作什么呢?“文色尚白而薄如纸者,亚于汝,其价亦然。”或者还可以说,薄如银丝。白如吹雪。白如牛奶。
没有什么可以接着说下去的。我想看到一些诗歌,把白瓷比作袅袅炊烟,祭坛前飘渺的焚香,山谷里轻盈的雾霭,最起码,可以比作稻田里亭立的白鹭。可是,我能找到的对白瓷的主要修辞,却是“白如凝脂”,洁白如凝固的羊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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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白瓷的诗歌很少。但是关于白瓷的制作者、管理者或使用者的故事流传下来,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既有穷人,也有天子。
我首先找到了穷人的故事。
“万历时,浮梁昊十九所制瓷器,妙极人巧。尝作卵幕杯,莹白可爱,一枚重才半铢。”也就是说,它们几乎没有重量。这位白瓷制作者“自号壶隐道人,隐于陶”,“性不嗜利,所居席门瓮牗而已。此一雅人,不仅以一技鸣矣”。
我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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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找到了喜爱白瓷的皇帝的故事。这是个完美的故事:十五世纪初,西部地区一位穆斯林统治者送给永乐皇帝一些玉碗作为贡品。皇帝谢绝了这份礼物,吩咐礼部把它们退还回去:“朕朝夕所用中国瓷器,素洁莹然,甚适于心,不必此也。”
我很高兴,他满不在乎地放弃玉器,选择了质朴。但是永乐帝对白色的热爱变得更加复杂。
永乐皇帝朱棣生于1360年,在明朝开国之君的二十九个皇子中排行第四。父亲和大哥去世以后,父亲的长孙成了建文皇帝。这时,朱棣率兵进入首都南京,发起了前所未有的残酷战争,篡夺由侄子占据的皇位。战争持续了三年。
有些不近情理的故事,讲述朱棣如何残忍地屠戮拥护侄子的朝臣的整个家族,诛“九族”——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叔婶、表兄弟、子女、侄甥、孙子女——然后,他在一片血海中宣布自己为皇帝,并且抹去前朝统治的一切记录。
他改年号为永乐,意思是永远快乐。这个年号贯注了许多非凡的创想,背景则以恐怖照亮。
永乐元年,他下令编撰中国第一部大型百科全书,记录所有已知的档案,搜寻散佚的书籍并把它们重新誊写。他把宫廷从南京迁到原蒙古人的首都北京,动工兴建日后成为紫禁城的建筑群、寺庙和花园。这项工程之浩大几乎不可想象。道路在严寒的冬天用水淹没,制成冰道,再把切割好的巨石滑行到建筑工地。几大主殿的梁柱来自遥远的中国西南部,树木被砍伐,用船运到北京城。为了纪念父亲,他下令树立一块巨型石碑,高度要达到七十五米。至今仍有巨大的石块躺在当年的采石场,因为重量过大,无法搬运。永乐皇帝疏通了大运河,使之从留都南京贯通到新都北京,绵延一千英里。他派遣大型舰队,开辟了与爪哇、锡兰、印度和东非的新贸易路线。一头长颈鹿被作为贡品,带回他的宫廷。
在建立这些丰功伟业的过程中,永乐皇帝和徐皇后似乎满怀虔诚。身着白袍的观音,在一只白色鹦鹉的陪伴下,出现在皇后的梦中,要求皇后诵读一篇佛经三遍;皇后醒来以后,能够完整地把佛经默写出来。在永乐帝统治时期,御作坊制作的大多数器物都具有佛教的象征。一只重达四十六吨的大钟铸造完成,上面有一百篇梵文佛经和二十三万个汉字铭文,它浑厚的钟声据说能使遭他杀戮的人们的亡灵早日解脱。
永乐帝邀请伟大的佛教导师、西藏噶玛巴举派的高僧来访,主持仪式,传授佛法。筹备这件事用了几年时间。噶玛巴受到隆重的接待,浩浩荡荡的白象游行队伍把他送到皇宫。他待了一年。当他身负诸多头衔,满载礼物,准备启程踏上返回西藏的漫长旅途时,出现了许多征兆。天空的云团呈现为祥瑞的动物形状,天上降下甘霖,噶玛巴本人身上发出光芒,成群的白鹤在空中飞舞。
为了请噶玛巴主持祈愿和净业仪式,一种最洁净的瓷器专门制作了出来。它们就是僧帽壶——形状奇特的小瓷罐,用于在仪式上倾倒祭酒。它的口沿上翘,前低后高,壶口形似西藏僧帽。壶嘴形似鸟喙,蓬勃有力地向前突出,仿佛水已经处于流动状态,它的口沿效仿连绵起伏的山脊。
僧帽壶之所以奇怪,在于它的特殊性。它是冰冷、矜持的,也是热烈、激昂的。它白得使人眼盲。
正是在这一时刻,在皇帝和噶玛巴全神贯注于使天地交融的仪式的时刻,最早的隐藏纹饰的瓷器诞生了。
这就是暗花瓷。纹饰被刻在瓷胎里面,只有当瓷器被移动或者光线发生变化时,才能看到它的暗花。釉料在纹饰上几乎没有淤积,表面的暗纹精微至此。所以,僧帽壶的安静大有深意:它们的纹饰是莲花涡卷纹、佛教符号、经文。这是超脱的白。冥想的白。
我正在一家博物馆里,前额抵在展示柜的玻璃上。在我下方是一只永乐瓶。馆长在这只瓷瓶旁边摆设了一些零碎展品,但在我仔细观察琢磨这只有着六百年历史的瓶器时,那些零碎展品全都隐到了背景中。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只革质朝圣瓶,它足够结实,撞到马鞍也不会破损,驻马休息时可以随手把它掼在地上。用瓷制作朝圣瓶则是一种重新思考。这只永乐瓶是无可挑剔的圆盘状,形若满月,由底足托起,升起到颈部,两只手柄达成平衡,它的动感和体量都很充分。如一颗新行星。
它旁边就陈列着那只僧帽壶。我已经顺利地膜拜了第一座白山,现在,看到这只壶,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只白瓷罐。
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分辨出来,二十年前,在西藏袅袅升起的白烟中,我见过它们。我去过的那座寺庙是噶玛巴的寺庙,在历经沧海桑田的岁月变迁之后,永乐朝那炽烈的白瓷仍然保存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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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皇帝喜欢白色,也需要白色。白色扮演了某种公共角色。
他的统治建立在篡权行为之上,他的合法性以残酷无情为后盾,他在列祖列宗间的地位需要巩固。他需要创建稳固坚定的象征,需要让自己环绕在虔诚奉献的仪式中。
他下令在南京兴建大报恩寺,以纪念他的双亲。这是一座九层的八角宝塔,高261英尺,塔檐上悬挂着上百只铃铛。夜里,一百四十多盏长明灯让整座宝塔熠熠生辉。
它的外墙贴着景德镇的白瓷砖,轮廓线用彩色琉璃件勾勒,塔顶是个菠萝状的镀金装饰物。每道拱门和窗户都以模制的瓷砖为边框,饰以复杂的佛教符号,每层都设有神龛,所以,攀登184级台阶是一条从神灵和圣贤身边经过的朝圣之路。这是一处恢宏、华丽的冥想之地。夜里,琉璃的彩色隐去,白色的宝塔在灯火映照下凸显出来。想象一下,它在月光下是何等景象。
白色在中国是表示哀悼的颜色。身穿白衣,是向身边的人表达丧亲之痛,疏远世事。如此规模的白色建筑,是以史无前例的规模表达悲悼。
这座白色宝塔是世界一大奇迹,是人们梦想过的最为复杂的陶瓷建筑。在落成两百年后,早期的欧洲旅行者见到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冒险家约翰·纽霍夫(Johan Nieuhof)作为与中国通商的荷兰使团团员,在1665年出版的游记中写道:
使团成员常常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城里观光游玩。一天,他们骑马去看上文提到的著名寺庙,大报恩寺。它具有十分奇特的结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高高地耸立着一座用瓷制作的尖塔或者塔楼,其成本和工艺远远超越了中国人的一切其他技艺。这座宝塔有九层,总共184级台阶直通塔顶。每层都雕梁画栋,并且安放有美丽的灯笼。
来访者为它复杂的建筑结构着迷,对它的迷恋没有止境。“这是一座九层的八角建筑……周身琉璃,鲜艳夺目,塔体发出莹莹光芒,好似宝石的反光。它保存完好,”英国军官格兰维尔·高尔·洛赫(Granville Gower Loch)1843年到访时写道,“瓷砖用砂浆粘贴在塔体上,如同彩砖粘贴在壁炉上;但外翘的塔檐和怪兽的浅浮雕除外,它们是用钉子固定的。”
身为英国军官,他不厌其烦地叙述了自己登塔的过程,并且用老练的探险家的眼光把周围的地势一览无遗:
塔顶上看到的景色之壮阔超乎我们的预期。向南,一条发源自远处山峦的小河蜿蜒而过,就像斯特林附近的福斯河:它从寺院西边和南边的墙外流过,为运河供水。西南方向,视线所及的最远处,浩荡的长江从南京穿城而过,在我们与长江之间造就了大片肥沃的稻田,宽约三英里。向北,我们鸟瞰着密密匝匝的墙壁和屋顶——那就是南京,一座人口稠密的中国城市。
瓷塔的版画,南京,约翰·纽霍夫,1665年
身为英国人,在报恩寺的塔顶——这座精巧玲珑、意蕴深长、皇帝为双亲兴建的私人纪念碑——他们知道该做什么。“在这座中国最高宝塔的塔顶,我们喝了香槟酒,为女王的健康干杯。”
几位军官庆祝登塔后不久,这座瓷塔便于1856年在太平天国运动中毁于战火,它的佛教意象化为粉末。瓷塔几乎荡然无存。来访者捡起一块碎石,从当地人手中购买几件雕刻品,聊作纪念。三块白色瓷砖辗转出现到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标签说明是:E. J.史密瑟斯(E. J. Smithers)赠,18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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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朝的白瓷罐含有细小的泡沫,细小到造成光的折射和散射。瓷罐的表面像冬日的苹果那么柔和。
从十六世纪晚期起,永乐时期的白瓷就叫做“鬃眼甜白”。当时在中国,人们刚刚知道白糖。
于是我又有了一个比喻,白得像糖。
但这也是一种具有威胁性的白。我端详着我的第一只白瓷罐,皇帝的僧帽壶,不由得想起某次宫廷传出阴谋的流言后,永乐帝下令处死了两千八百名女眷,全是他的姬妾宫女。他移山造城,汇总典籍,他兴建白色瓷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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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报上看到那座瓷塔要重建。福布斯评选的中国首富王健林打算拿出十亿人民币用于它的重建。它将矗立在长江江畔,成为集豪华酒店、公寓和购物中心为一体的建筑群的组成部分。在爱国网站的评论页有一条“房地产开发商好!与党携手共建二十一世纪和谐中国!”的帖子。这个新的开发项目不打算再使用白砖。要有更多色彩,更多图案。还要用黄金。当然,也有的是黄金。
僧帽壶,永乐朝,1403—1425年间
我想,寻找瓷器,我大概来到了正确的城市,寻找白色,则来错了地方。最后一天,我应该去探访那家新工厂,他们为星巴克制作马克杯,为日本制作凯蒂猫,为全世界制作彼得兔。
正是放学时刻,茶馆门前的小路上涌来一群身穿校服的孩子。他们的手机屏幕不时闪烁。我又要了一杯茶,写了几段文字。是时候再次起身,在这座富有色彩的潮湿的城市里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