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门兄弟3: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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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命途迥异

常小康现在真是忙,忙得顾不上回家上楼多看父亲一眼。十八岁的少年,已经是惠罗公司的常客,西服只穿TOWNTEX,皮鞋只穿SAXSON。醒目出众的个头,越长越宽的肩膀,看起来活脱脱就是父亲年轻时代的翻版。他架着美式墨镜,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唐氏兄弟,豢养的狼狗多至十几条,一律起了英文名字。他戴白色手套,开快车,说话夹英文单词,谈生意或是谈判,永远要在咖啡厅。他以圣大的学历自诩,虽然已经不去上课,但他知道他会得到文凭的。他喜欢别人说他怪,说他标新立异,说他与众不同。他现在已经不喜欢陈阿水那里的女人,他正和影后白丽萍打得火热,小小少年,情场上清一色结交比他年龄大的时髦女人。在他自己看来,早熟和怪异是为了昭示他的不落俗套,父辈那一套已经落伍,他要做新一代帮派大亨!

坐落在静安寺路的沙利文咖啡厅,颇具异域风情,常小康把和商业巨头们的聚会定在这里。他们商讨着一场交易,议题是对付势头越见凶猛、态度日益强硬的工会。常小康只耐着性子听了一半,想到自己也要防患于未然,就干脆地打断了他们的七嘴八舌,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办法,那就是忠义社出力,大家出钱。镇压是他时下的拿手好戏,他清楚如果有了麻烦,他的那位大有来头的姜叔叔,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他的提议正中在座诸位的下怀,于是大亨们提前结束会议,为了共同利益,心照不宣地形成了一个暂时的集团。常小康当仁不让成为了首脑,在众人簇拥下气势不凡地走下楼来。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些迟疑叫住了他:哎?常小康!

常小康摘下墨镜,回头望去。夕阳正斜斜切入咖啡厅,金色的余晖中,一个年轻女子从卡座上缓缓站起,笑着看过来。常小康认出是大学同学简淑兰,蒋芸姗的女友,冷冷地点下头,口中衔的烟也没拿下来,又派头十足地走出去。

简淑兰有些轻度近视,只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坐下来又好奇地凭窗望去,见常小康上车前,还若有所思地向这边望了望,才肯定自己是没有看错。她有点赌气,慢慢啜着巧克力茶,心想一个富家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上海的秋天,梧桐叶子金黄耀眼,姑娘们穿着时尚,头发梳成明星的样子,个个像从电影海报上下来,走在街道上。简淑兰披了薄呢外套,皮包在膝上一弹一弹,加入了这个队伍。和摆姿弄态的仕女们相比,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走近电车站,想到最终还是要回到阁楼中去,听兄嫂的冷嘲热讽,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郁闷。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身边,她惊了一下,本能地向道边躲了躲,回头却见驾驶席上一个黑亮的飞机头。常小康仍戴着墨镜,雪白的手套醒目地左右晃着:Hello!

简淑兰不知所措,只好回敬一笑,常小康又勾勾手指:上车,送你!

一些细眉下的眼神瞟过来,简淑兰从那里面读出了羡慕。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打量着豪华的车内设施,抚摸手工缝制的羊皮车座,又好奇地打开那些小箱子,口中笑道:你变化可真大,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

常小康回头打量着她:你也一样,看上去可不像大学生。

我被开除了,因为六月的学运!简淑兰对着车前的小镜按按卷发,又抻抻旗袍:蒋芸姗、田冰都被开除了,你不知道吗?

车速慢了下来,简淑兰继续道:她们也不知哪去了,我们都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车子重新疾驰起来,常小康用了调侃的语气:是嘛,看上去你并不沮丧,根本不像个被开除学籍的学生!

沮丧?沮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爱国,可这个国家不爱我;我对社会不满,社会就把不满还给了我!

嗬,愤世嫉俗嘛!看来我们有相同之处了。常小康打着方向盘在街口转了一个急弯。

简淑兰担心地提醒:你慢一点,当心!又道:我们可不一样,至少阶级不同!

常小康在密集的人流车流中继续横冲直撞:我也被开除了!失学了!

真的呀?闹了半天我们都被社会抛弃了。你现在做什么?

天天泡咖啡馆,逛街白相,和你一样喽!

简淑兰自然还认定他是那个请喝咖啡的纯情小学弟,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用了大姐的口吻:谁像你阔少爷这般有闲,我可是要生活的哟。我参加了上海电台的播音培训班,今天结业,明天会有一次选拔比赛。如果运气好被录用,你就会天天在电台里听见我的声音了。

常小康无所谓地点点头,用英语说了声祝你好运,听到这圣约翰味道的英语,简淑兰不由怀恋起大学时光,想想问道:常大哥还好吧?他还在做总经理吗?

常小康微微变色,停了半天才道:他早就不在上海了。他姓林,是我家的养子。

简淑兰听得糊涂,但她已经看出常小康面色不豫,知道问造次了,隐约想起他们兄弟俩似乎都喜欢蒋芸姗,大概因此有什么龃龉,就聪明地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虽然不用在意常小康的感受,但是觉得人家既然好心来送自己,总要客气一些,所以又主动说了不少话。常小康复挂上了冷冰冰的表情,三句不答一句,最后把劳斯莱斯停在简淑兰家的路口。简淑兰道谢下车,常小康仍是一声不吭开车便走,把简淑兰弄得有些闷闷不乐,想到明天还有决定命运的大事,便不再想他,打起精神回家去。

上海市广播电台。

简淑兰按了一下胸口,抑住突突乱跳的心,走上众目睽睽的台子。台中央突兀地立着一支麦克风,一个裙裾短短、眉眼风骚的女孩儿下台和她擦肩过,空间并非狭小,简淑兰仍感觉到那种敌意的碰撞。播音训练班里二十几名学员,电台只选三人,竞争的火药味时时可闻。以简淑兰的条件,无疑是这其中最有希望的一个,她虽然只能报中学毕业,但三年圣约翰的教育,让她的气质首先就胜出一筹;她的音质不错,形象也过得去,如果说有什么欠缺的话,就是年龄稍大,另外,她没有家庭背景。简淑兰摒弃杂念,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上海普通话朗诵一段新闻,还没念完,叫停的铃声便响起来。她的眼睛诧异地离开了稿子,台上台下灯光反差不大,清楚地看得到那些个电台要员们不是交头接耳,就是一脸漠然,训练班的导师们却一个不见。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听我的朗诵!她带了一肚子懊丧下了台。

休息室里,一女孩子愤愤不平:骗人!全是骗人!什么训练班、选拔赛,名额都内定了。我们还傻兮兮地去帮人家走过场!

简淑兰抓住她:你说的是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呢!我有个电台的朋友,他就告诉我说这种公开选拔全是有内幕的,你没见今天有两张生面孔吗?她们都是有后台的,根本没参加训练班!

是啊!那些老板官员们早被人用钱买通了!

那办这个训练班,岂不是从我们口袋中骗铜钿?

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我们到哪里去讲理?

简淑兰失神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又一个希望破灭了。算这一次,她已经是第三次应聘工作失败了,社会真是比想象的还要复杂黑暗。当学生时举臂乱喊铲除腐败,只是纸上谈兵,天真又幼稚,真正走入社会,腐败落到自己头上,这种切肤之痛,叫人如鲠在喉欲哭无泪。想到又要去硬着头皮找工作,想到那些淫秽下流的目光,她就一阵阵心寒。物价飞涨,人心浮动,大上海的失业者俯拾皆是,那么多熟练工作者尚且没有饭碗,哪会轮上失学大学生。参加训练班、买服装、化妆品的花销已经有上千法币,兄嫂要是知道她这次没有录取,一定会连讽刺带挖苦,那她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她强忍住失望的泪水,回头见那个短裙女孩也正在看她,失去了竞争的动力,消除了敌意,倒有了些同仇敌忾之意。

明天,莺莺歌舞团要招学员,一起去碰碰运气?女孩打起几分精神,涂了粉彩的脸上闪着迷惘的光。

简淑兰看了看她露出的近三分之二的大腿,迟疑地摇摇头。歌舞团,说得好听,还不就是伴舞女郎,她还没把自己的档次降低到那种地步,她心中还保持着几分大学生的自矜。

不管怎么样,结果还是要听一听的,翘首盼来的电台负责人,扫视全场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才拉长调念道:徐荃小姐,汤文鹃小姐,卞其莲小姐。

名字都很陌生,确实和学员们议论的一样。简淑兰咬了一下嘴唇,拨开群情激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们,越过那个官员,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在五个月前,她也许会义愤填膺地抗议,可现在,她挨过警棒,浇过水龙,失过学,抗争的神经已经彻底麻木了。

门开了,走进两个人,后边的年轻人有一张醒目的面孔,眉眼隐在黑眼镜的后面,嘴角露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由于太过气愤,简淑兰根本没注意这张她本来相识的脸,直到被人拦住了去路,与此同时,全场都听到了那电台官员急乱的声音:大家不要吵,又增加了一个录取名额——简淑兰小姐!

简淑兰蓦地回过头去,见那官员正伸头看着另一个人手中的一张纸片,显然她的名字就来自那上面。这简直太意外了,全场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因此停顿了好几秒,简淑兰耳边响起一个男低音,用的是纯正的英语:祝你好运,播音小姐。

简淑兰兴奋得有些头晕,常小康把她拉到门的一侧,女孩子们蜂拥而出,撇下几句话:

装得可怜相,她也是有后台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还要帮她呢!

更多的却是艳羡的目光。

一个胖胖的男人走过来,恭敬地同常小康握手:常公子,谢谢光临。这个结果你满意吗?说罢,特意看了简淑兰一眼,简淑兰已经认出他是刚才台下的官员之一,她腰杆直了起来,畅快地溢出笑容,常小康将羊皮手套向她晃了晃,同官员一同走出去。

简淑兰同三个新出炉的播音小姐一字排开,签下工作合约,宣布名单的官员凑过来,讨好地夸她字好看,又问道:简小姐与常公子很熟吗?

简淑兰自豪应道:是啊,我们是同学!

明天你可以上班了,月薪暂定300元。

300元!简淑兰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心里已经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分配出去了,她要租一间公寓,还要请学弟常小康吃一顿饭!

上海西郊杜文藩别墅。

两个黑道老大的公子在这里第二次会面。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恒社大哥,一个是丧家犬样被追杀的冒牌公子,两人的身份又拉开了一大截,可杜文藩这次才算真正尝到了林小健的厉害。因为这一次林小健没有了身份约束,反而放得开。他等在大门外,在车抵门口减速的刹那,拉门上车,三拳两脚就打发了司机和手下,将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常啸天遇刺是不是你们做的?

常啸天不是你杀的吗?忠义社在追杀你,你却杀到我这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杜文藩有些哭笑不得。

刀又近了些:我再问一次,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杜文藩开始胆寒,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绝对没做!

那袁老八的事,怎么解释?

那件我认!这一次天地良心,绝对与我们无关!

可是美国轮船公司的生意,现在被你们争到手!

不对!杜文藩喊了起来:生意归生意,常啸天在这个当口出事,表面上是便宜了我们。可是你仔细想想,忠义社也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社团,我们那一段仇怨过去了,犯不着来争这点蝇头小利。

蝇头小利?这桩生意目前在上海滩排得上天字第一号,可以为你们带来巨额利润!

杜文藩明白林小健是有备而来,一句不对都可能送命:唉,实话说了吧,这件事情是我父亲打通了南京的关节才争取到的,常啸天就是不出事,也决计争不过我们。

刀又向里送了一送,刀锋割肉,杜文藩闭上了眼睛,豁出去地喊:常小健!试试杀了我,我保管上海滩两大社团会联手追杀你,叫你插翅也难飞出上海滩,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大哥!

杜文藩睁开眼睛,看见一众手下已经向这边发足狂奔过来,为首的阿强举了枪正拍窗向他大叫,他摸摸脖子,又看看周围,年轻的亡命徒早已无声离去。

西郊小酒吧。

中文霓虹招牌红绿相间,闪着“勾魂俏娇娃”五个醒目的字,一束聚光灯打向小舞台正中,女人的大腿在旗袍的高开衩中,一左一右伸出来。男人们挂着淫荡的笑容聚过来,买上一张粉红色的小票,穿过台下的一条绳子拦起来的通道,再心满意足地散开去。仅仅花了十元钱,他们就尽情地欣赏到了外泄的春光,只因为台上的女人没穿底裤。

林小健进这家乌烟瘴气的酒吧有一阵了,认得台上的女人叫阿香,他心中充满悲哀,为寡廉鲜耻的女人,更为自己死去的兄弟。他记得清楚,这女人曾信誓旦旦说,她耻于用笑容和身体去出卖灵魂,可她现在却选择了如此下流的场所,变成了肮脏淫邪的化身。

林小健拦下侍应生:叫那个女人下来!

侍应笑了:这位先生面生,不常来吧?她不坐台的。

一摞钞票甩上桌子:够了吧?

侍应生眼馋地看着法币,笑容越发神秘:哈哈!先生真会开玩笑,她是个木乃伊呀!

什么意思?

这里的常客都知道,她只是个活招牌,中看不中用的。先生你要小姐,我介绍给你认识,个个比她功夫好!

林小健目光再度移向台上,这回看清楚了,阿香的眼神里没有勾人魂魄的欲火,空空洞洞的,毫无内容。

她怎么会这样的?

谁知道,来了就这样了,听说叫人睡傻的。你到底还要不要女人?

场内喧嚣起来,一个喝多了的男人,跳起来去够阿香的大腿,阿香被他拖得向下坐了坐,来者不拒地将腿又开大了些,这一下,全场都饱了眼福,老板娘赶紧上台把她当木偶一样重新摆正。林小健几步跳上台,扯下她身后的霓虹灯,用大衣裹住抱起来。

老板娘首先大叫:了不得了,抢人了!

一时间场面大乱,瓶子和水果齐向台上飞来,林小健已看好地形,从老板娘上场的台口冲下去,这里和台上只一帘之隔,是一间拥挤的化妆间,林小健把阿香安顿在最里边的桌上。几个候台小姐被他挤得东倒西歪,口红上鼻,粉扑入口,怨声四起。

打手和老板跟至,老板娘叉腰大叫:给我上!

林小健逮住一个一拧一推,立刻倒下一串,他大声道:都别动!我要给这位小姐赎身!你们开价吧!

老板娘也是混出来的,双手一拍:你这小先生好不讲道理,要阿香只管开口,干吗要掀我的台面呀!再说这个丫头可是我好不容易调教过来的。半年前,她送到我这来,是顶了债的,不死不活,下边全是烂的,臭死人。我当她是自己孩子一样调养,可没少下本钱,治了足足三个月才上了台!

林小健强压怒火:少废话!开价!

老板娘向后看一眼,估摸着强援快到,得意地一摇头:没价!不卖!

林小健气坏了,抱了阿香向外走,手下却加重,将欺身的打手们打得哭爹叫娘,倒地一片。他来到老板娘身前,单手抡了她一记耳光,老板娘一屁股坐上门口,摸落了一口牙。

不许动!警察!

震喝声中,四五支长枪伸进帘中,林小健没想到警察来得这样快,被长枪迫住,带了阿香向后一步步退去。

老板娘如丧考妣:杀千刀的强盗呀,快点打死他!

一个声音在外边由远及近:妈的,这小子专门和大哥过不去,又来砸咱们的场子?成心找死来了!

杜文藩的手下阿强气势汹汹出现在警察后面,枪声跟着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