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门兄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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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兄弟阋于墙

此刻的林健,冷冷坐在闫府大厅中,鼻观口,口观心,目光的落点只在眼下的一块地板上。他就这样坐了一夜,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到闫森的丧信传出,他才霍地起身,发根尽竖!

满府哭声一片,钱朗俨然一副主事的模样,眼睛红红召集大家商议。他首先提出:风雷堂是门中大堂,两千多人一旦被常啸天蛊惑,必将造成大乱。那里不可一日无主,我提议,由林健暂时执掌风雷堂,回去稳住局面,免得兄弟相残。

被下了格杀令,常啸天无疑已是亡命之徒,林健自然成了主持风雷堂的最佳人选,钱朗的提议倒也没什么不合情理。看到无人反对,钱朗又叮嘱:阿健,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信任,闫爷在世,就曾经对你称赞不已,现在风雷堂交给你,你要打理好,尽快稳住人心!

雷彪道:阿健,看你的了!

倪子善哼然:阿健,杀老大犯上是江湖大忌,万夫所指,任何一个帮派也不敢再收留。当年汪铭九势力那样大,也没敢走出这一步。你可不要学常啸天!

我们不同意林健回风雷堂!

阿三、阿堂从后堂出来,头上已裹了孝带,皆是一脸泪痕,怒气冲天。

阿堂道:论武功、论学问,我们不敢和阿健比,但是闫爷尸骨未寒,他老大是害闫爷的元凶,是门中第一大敌!他刚才连常啸天的去向都不肯说,就是有心包庇,不能放他出这个大门!

阿三一指林健:要他做堂主也行,亲手杀了常啸天,别说堂主,他当老大我也认!

阿三最后这句话,让钱朗脸上掠过一个恶毒的表情。

林健低了头终于开口,喉咙已经沙哑:大家放心,我绝不会走常啸天的路!风雷堂的家我一定会当好!闫爷的大仇我一定会报!

他抬起头,眼睛竟然是血红的:我也一定会亲手杀了常啸天!

三个一定一出口,凛凛寒意浸染了每一个人,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阿三多年后都记得这一幕,他当时想,常啸天做大事把林健给撇了,这小子一定是恨透了。

阿堂当即把枪交到林健的手中:好!算我错怪了你,咱们一起为闫爷报仇!

林健脸上肌肉扭曲,狠狠握了枪,手上青筋迸现,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天还没亮,有人敲起门来。小田趴门缝向外张望一下,小声道:天哥,你先进老太太的房。

常啸天点点头,进了里间,小田拉开门栓,陈阿水一件破夹袄,冻得哆哆嗦嗦,进门就嚷:没弄错吧?这是我家!你锁什么门?害我差点冻死!

小田当胸擂了他一拳:死相,又到哪个赌窝混了一宿?也不怕人把家拆了?

阿水满不在乎:我倒盼着那些草上飞什么的大盗能看上我,可惜没那个好命!除了一个老奶,哪还有什么值钱东西?

小田道:哎,也是,怕是全上海的偷儿都穿不上衣服,也没人想起你来!因为你只要有了值钱的东西,就会全送在当铺里,好还你的赌债!

阿水突然叫道:哎!阿田哥,你怎么还有心情到我这个破地方白相?你还不晓得吧?你们风雷堂出了天大的事!

你听到什么了?小田向里屋看了一眼。

阿水大呼小叫:阿田哥,你真的还不知道吗?保管全上海今天都要轰动呀!闫老大昨晚叫人杀死了!你猜是谁?是常啸天杀的,你们风雷堂的堂把子!

小田暗暗捶了他一下,想阻止他再往下说,阿水却眉飞色舞:这个天哥可真够威风的,连闫森都敢碰,真厉害!现在外面不知有多少人要杀他。昨晚我在富贵弄的赌场听人讲,洪门的各个堂口都连夜放出话来,说谁杀了常啸天,谁就可以做大哥呢!

常啸天慢慢走出来,阿水的话他并不惊讶,因为他已有预感,阿水却一下子直了眼,指了他张口结舌:天哪,你是常啸天!我在报上见过你。阿田,你?

常啸天见他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小小,浑身上下长得圆圆溜溜,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强露笑容道:我遇上了麻烦,小田说和你是好朋友,没得到你的同意,就借你家里暂避了一宿。我马上就走。

谁知阿水却是心花怒放,更兼语无伦次:天,天哥,我,真是太……太好了!你,你真的来我家呀?不要走,千万不要走。让我好好看看你!

原来这位仁兄平时就仰慕常啸天,可苦无机会,今天看见居然出现在家里,傻兮兮地已不会说话,叫小田当场笑翻。

常啸天眼睛一亮:那好,阿水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天哥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你去一趟风雷堂,帮我打听一下林健的下落!越快越好!

直到中午,陈阿水才回来,把他听到看到的一切一股脑讲给常啸天听,直讲到口干舌燥,原来林健已经当上了风雷堂的堂把子,正在堂中主事。小田跳将起来,大骂不止:林健这个王八蛋!天哥,肯定是他陷害你,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多兄弟,为什么这么快就当上了堂把子?

常啸天听完,起身缓步走到一张摇摇晃晃的八仙桌旁,阿水的老奶奶正在躺椅上迷迷糊糊晒太阳,常啸天突然蹲了下来,抚膝看着老人。他一早就发现,这老奶奶很像他患难兄弟死去的老母亲,也是一头白发,也是穿着这样的青布大褂,安安详详与世无争的样子,只不过阿水的奶奶已经是老得有些糊涂了。

常啸天无限感慨:看来,上海我待不下去了,该走了!

小田眼中似有泪光,阿水则哭出声来,常啸天仍旧对那老人道:奶奶,打扰你了。你看,我最好的兄弟出卖了我,背叛了我,我做人真失败!

老奶奶糊涂着问:阿水,你兄弟?

常啸天抽了一下鼻子:我是阿水的大哥,也算是您孙子!这是我孝敬您的,谢谢一夜收留!

常啸天取出怀表,解下金链一并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阿水大哭:天哥,不要走,你们堂中那些兄弟没人会服林健的,大家都服你!

小田也大声道:是啊天哥,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为什么这样轻易就放弃,拱手让给那姓林的?

常啸天叹道:算了!如果真是阿健处心积虑,设下这么多圈套让我钻,连谋害老大的罪名都算到我头上,我认栽,我输得无话可说,他太了解我的弱点了。成则王侯败则寇,我把这里让给他了!我不要兄弟自相残杀,让别人看一场更大的笑话。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不堪:何况,这些本来就是我欠他的!小田,天哥拖累你了,小水还可以留在上海,你只能和我一起走了!

不!阿水抹抹眼泪,天哥,我也要同你一起走。

奶奶呢?你走了,她老人家怎么办?小田问。

背她一同走啊!她很乖的,饭也吃得不多!阿水一脸天真。

臭小子!小田终于被他逗笑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阿水模样儿认真:谁开玩笑,我说真的!当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丢下天哥呢!

常啸天重复着阿水的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突然,他站起来,对了空气把这一夜半天积聚的怒火爆发出来:阿健,你浑蛋!你要风雷堂,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常啸天一定会拱手相让!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好兄弟!操!

阿水讲得一点不错。这一天,风雷堂的兄弟们都知道了门中出了天大的事,老大负罪在逃,而接手风雷堂的新堂把子居然是与老大形影不离的老二。本来,风雷堂的兄弟们除了常啸天,最服的就是这个二哥。但今时不同往日,常啸天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成了洪门头号叛逆,林健却阴森着脸一早就来到堂口当老大。昔日,他不爱管堂中的事务,只顾自己拆卸那些个机械零件,一心要造飞机,今天却一反常态,一头扎在账本里,清理起账务财产,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把管账的兄弟累了个半死,恨了个半死。

昨夜死了十余名管事的弟兄,家属们一早到警局认过尸体,都来哭哭啼啼,堂口一片愁云惨雾。林健也不安抚,有头有脸的兄弟都自发赶来,想听林健说点什么,可林健进进出出,一声不吭。众人也不知他葫芦中要卖什么药,平时就和他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各揣心事,冷眼旁观。

天已黑了下去,大家一天没吃东西,饥肠辘辘,好容易见林健又匆匆走出,都站起来。谁知他披了外衣,竟似要离开。门外一直有两个陌生汉子,一整天默立,对谁都不理不睬,见他向外走,也直起身子跟了走,像是他的跟班。沉默中,终于有人叫了出来:姓林的,你站住!

嗡的一声轻响,林健眼前的柱子上嵌入两片飞刀,刀身小巧,尾带双翼,很像蝴蝶。林健止步,堂中一阵骚动。大家不看也知,出刀的是飞刀小邵,名叫邵晓星。邵晓星是常啸天从天龙堂带来的,出身杂耍世家,老家也是河北。常啸天喜欢他聪明好学,经常叫他小老乡。其实,他自幼随父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卖艺为生,对故乡早已感觉淡薄,和家人在战火中失散后,独自一个人来到上海混码头,学徒杂役干了五六年,早把上海当成家了。他此时越众而出,向林健走去,大家也都不拦,只是纷纷道:小邵,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邵晓星狠狠指了林健道:我今天豁出去了,非要让这个哑巴说说清楚,天哥在哪里?他究竟怎么了?你又凭什么来做堂主?

众人都暗暗喝彩,再看那被骂作哑巴的林健,神情还是漠然,举步又要走,邵晓星奔上去抓了他的胳膊。林健一回身,枪已顶在邵晓星头上。刀永远快不过枪,何况是林健的枪。邵晓星自知不是对手,放开手怒目而向:说清楚再走!天哥呢?

林健充耳不闻,瞅瞅众人闪躲着不自然的目光,冷然抛下一句:活够了,只管来!说罢负手跨出门去。

闫家花园的大厅已成灵堂。闫森画像在黑色帐幕中威风凛凛地注视着生前的手下。闫夫人已经卧床不起,大小姐闫意、贴身保镖阿三、阿堂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阿三不时担心地看一眼心上人,见她单薄的身子裹在孝服之中恸哭不已,如风中弱柳一样凄楚可怜。

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钱朗、倪子善、雷彪等洪门首脑,臂缠黑纱,表情悲戚,迎来送往。一辆车长驱驶进院中,走下身着黑色大衣的林健,大家见了俱是一怔,因为他这身打扮又兼用一副黑眼镜遮了脸,样子竟肖似常啸天,只是略为瘦削。

钱朗马上泛起不快,因为林健显然是抛下了他派去监视风雷堂的人,自己先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林健走进大厅,与众人打过照面,走到灵前,燃起香,跪下连磕了三个头,站起将香插好,转身高声道:各位不在门的,请回避。我有话要说!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个冷面杀手要做什么。清场之后,林健继续:诸位,我们洪门是大帮派,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安定,风雷堂众兄弟一致决定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堂主主持门中大事,那就是——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四下看看,只见到处是关注的表情,个个都目不转睛,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大声宣布:钱朗,钱大哥!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虽然闫老大灵位才建,尸骨未寒,猛虎堂堂把子钱朗还是止不住要露出惊喜之色。

林健不理众人各异的反应,又转过身去抱拳向牌位:闫爷大仇未报,钱大哥自然不能正式接掌。只等杀了常啸天,再开香堂就任吧。

林健一向沉默寡言,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一厅人都有些发傻,雷彪、倪子善们口上不言,都在心中暗骂:钱朗这个老狐狸,什么时候养出这么个忠实的走狗来,真会利用时机!

钱朗却是真的大喜过望,没想到林健这小子如此善解人意,心中再无不快。老大死得太突然,在这种微妙时刻,各位老大势力相当,选谁主事都差不多,只是无人敢提。林健揭开这层纸,没人提异议,尤其是阿三、阿堂,对林健后一句话更是赞同,于是,钱朗上香在闫森像下叩首宣誓,暂主门中事务。

这比钱朗自己精心策划的步骤足足早了一个月。

两天后,林健在闫家花园外上了钱朗的汽车。

钱朗端详着他,关切地问:脸色这么差,这两天很辛苦吧?要是堂口人心还是不稳,我再给你派些人去!

林健摇头:朗哥,我急着来找你,是想交差的!风雷堂的家,我当到此为止。之前我之所以接手,是为两件事:第一,报恩,找机会推举你当大哥;第二,找常啸天!

钱朗若有所悟:有什么线索吗?

林健面色阴冷:没有。常啸天一向会做人,根本就不指望能在堂口问出什么实情!

钱朗点头:是啊,说起来你倒应该感谢你这位大哥,跟他关系最好的那十几个人,都被他灭了口。否则你接手堂口,也不会这样顺利!

林健:大恩不言谢!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把风雷堂的资产和这上千号人交给你!

交给我,没那么容易吧?

钱朗开始生疑,斜眼看着林健,林健早有准备,将一只纸袋放在车座,推向钱朗。

林健:这是风雷堂的资产,我已经变现,储成黄金,按外国银行的规矩,两天后就可以过到你公司账下,这里面是清单和银行密押。

钱朗一把抓起纸袋,抽出一叠清单,快速翻过,又拿起一只刻着花旗银行的密押盒,里面是一把铜质的钥匙。钱朗又重新翻到清单的最后一页,看清楚数目,一时间有些发呆:你,你这样做,为什么?

林健直视钱朗:我的脾气你知道,带兄弟我不在行,我只会杀人。朗哥如果看得起,我以后就跟在你身边,像阿三、阿堂跟随闫爷那样!

林健说罢打开大衣,露出胁下的枪套。钱朗盯着林健的眼睛,似乎在分析利弊,他握了一下手中的钥匙,突然笑了起来。他仿佛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眉眼长得这么好,而且简直太上道了!从他在阿三、阿堂的枪下收服他那一刻开始,林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样不妥帖,没有一桩不对他的心思!钱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常啸天的江山,说起来也是眼前这个人给打下来的,是他亲手杀了汪铭九,这么大的功劳,却屈居人后长达一年之久。这一次又是,仅仅当了风雷堂三天家,他就把大笔财产拱手送到他钱朗手上!钱朗简直想象不出,居然有人会这样视金钱和权力如粪土。他现在脑子里突然生成了一个念头,他应该更早把这个年轻人收至麾下!这样,他的成事进程可能会更加顺畅!

觊觎洪门老大的位置,钱朗可以说预谋已久!和锋芒毕露的汪铭九不同,他把反心藏得很深,行事周密,步伐稳健。一年前,洪门出现了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动荡,内讧中死了汪铭九,门中又少了一个实力派,他多年积聚的人气呈上升势头,身边也羽翼渐丰。老汪的死,让他心寒,所以反心更盛。常啸天的横空出世,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眼看着一个后生在租界混得风生水起,又把闫老大哄得眉开眼笑,话里话外竟开始流露退隐交位之意。钱朗要对付的名单,不得不加上了常啸天的名字,林健就是这时进入了他的视野中。

常啸天与其说是个威胁,不如说是个助力。年轻气盛必然导致盲目自大,半路接手生意,也预示着根基不稳。钱朗想彻底除掉闫森,这个急功冒进的后生,无疑是最好嫁祸的目标,而且有一箭双雕、事半功倍的效果。

钱朗一直派人盯紧风雷堂,半年来,常啸天和兄弟林健貌合神离,初见端倪。林健显然无心门中事务,不光拒绝在公司任职,而且经常闭门谢客。只要出门就是惹祸杀人,再丢开常啸天自己去闫森那里认错。当兄弟的,不用大哥擦屁股,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健心高气傲到了极致,早就不满常啸天了。一山不容二虎,在钱朗心中,这种能者才有的感觉,无疑是相通的,就像他和汪铭九对闫森的感觉一样。

暗杀闫老大,栽赃常啸天,同时争取到林健对他死心塌地。他的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唯一的缺憾,是没能当夜杀了常啸天。不过,闫森临危之际,已经认定凶手是常啸天,又亲口下了格杀令,那这个反叛罪名就算是板上钉钉,在群情激愤之下,常啸天即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钱朗惦着林健沉甸甸的见面礼,心道可以收尾了。既然常啸天躲过了初一,那么就得在十五给他一个完美的结局,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地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硬朗的肩膀,给他一种格外的信心。

阿健你放心,我钱朗是绝对不会亏待兄弟的!等到开香堂那一天,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会让你的地位,只在一人之下,在所有人之上!总之,只待常啸天一死,洪门,就是你我二人的!

得此承诺,林健终于显出些激动,身形越发绷得笔直,显出曾经的军人做派:朗哥,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说,我一定答应!钱朗心情愉快,就差眉开眼笑。

如果找到常啸天,告诉我,我要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钱朗慢慢敛笑。无疑,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以他的想法,常、林两人不用活着再见面了,他倒不怕两人再联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况且常啸天已经是落水狗,林健又公开反目,不会不识时务,再回头去来个朝三暮四。但他还不想林健知道太多真相。他不否认,现在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冷面杀手,他还不想他们之间出现什么伤感情的嫌隙。况且他还有一个联姻的打算,随着林健的上道,这想法越发坚定。

林健答得干脆:因为他欠我的命!

哦?闫爷的,还是你们那十几个人的?

他欠我一家二十几口的性命!林健爆发地道,他要当老大,他要杀闫森,竟然对我这个兄弟只字不提!他可以不信我,但我不能原谅他不告诉我!如果不是你把我带离朗度,我现在可能也已经亡命天涯!如果不是你明察秋毫,我那天晚上肯定就成了阿三、阿堂的枪下之鬼!我到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些天我夜不能寐,我只要闭上眼睛,就是朗度酒家的那片血海。对,我林健是杀手,但我的手上,从来没沾过自家兄弟的血……

林健恨得说不下去,突然一拳砸向挡风玻璃,大块玻璃震碎,车外的梅萍和阿时同时拔枪,对准车内,直到钱朗向他们挥手,才放下枪。

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亲口问问他,我跟着他出生入死,家破人亡,他如此对待生死兄弟,他的良心,是不是真的叫狗吃了!

钱朗抓过他的手:阿健,你放心,如果找到常啸天的下落,我一定成全你!来人——

林健抽回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我没事!朗哥,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常啸天的下落,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钱朗怔住……

天哥,阿田哥说他有办法了!阿水和小田并肩从外边回来,乐得手舞足蹈。

小田忙向常啸天解释:天哥,我联络到一条货船,明天一早儿就可以上船。

可靠吗?

没问题!小田喝了口水,很有信心,船老大是川袍子,不睬我们这边的事。何况,他们在码头上撞过事,托人找到我头上,我帮他们摆平过,所以不要任何报酬,就可以带我们上去。

常啸天见小兄弟冒着危险,大冬天里跑得满头大汗,感动不已:真难为你了,小田。

他知道,这个问贝多芬是不是姓贝的小兄弟,十几岁就从乡下跑出来,在上海混码头,算是个小老江湖。到了这种关头,找个把条船不难,难得的是一片忠心。

常啸天自恃天塌下来当被盖,这一夜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他如何能睡得着!和林健同生共死的情景,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每一幕都已经变成伤心的记忆。夜深人静,蒋清亮丽的笑容、清脆的笑声又清晰再现。他又如何会忘记伊人!三天前,他们还相拥起舞,蒋清双臂勾在他的颈上,对了他的耳朵吹气若兰:我爱你!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抚今追昔,常啸天心底在流泪了,被最亲的兄弟出卖,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女人,在一夜之间,友情、爱情、权力、金钱,全部消失殆尽,他变得一无所有,再坚强的神经也变得脆弱起来。小床上响起阿水无忧无虑的鼾声,常啸天翻身坐起,从枕下摸出枪来,用布反反复复地拭着,想着,恨着……

同榻的小田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地看着他:天哥,还是睡一会儿吧。明天去码头这一路上,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你要养足精神啊。别太难过,早晚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还可以从头再来!那十几个兄弟泉下有知,还等着我们报仇呢!

常啸天苦笑一下点点头,眼睛却湿润了。

天还未亮,告别依依不舍的陈阿水,小田蹬了一辆弄来的黄鱼车,拉了常啸天向江边蹬去。

冬日清晨,江边有一种彻心彻肺的凉意,小田双手笼在袖中,直奔一条挂了帆的破旧货船跑去。常啸天仍在车里,回头望去,大上海罩在黎明的雾气中,高楼大厦影影绰绰,海市蜃楼般朦胧可见。江水哗哗地冲上岸来,声声似在诉说着愤懑和不甘。

小田急急地返回,带了他向船走去:天哥,船的底舱只能容下一个人藏身,只好你先上船和他们走。

常啸天停下脚:你怎么办?

小田急得直跺脚:快点吧!只要天哥你能脱险,我好办。

行,你帮了我这么多,要是林健知道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不能拖累兄弟!

没时间了!小田拼命拉他前行,林健只是要杀你,你一定得走,我找机会和你会合。

一辆黑轿车全速冲来,远远跟着一辆货卡。车速太快了,冲下沙滩,几乎冲进水里,没等停稳车门就开了,一个人跳出来,发足疾奔,大衣扣子没系,在身后飘起,很像一只黑色的鹰。他手中已敏捷地拔出枪来:不要上船!

常啸天一阵血冷,回头唰地举起枪,身后小田绝望地喊:妈的,是林健,快上船!

不要——!

林健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江边漫开。

枪声响起,林健和小田对射,小田应声倒下,电光火石一刻,常啸天再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林健中了两枪仍未倒下,只是定定地看着离自己十几米处愤怒已极的常啸天,手中的枪摇晃着,摇晃着,无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