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去何从
咯咯咯……
似乎是自己在欢声大笑,又似乎是个陌生的孩子。他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地坐在秋千架上,秋千一下一下地来回荡着,父亲一把一把地推举着:男子汉就应该越飞越高,像鹰一样!
声音回荡在天地间,空旷且辽远。
他越荡越高,秋千的链索几乎持平,周围的一切都旋转着模糊起来,只有小弟的模样清晰无比,他正吮着食指躲在树后,偷看小哥哥的快乐。他想停下来,和弟弟一起玩,可秋千荡得太高,已经欲罢不能。他只能这样荡着荡着……猛地,秋千链断了,他重重地从半空跌落,跌落在大地之上。他要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身轻如燕,只是一堆沉重不堪又支离破碎的物件。他急于找手,发现手在远处的一把枪上;他想找回腿,腿已经留在了废弃的秋千架上。
义父一步步走来,目光奇怪,像是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无论怎样看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分辩,却找不到嘴;他想站起,已经没有腿。义父越走越近,最后像山一样压迫着他,让他又开始找不到呼吸。义父突然间抚了胸,状极痛苦,血一滴滴洒到他脸上,越流越快,越流越多,最后雨一样冲下来,漫过他的眼、鼻、口,继而把整个人淹没在黏稠的红色液体中。
一个麻衣僧人深不见底的目光时隐时现:公子好相,只可惜逃不开一座戾气之城,便带了血光之灾……
爸,不要!林小健终于叫了出来,挺身坐起。
旁边有人扶住了他:阿健,又做梦了?
林小健目光茫然,患得患失。杨勇却支起耳朵:听,阿海他们回来了!
果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病房门一开,高挑秀丽的女子先走进来,轻手轻脚直奔床头柜,将花瓶里的旧花换掉,插上几枝新鲜的荷花,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
吴浩海跟着狼狈现身,身上横一道竖一道背着大袋小袋,双手也统统占满,弓腰咧嘴地求救:阿倩,你给我捆了这么一身,好歹接接嘛!勇哥,快,真受不了了!
慕容倩只向床上的人展开笑颜:林大哥,梅姐回南京了,可能马上就到!
民国三十六年,南京一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树上高鸣,电扇在天花板上转动着,白色的病室里,充溢着荷花的清香和年轻人欢快的笑声。
梅萍和一个军人走了进来,林小健认出梅萍后怔了一下,脚上还裹着石膏,想起身向徐夫人打招呼,被她上前按了下来。
那军人倒不用招呼,在沙发上大剌剌坐下,环视一周,声音洪亮:这陆军总医院条件还不错吧!我安排的主刀大夫,是重庆回来的,全国有名的外科一把刀!
林小健再吃一惊,只能点头称谢。军人又向梅萍道:你说这三个小伙子都身手惊人,小林我已经见过了,他们俩什么时候也让我开开眼!
此言一出,气魄甚大,吴浩海和杨勇不明其身份,都看林小健,单等他介绍。林小健却始终沉默。梅萍只好介绍:这是中央青干局中将主任,钱敏德。
杨勇只是有点吃惊,反应远不如吴浩海强烈,吴浩海手中东西散了一地,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双足并拢,行起了注目礼。
钱敏德显得非常平易,伸手:坐坐,不用拘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很欣赏你们这些反抗黑势力的年轻人,尤其是小林,我们可算是不打不相识啰!我当你是小朋友,一直很关心你!
林小健只勉强笑笑。
怎么样?到我这来吧,施展你的本领,为国家……
林小健打断:钱先生,我的身份,徐阿姨没给你讲清楚吗?
钱敏德将手一挥:你被黑帮所害,只要弃暗投明,我马上会叫淞沪警备司令部撤销通缉!
我父亲是林健,这个你知道吗?
当年,我父亲林健死于钱朗之手,钱朗亦是因此死于常啸天之手,林钱两家说起来,可谓孽缘深厚。
钱敏德闻言一怔,随即潇洒地摊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上一辈的恩怨,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我们应该把它当作过眼烟云,学会忘记!
不愧是将军,一番话大气十足,掷地有声,在场的人不管听懂与否,全都赞同地点头,林小健仍然沉着脸不说话,场面慢慢冷起来。
梅萍向表弟轻轻摇头,钱敏德脸上肌肉动了动,还是自信地一笑: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从前的天地太小了,好好考虑我的话,现在机会把握在你自己手上!
林小健已经看到了梅萍为难的表情,半个月前,是她涉险将他从上海救出,在南京安排治疗,她的生意在上海,为了他几次回南京,可以说是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知道,此时此刻,即便是为了这位阿姨,也该做一下姿态,便点头道:谢谢钱先生,我会考虑。
南京别墅。
徐夫人在窗前抱臂而立,若有所思:阿倩,从现在起,你不用去医院了!
梅姐,为什么?
我只几天不在,池里的荷花全叫你拔光了,还要问我为什么吗?
慕容倩脸腾地红了起来,口吃道:不……不是说你不在,让我多去照顾他们吗?
梅萍笑了,笑得很难看:小姑娘,我养了你整整六年,你有什么想法,是瞒不过我的!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回上海去,要么离开我!
用人偷眼看着慕容倩,慕容倩愣了一下,紧张地问道:梅姐,为什么?
梅萍点头道:从你身上,我有了个教训,就是身边的女孩子都不要留到太大!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一笔钱,足够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慕容倩眼珠转了转,心中窃喜:梅姐,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肯让我走?
梅萍肯定地点头。
慕容倩眼神中竟然有了些憧憬:我……还可以嫁人?
梅萍看都不看她,轻描淡写道:当然。除了林小健,你可以嫁任何人!
毕竟年轻,慕容倩忍不住喊出来:为什么?
到底叫我猜中了,你还真的是看上男人了!梅萍冷笑回头,目光变得有些凶狠: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上海到金陵,拜倒在你慕容小姐石榴裙下的高官巨贾、贵介公子大有人在,你尽可以去找个够,可就是林小健不行,绝对不行!如果你再去找小健,我会杀了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梅姐向来说到做到!
慕容倩像被人活生生地扒开脸皮,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你已经答应放我走了,为什么我不可以找他?为什么……
梅萍断然喝止:因为你不配!你早就是残花败柳,怎么配当小健的妻子!
慕容倩哭声顿止,少女时代那个可怕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她浑身颤抖起来:不,梅姐……
梅萍一步步逼了上去:当初我从歌伎班给你赎身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恨死那些臭男人,你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梅姐,这样我才把你带在身边,才把你养到十九岁。我调教你,栽培你,看重你,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要自己去飞了!好,梅姐不怪你,梅姐给你机会,可你也不要把主意打错。我是谁?我是你的梅姐!小健又是谁?小健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是永远不会让你和小健在一起的,你记住,永远不会!
慕容倩跪了下来,抱住梅萍的腿,痛哭流涕:梅姐我错了,我不走了,我跟你回上海,我跟在你身边,只要你不赶我走!
晚了!梅萍抱臂长叹:在你问第二个为什么时,就已经晚了!
慕容倩终于知道,这一刻她把一切都失掉了:梅姐的宠爱,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有刚刚萌生的爱情……她虽然并非不谙世事,但一时间还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停止抽泣,起身使劲擦去泪水,声音突然变大:我知道,我知道你对他也不是一般的感情!你和他非亲非故,这样照顾他、维护他,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回报。别忘了,你都四十多岁了……
梅萍扬手一掌掴脸,慕容倩口鼻见血,捂面惊惧。这一掌算是彻底打醒了她——她现在根本不是梅姐的对手!
梅萍真是气坏了,还想打,看着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强压怒火,摇头叹道:阿倩,你太年轻,太不懂事了!如果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真爱,你才会明白我的感受!你明天就可以走了,不过,我要你发誓——再也不会去找林小健!
慕容倩心中怨恨:刻骨铭心,你给我机会吗?口中却乖觉了许多:梅姐,我知道!我发誓,我不会再找林小健!
好,我会记得你的话!
我不找他,真的可以找别的男人吗?
当然,只要你不去纠缠小健,天底下的男人你随便找!你梅姐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而且据我所知,林小健在上海有一位名门闺秀女友,还是大学生,你事实上也根本没有机会!
慕容倩万箭穿心,无地自容。
玄武湖畔,轻雨斜燕;轻舟荡漾,绸伞如画。
年轻人沿岸大步走来,短衫微湿,肌肉张显,雨丝洒在头上凝结成水珠。
吴浩海隔着水雾,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哎呀,阿倩,真的是你呀,能见到你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再也见不到了!哈,今天穿裙子了!
慕容倩模样沉静:六年来,我倒是第一次穿裙子,知道难看,已经准备叫你笑话个够!
吴浩海见她迟迟不肯靠岸,大声道:生气了?我是在夸你,你穿什么都好看,真的!
慕容倩放下伞,将船划近:哪个生气了?我要走了,和你道别。
吴浩海跳上船:听说你离开了徐夫人,准备去哪里?你不是无亲无故吗?
我现在在嘉陵公司做事,跟梅姐这些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有一天,我会比她强。
好呀,有志气!
慕容倩将船划向湖心,桨声欸乃中,她轻声问道:林大哥……他怎么样了?
医生说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石膏,但是估计半年之内,他走路都会有些跛……对了阿倩,你说走就走,弄得我们都挺想你的,还以为看不到你了呢!有丽人引桨,吴浩海真是好不惬意。
船抵湖心,慕容倩放下桨,将伞撑开,和吴浩海比肩而坐: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阿健说要找工作,他死也不肯去投靠钱将军!
慕容倩眼神闪烁:恐怕梅姐不会让林大哥自己出去找工作吧?
阿健小事随和,关键时刻很犟的,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除了常啸天,我还没见过谁能主宰得了他。好在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缺钱,走一步算一步了。
慕容倩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这样也好,我还怕林大哥会从此依从了梅姐……
依从?什么意思?
你就没有听说过,有些女大亨专门喜欢年轻男人吗?
吴浩海开始没听懂,等反应过来不由一阵紧张:你是说徐夫人……养小白脸?
我也不敢讲,反正,我跟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她能把生意全丢了,上海南京两头跑,对林大哥可是紧张得很呀!
吴浩海真吓了一跳:哎呀,这我可得告诉阿健!
慕容倩也紧张起来:千万不要!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们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梅姐,事情到此为止最好。不管怎样,她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再说,林大哥已经够惨了,别再给他添烦恼,有你在他身边,帮他留心着点就是了。
吴浩海觉得她讲得入情入理,不由夸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阿倩,你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慕容倩认真道:阿海,我们以后再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总想着你们,特别是你……
四目相交后,她粉颈羞垂;吴浩海福至心灵,大喜过望:阿倩,我……我没听错吧?
慕容倩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喜欢她,但她不知道身上的法国香水会不会快些奏效,对男人,她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
吴浩海呼吸粗重起来,他试着去捉那女孩子的手,伞滚落在船上,随着船身微微一倾,又荡上湖面,像雨中开放的一朵艳丽荷花。
一只雨中的画舫正离他们远去,茫茫雨雾中,钟山的黛影朦胧可见。
这钟山呀,又叫作蒋山,是江南四大名山之一!你们看,山顶那些紫青黄碧之气,云蒸霞蔚,直通霄汉,所以还有个名字叫作紫金山……
林小健一路讲解着上山,两个同伴东张西望,看得好不新鲜。吴浩海跑在前边,发现新大陆一样回头笑叫:嘿,找到了,一定是这里了!
一座山门样的校门矗立眼前,上镌四个苍劲大字:蒋山女中。
校长室里端坐的老校长,在暑气未尽的九月还着长衫,颈扣一颗不落,系得严严实实;胸前一部长须,端得是飘飘逸逸。整屋皆是字画,数支大小不同的毛笔悬于案上,大个端砚上,笔尖上的墨汁,欲滴还休。
他审视着几个年轻人,儒雅地抚抚胡子:三位何事?
林小健袖口低卷,掩饰着上臂的伤疤,上前浅鞠一躬:校长先生好!我们从《金陵日报》上看到贵校招募教员的广告,是来应征的。
校长从耳上摘下水晶花镜,伸臂让座:请坐,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我们从上海来。
校长点点头,带着职业眼光逐个打量——为首的白衣青年言谈举止间还算谦逊,但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贵气,其余两个气势过盛,目光都欠平和,实在不像潜心教书的青年。印象一旦形成,老先生的语气就带了拒人千里之意:我们这所中学已经有四十年的历史,校风纯正,对教员的要求也甚为严格。上学期末,就有几位教员因为参加了政治活动,被清除出校,我们这才准备在社会上招募有经验的教员,补充师资。不知三位有无从教的资历,能教些什么?
林小健微笑应道:校长先生,他们二位应征体育教员,我教理科或英文,皆可。
校长直视林小健:以前可曾教过学生?
没有。
可有师范院校的毕业文凭?
没有。
念过书吗?
只断续读过三年大学,肄业。
老校长捻须一乐:年轻人,你倒是坦诚。一无学历,二无经验,怕是很难适应教学。
林小健相当自信:校长先生,您给机会让我们一试,也许会改变看法。真才实学并不一定体现在一纸文凭上,要招纳人才理当不拘一格。就说我这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国术高手。这位杨先生曾是七省国术冠军,在上海开馆授徒也有好几年。如果能在这里传武授艺,我相信贵校的学生个个身强体健,赛过花木兰,而不是上山来一路见到的孱弱如同林妹妹、病西施。
杨勇赶紧点头,只有吴浩海想到杨勇教女学生,那一定像伍子胥操练妃子兵,不由捂肚子笑。老校长也跟着莞尔:如果两位真如你所言,是什么武林高手,那我倒想聘来教练一下教员。近来动辄游行示威,而政府又一律严惩不贷,防患于未然,倒是需要教员身强体壮,好好保护学生……至于说学生嘛,就不必学这些了,我们是女子中学,还是娴德淑慧为好!
杨勇听出这校长老头是相中了他们,冷落了林小健,急道:哎,那我兄弟呢?
令弟是哪位?
就是他呀!
你们是兄弟吗?不像呀!
异姓兄弟,桃园三结义,不行吗?
校长怫然不悦,杨勇兀自看不出眉眼高低,还自顾自讲下去:我说老头,你可别看走了眼,真人在这儿呢!以我这个小老弟的本事,来教你们这些个小丫头,那真是大炮打麻雀,孔夫子教三字经!不是我吹,他和洋鬼子都能呜里哇啦直接对话……
校长听他越讲越通俗,甩手请让:噢,原来如此!那敝校太小,不耽误三位前途,请另谋高就吧!
吴浩海私下狠拧杨勇,杨勇反应过来,赶紧扮闷嘴葫芦。
林小健起身,他早看到这校长案上一幅字墨迹未干,环视四壁,心中有数,开言道:钟山龙盘,石城虎踞,都是帝王之宅,早就听闻蒋山女中颇有历史,今天到这里,看背倚苍天古松,风景幽丽,就不想走了。再看校长的办公室,书香拂面,古意盈怀,直觉得是到了仙人隐居的去处!
老校长微笑不语,仿佛还在等他口吐莲花。林小健直觉有门,凑前欣赏桌上墨迹:校长这幅狂草,有怀素的味道。
老校长唔了一声,未置可否,林小健自顾自地往下侃:家师曾言,狂草是书境极致、书法巅峰,能书之人必有楷、行、草的扎实功底,胸中又要有极大丘壑,才能达到酣畅淋漓、直抒胸臆的境地。历史上的狂草大家,多是帝王将相,再有就是心境开阔、气度豪迈的文人雅士。
校长笑望着他:看来你倒是知道些,再看看我这幅字,如何?
林小健干脆站在校长身侧,正面欣赏,以手指点:这最后几个字最好,有入臻境之感,你看笔触如钢似铁,笔笔力透纸背。整幅看上去,更有一种极大的气势,跃然欲出纸外,似乎在书写时,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在激荡。
老校长回望,目光炯炯:年轻人,你可会书?
林小健赶紧摇头:不敢,我只是喜欢鉴赏字画,纸上谈兵而已,叫您见笑了。我上学时最喜物理。可战争结束,举家迁回内地,所以未能完成学业,深以为憾。您可不可以再给我个机会,让我试一试,我相信自己可以胜任教学。
你在何处上学?
香港大学两年半,西南联大半年,机械物理系。
噢,难怪你英文不错,但只是说说还不行,应征的人很多,还要考一考你。
校长拾起毛笔,换了信笺,就着那墨汁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拿这个去教导处,他们会给你安排试讲。对了,还要在本地找一位介绍人具保。
林小健兴奋接过,道谢向外走,看见两个同伴还在目瞪口呆中,不由向他们挤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