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推荐序:“动荡”的时间简史(1)
向以鲜
1956年5月13日:玛莎父亲法捷耶夫自杀
读完姚月所翻译的汉斯这部年代回忆录或局部自传《动荡》,我的心真的动荡起来。
从哪儿说起呢,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位伟大的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在诗作《严重的时刻》(陈敬容译)中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此刻即这一刻,亦即任意一刻:谁在世上某处死!
那就从“此刻”说起。
就从《动荡》女主角玛莎(玛丽亚·阿莱克桑德罗·马卡洛娃)的父亲法捷耶夫说起。
由于特殊的地缘及政治原因,中国人对于苏俄文学的了解,尤其是近现代的苏俄文学,有时远胜于对本国文学的了解。20世纪50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国人,大多能如数家珍地罗列一大批苏俄的作家和诗人: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富尔曼诺夫、绥拉菲莫维奇等,随口就可以举出一大串。在这些辉煌名字中,小说家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Alexander Alexandrovich Fadeyev)可能不是最明亮的,但却是最沉重的。人们对法捷耶夫的《毁灭》(原名《十九人》)和《青年近卫军》耳熟能详,尤其是后者,几乎成为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表面上看来,法捷耶夫的写作相当顺利,他是斯大林时期的风云人物,从20世纪30代开始,一直处于苏联文坛的核心地位,担任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拉普)领袖,同时还是苏共中央委员会委员、最高苏维埃代表、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就是这样一位拥有显赫地位和名声的作家,却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决然走向毁灭——1956年5月13日,法捷耶夫饮弹自尽。这样的惨烈结局,似乎应了鲁迅那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法捷耶夫的死,死于良知、压抑、觉醒和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他的光芒和黯淡都来自斯大林们(包括赫鲁晓夫)所代表的苏联政治生态。法捷耶夫虽然身居要津,却常常处于服从与背叛的剧烈内心冲突之中:他热爱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却又不得不接受苏共中央的决定,一方面批判他们是“阶级异己分子”,不问政治,无思想性,脱离人民群众生活;另一方面,又认为他们的诗歌才是“真正的诗歌”。这种心灵的煎熬所带给作家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法捷耶夫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焦虑与恐惧之中。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怕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斯大林,又怕又爱。
法捷耶夫自杀之前曾留下遗书,但这封遗书并没有在他辞世之时公之于世。直到34年后,也就是1990年,法捷耶夫的遗书才为世人所周知。从中,我们知道了当年赫鲁晓夫为什么会极力否认遗书的存在。法捷耶夫在信中呜咽地控诉:“我终生为之献身的艺术已被自负而又无知的党的领导人扼杀,现已无法挽救。那些靠伟大列宁学说起家的暴发户们使我彻底丧失信心。即使他们以列宁学说发誓,也使我难以信任,因为他们可能比暴君斯大林干出更坏的事来。作为作家,我的生命已失去任何意义。在生活中我遇到的是卑鄙、谎言、欺骗与诽谤,因此我犹如从邪恶中渴望得到解脱那样乐于结束人生。”在遗书中,法捷耶夫请求人们把他埋葬在母亲的墓旁。但是,作家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也没有能够实现:国家把他裸露着可怕枪洞的尸骨,埋在了新圣女修道院陵园。
从《动荡》中,我们知道了法捷耶夫自杀的具体地点。汉斯在第二章“苏联旅行的潦草日记及其后果”中提及了上述遗书:“法捷耶夫是严重酗酒者,在赫鲁晓夫的一次重要讲话后,他在彼瑞德基诺的一栋达恰中自杀。赫鲁晓夫在讲话中指出了朱加什维利的罪行。他的遗书不是写给他的妻子或他的子女,而是写给政治局的。这样一个人的想法,甚至在俄国也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达恰是一种俄罗斯乡间小别墅,彼瑞德基诺位于莫斯科西南面,距市中心约20公里。法捷耶夫的自杀地点具有某种象征性。汉斯为我们描述了彼瑞德基诺居住区的特殊意义,这儿可不是寻常之地: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就住在法捷耶夫的旁边。
“马克西姆·高尔基曾经在30年代将这整个地区交给作家协会的物业管理机构文学基金会。他下令在这里为他的作家们建造50多栋避暑山庄。因此,许多著名的作家有了占地几平方千米的、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家。他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社团,这也只有在俄罗斯才可以想象。在这里是会感到宁静,还是危险呢?在这里西蒙诺夫、费定和柴可夫斯基等家庭与持不同政见者隔墙而住,那么你能更好地工作,还是你会被更好地监控呢?那个开枪自杀的糟糕的法捷耶夫——玛莎的父亲,在他的房子边上的别墅里,帕斯捷尔纳克正生活和工作着,直到六年前去世。今天,还有很多人去他的别墅和坟墓朝拜。当你站在花园篱笆旁,你仿佛就站在朝圣的路上,沉默片刻,然后继续出发。《彼瑞德基诺》,一组帕斯捷尔纳克在1941年发表的诗,见证了他与这个地方的亲密关系。”
就在这儿,就在此刻:1956年5月13日,法捷耶夫扣动了扳机。
汉斯诗中也曾无数次提及“此刻”,他在《埃内斯托·格瓦拉》(姚月译,选自《比空气轻》)中写道:
死亡在继续。此刻
他找到了伴随他直至生命结束的仇敌
1991年秋天:法捷耶夫女儿玛莎自杀
在我为姚月所译的汉斯50年诗选《比空气轻》所写的序言中,我曾指出:这位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的髦耋老诗人,在现代德语写作中,具有重要地位。按照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说法,汉斯是“德语世界的鲁迅”。纵观汉斯的生活经历,我认为有两个时期至为关键:一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是20世纪60年代。这两个时代,对铸就汉斯的思想及诗歌品格,发挥着本源性的影响。汉斯骨子里的批判、叛离、反讽与出离,均与之息息相关。对战争、对纳粹德国、对制度或人性之恶的迷惑与反思,是汉斯诗歌精神的支柱。而作为60年代的社会变革与运动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汉斯的身份显得扑朔迷离:秘密共产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学者、革命者、诗人、出版人、俄罗斯少女的热爱者、世界漫游者,还有好多。这些复杂的身份,都可以在汉斯的诗歌中,找到神秘的化身或投影。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作为诗人和作家的汉斯,本质上更像是一个革命家或改革者,他的诗歌中,有着强烈的政治幻觉。无论是写甲壳虫的《往事》,还是写革命者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枯宁》,我们都能清晰地看见,活在老汉斯内心深处的英雄,都是具有革命人格的人。
由德国知名出版机构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 GmbH und Co.KG)所推出的这本汉斯力作《动荡》,主要回顾了汉斯60年代的动荡生涯,并完整地呈现了1967年至1970年1000天的柏林革命,其中,也包括大量的1963年至1966年的各种文字。那是一段近乎疯狂的岁月,激动人心的日子。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年代,全世界流行着一种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左”倾思潮,如同汉斯在回答《明镜周刊》记者罗塔·冯·果日斯提问时所说:那个时期很混乱,不仅在纸媒上,现实也很混乱。越南战争,议会外反对派组织(简称APO),红色高棉,尼克松访问中国,布拉格之春。此外,还有法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及五月风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等。而且,汉斯不仅是那个动荡年代的见证者,也是其中很多运动的重要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