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宫新主
麟德殿灯火通明、葳蕤璀璨,宦官宫女正往来忙碌,为即将开始的宴会做最后准备。
自从仪凤四年(公元679年)二圣东巡,圣驾在东都停留两年,其间风波不断,突厥叛变、封禅推迟、大臣遇刺,闹到最后连太子都换了,原太子李贤竟被槛车押回,囚于西内禁苑。留守长安的官员表面处乱不惊,私下早已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与李贤有交往的官员,简直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唯恐祸及自身。所以二圣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大宴群臣,一者广施恩德以安众心,再者也为庆贺喜事。
虽说刚闹出一场废立风波,喜事还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件。首先就是裴行俭、程务挺大破东突厥叛军,虽然还未擒获叛首取得全胜,但已经给敌人致命一击,胜利只是早晚的事。而在大唐戡乱的同时,吐蕃又想趁火打劫,不过唐军已经吸取上次的教训,镇守河源的大将黑齿常之早有准备,率领三千精锐骑兵主动出击,在良非川(今青海恰卜恰河)大破来犯的吐蕃军,斩敌两千,缴获军械牲畜无数。两大战场同时告捷,当然值得庆贺。然而最让李治高兴的不是胜仗,而是一件家事——新皇储有儿子啦!
即便百官讳而不言,李治心里也清楚,李贤谋反是一桩糊涂案,不过是覆水难收罢了。且不论李显的才智能否媲及兄长,连子嗣传承都成问题。李显二十五岁,原本有个正妃赵氏,常乐公主之女,可夫妻多年一无所出,后来赵氏更因得罪天后,囚在宫中活活饿死。堂堂太子无妻无儿,非但面子上不好看,皇家血脉岂不堪忧?就在李治发愁之际,东宫忽传喜讯,有个服侍太子起居的低等宫女怀孕了。李治大喜,天天派御医诊脉安胎,最后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取名李重福。这孩子的母亲身份低微,不足以给予正妃名分,但抱上孙子的李治大感欣慰,只要李显生育方面没问题,还愁没有嫡孙吗?立刻下令在名门闺秀中选妃,经过反复比较,终于挑中一个韦姓姑娘。此女出身京兆韦氏,父亲韦玄贞官居普州(今四川安岳)参军,母亲是博陵崔氏,两大望族共育之女,门第自然没的挑,不仅天生丽质,且知书达礼、机敏聪慧,连一向眼光挑剔的天后都很满意。
所以二圣要在今天宴会上向百官宣告此事,并责令礼部准备大婚典礼。如此重要的日子,当然不能马虎,可西京多年未举行大宴会,宦官宫女都有些紧张,光禄寺、殿中省的官员也很留心,每张桌案、每套餐具、每盏宫灯都一一检视,唯恐出现纰漏。
正在繁忙之时,忽听有人高宣:“太子驾到。”
“哈哈哈……”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李显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大殿——作为二圣之子,他继承了父母的高贵血统,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与李治如出一辙,眉目灵秀、性情爽利又酷似武媚。考其生平,出生刚满月就被玄奘法师收为弟子,受菩萨戒,取法号“佛光王”,又在龙门开凿佛窟为其祈福,授封的爵位先是周王,应三代之国号,后来又改封英王,与大唐军神李的爵号相合,这些事都给他增添了高不可攀的神圣感。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是个极容易打交道的人。李弘谨慎矜持,李贤庄重自负,李显却与两位兄长迥然不同,他平易近人、心直口快、嬉笑怒骂、不拘小节,跟谁都能打成一片。上至宰相列卿下至宦官翊卫,没人觉得他人品不好,但也没人觉得这位轻佻荒唐的皇子适合治国理政,幸而他排行老三无缘大宝,顶多当一辈子富贵闲人。可世事无常,李弘死、李贤废,偏偏就让这个“逍遥自在王”坐上了太子之位。
“参见太子殿下。”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料到他会提前钻进来,所有人都停下差事向他施礼。
“罢了。”李显大咧咧地摆手,只顾着左右张望,“听说今日要演九部乐,怎么不见舞伎?”隋唐以来国土广阔、民族融合,御宴庆典的乐舞除传统的雅乐外,又增添了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高昌、安国、高丽的歌舞,各具风情精彩纷呈,合称“九部乐”。
在场几位官员闻听此言暗自咋舌——整天就惦记吃喝玩乐,哪像个储君?分明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太子既然问了就不能不答,光禄丞欧阳通上前答道:“天皇已颁下口谕,取消舞乐。”
“没了?”李显顿感失望,“好好的为何取消?”
“殿下不知么?二圣原本想在宣政殿举行宴会,还要召内外命妇共襄盛会。但今晨殿下的侍读袁利贞上疏,称前殿非命妇宴会之地,象阙非倡优进御之所。天皇深以为然,这才改在麟德殿,又于别殿为命妇另设小宴,还罢去舞乐以示俭德……”欧阳通耐心解释一番,见李显犹有不悦之色,忙恭维道,“袁利贞不过一介侍读,何敢谏言至尊?此必太子殿下您的授意,百官无不赞叹殿下之德。”
他想给李显一个台阶下,哪知李显竟不吃这套,兀自嘟嘟囔囔:“什么德不德的?我没让他多管闲事。这群书呆子成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今还插手到宫里来了,真扫兴!”他抱怨好一阵子才渐渐释然,心血来潮又拍着欧阳通肩膀道,“前几天我在宫外瞧见你写的碑铭了,铁画银钩龙飞凤展,果真名不虚传。哪天你若闲了到东宫来,也给我写几幅字,制成匾额挂起来一定体面,也省得旁人说我不通文墨。你放心,绝不叫你白忙,我一定备下美酒歌舞好好犒劳你!”欧阳通是欧阳询之子,书法乃是家学,但他的楷书清瘦遒劲、锋芒毕露,与其父不尽相同,称得起是自成一家。
“殿下谬奖,区区小事臣敢不效劳?”欧阳通嘴上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身为太子,随便交结朝臣乃是大忌。李贤殷鉴不远,怎不知吸取教训?还三天两头邀人去东宫,真不晓得这位新太子是天性淳朴,还是没心没肺!
“没别的事,忙你们的吧。”李显丝毫未觉自己举动有何不妥,背着手转来转去,东瞧瞧、西摸摸,竟还跟两个漂亮宫女嬉闹起来。正有说有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阴沉的咳嗽声,立时打个寒战,回头讪笑道:“苏师傅,您、您也来了。”
来者是一位绯袍老臣,年逾七旬银髯皓首,身材高大精神矍铄,正以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李显,一张嘴就是训教的口吻:“殿下谬矣,宫中之物皆属圣上,女史宦官亦为圣上之仆,君臣有别、父子有别,怎可随意亵玩?况乎大殿之上、群臣之前,实在有损少阳之德。”此公姓苏,名良嗣,雍州武功县人,昔日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苏世长之子。他自李显还是周王时就担任王府长史,为人公正、性情严厉,李显每有失当之处,他不是当面批驳就是上奏二圣,搞得李显对他又敬又怕。
“您教训的是,我知道错了……”一物降一物,李显见了苏良嗣马上老实。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还望殿下牢记。”苏良嗣脸上严肃心却很软,毕竟辅佐李显十余年,其实疼爱极深,况且现在李显已是太子,怎能让他下不来台?明知他敷衍了事,也只得见好就收,低声提醒:“百官已在殿外列班,连相王千岁都到了,就差您一人,还不快去?一会儿天皇撞见,又要责骂了。”李显这才醒悟,忙不迭溜出大殿,连蹦带跳下玉阶,没站稳差点儿栽个跟头,多亏相王李轮将他扶住。有几名官员见他这副举止,忍不住想笑,却被苏良嗣的凛凛目光逼了回去。
宫中万事皆循礼法,哪有未得圣旨擅入大殿的道理?即便欧阳通等负责宴会的光禄寺官员,安排完也要退出来。紫绯在前青绿居后,百官按朝班各就各位,默默无言整理冠带,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又候了将近半炷香的工夫,才见大宦官范云仙走出来,高声宣布赐宴,群臣高呼谢恩,这才迈步登殿。
李显自然走在最前面,排在第二的是李轮,紧随其后的是刘仁轨——这位文武双全的老臣已经年逾八旬,身体虽还硬朗,但如此高龄终究不适合主持朝廷,所以免去尚书仆射之职,晋升太子太傅;当然他一大把年纪也不可能真去东宫教李显读书,这是荣誉性的官职,除了坐而论道基本什么都不用干,就是闲居养老;李治念其年迈又免去他跪拜之礼,可以拄杖上殿。跟在他身后的是尚书令薛元超、崔知温,侍中裴炎,这三位宰相都是废黜李贤后任命的,再往后是武承嗣、王德真、郭正一、魏玄同、韦思谦等朝廷重臣,苏良嗣、姚令璋、袁利贞、杜求仁等东宫属臣也随之鱼贯而入……却见天皇李治已稳坐龙床等候大家。
这与以往的礼法略有不同,原本应该群臣先入殿,天子要在百官的欢呼声中款款落座。李治之所以更改,皆因腿脚不便,随时都赖人搀扶,一向爱面子的他不想让百官瞧见自己走路吃力的样子——自从李贤被废,他的风疾愈加严重,又添了胸闷气短、心悸虚汗的毛病,身体完全清瘦下来,两腮凹陷、双目突兀,须发几乎全白了;其实他还不到六十岁,但残酷的病魔、纷乱的国事以及一幕接一幕的家族悲剧早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身心俱疲,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兴科举、封泰山、拓西域、平高丽的天之骄子。见到百官向自己三呼万岁,只略微抬手示意免礼,一个字都没说。
虽然袁利贞上奏,称内外有别不可同席,李治也采纳了,但是有一个女人注定还是要出现。她大权在握、尊贵至极、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她,她就是天后武媚!
相较日渐苍老的李治,武媚虽也两鬓斑白,但昂扬的气魄却丝毫未被岁月侵蚀,反而愈加凌厉。她甚至不顾男女之别,命宦官微微卷起珠帘,公然展现自己的风采。群臣落座她率先举杯,以饱满的精神、浑厚的嗓音道:“来!众爱卿同饮,庆我三军得胜、四海升平。”李治不发一语,只是跟着举杯——究竟谁是主角?谁是大唐王朝的皇帝?
群臣见怪不怪和光同尘,都顺从地举起酒杯,以天后之侄、宗正卿武承嗣为首的中宫亲信更是争相歌颂圣德。当然“圣”乃二圣,不仅颂天皇之德,也少不了称赞天后的伟大。
一杯酒下肚,武媚意犹未尽,马上再次举杯:“往者已矣,望众臣工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今东宫元良至诚至孝、天纵神睿,又为皇家再添骨血,此亦当贺。”
群臣本来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因为东宫一案,有多少官员落马?且不说宰相,仅刘讷言、格希元、周宝宁之类的文人就有一大批。最惨的是太子典膳丞高政,家里人竟然因为怕受牵连,合伙将他杀了;最倒霉的是给事中唐之奇,他给李贤当属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就调离东宫,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被流放。现在天后一句“往者已矣”总算给此案画上句号,大伙不用再担心受牵连了。不过李显当得起“天纵神睿”的考语吗?这似乎并不重要,天后无疑是在强调更换太子的正确,李贤已成过去,铁案如山尘埃落定,以后谁也别再提起,更不要妄想翻案。
李治依然不说话,跟着举杯沾唇,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谁也摸不清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紧接着天后又亲口宣布东宫大婚之事,气氛顿时更加热烈,所有官员都向李显敬酒祝贺。李显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索性站起身,笑呵呵向群臣致谢,还跑前跑后地和几个相熟的官员碰杯,直至苏良嗣拉住他袍袖、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渐渐收敛,毕恭毕敬向二圣作揖道:“儿臣之躯,父母所养;儿臣之位,父母所赐。儿无才无德,仰赖二圣光辉,值此喜庆之日恭祝父母福体康健、圣寿无疆。”
武媚岂会瞧不出是苏良嗣教的,却不点破,笑着朝李治道:“瞧咱们显儿,也知道感恩了。”
李治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武承嗣见风使舵,高举酒杯:“二圣英明,太子仁孝,万姓仰德,百僚沐恩。此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他的呼喊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极致,所有人都面带笑容随之附和,那声音响彻大殿直冲霄汉,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这声赞颂。
天下之幸……社稷之幸……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余音散尽,大伙又陷入无声的尴尬,尤其是刘仁轨、薛元超、魏玄同等老臣,面对珍馐连筷子都没动,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只是一场做作的表演,哪有什么幸事?大唐接连失去两个优秀的太子,一个是疾病夺去的,另一个竟是被他母亲抛弃的,现今的太子究竟何等资质,谁瞧不出来?连那两场胜仗也不值得夸耀,东突厥本来就是臣属,戡平叛乱算什么丰功伟绩?吐蕃在噶尔兄弟主政下日益壮大,大唐屡次征讨损兵折将,只能坚守抗拒;而且前不久文成公主病逝了,唐吐之间再无半分情谊,以后冲突只会更多。兵燹连年不息,军资开销消耗巨大,加之灾害频发、冗官靡费,乾封年间的强盛早已一去不返,哪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过是丧事当成喜事办,粉饰太平罢了。
但与衰退的天下形势相比,朝廷内潜伏的危机更为深重,而且无法明言。近年天皇养病,名义上是由东宫监国,其实政务都是天后、太子和宰相们商量着办,也因此弄得矛盾重重、争执不断,耽误许多大事。如今倒是不争了,太子换成了纨绔子,郝处俊、李义琰等作风强硬的宰相全被罢免,朝政大权几乎完全落入天后之手,她扶植许多亲信,遍及三省六部,天皇却一概不管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大唐朝将被这个有能力更有野心的女人带往何方?
“薛元超……”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打破沉默,虽然这声呼唤很低,却令所有人翘首瞩目——天皇说话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开口。
薛元超跟李治不仅是君臣,还是朋友,凭着多年的心有灵犀他预感到李治必有重要的话,忙绕出宴席,如在朝会上一样出班施礼。
李治语速很慢,似是边想边说:“太子灵慧聪颖、仁孝可亲,此天意所钟,如今婚事已定、子嗣无忧,将来必能绍继大统振兴社稷。东宫群贤争相拱卫,《易》曰‘终日乾乾’,《书》曰‘天道酬勤’,故君子为学不可辍。朕命你兼任太子左庶子,辅佐监国、督促学业,莫辜负朕之期望。”
薛元超响亮地答了声:“臣明白。”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书令,加上太子左庶子就不仅是宰相,还是东宫最重要的属臣。
李治审视他良久,接着叮嘱道:“朕与卿自幼相善、挚诚相交,今共白首于朝堂。回首四十年烟云,既有喜乐同欢,亦有舛逆衡决。瑕疵莫追,来日可期,今朕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望你善始善终,恪尽天赋,则上无愧于祖宗,下播惠于苍生。”
这番话说得甚是沉重,薛元超既感动又有些悚然,连忙伏倒在地:“臣不才,蒙陛下厚恩。必思老骥伏枥,鞠躬尽瘁。”
这番对话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两个聪明人的交流,许多心照不宣之言暗藏其中——疆土拓而复失,朝政理而又乱,粉碎了专横跋扈的长孙无忌一党,却又亲手培植起一个专权擅政的皇后,李治辛辛苦苦折腾大半辈子,结果都是白忙。国势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儿去,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媚娘既爱揽权,索性让她管去吧。李治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已对朝政不抱任何期许,既无力也无心,但他对李家社稷还有一份推卸不掉的责任,那便是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延续统治。知子莫若父,他虽然夸奖李显“灵慧聪颖、仁孝可亲”,但那是场面话,对这孩子他一点儿都不放心。然而太子换了好几个,无论国家还是他都再也经不起变更,所以李显“天意所钟”不能再变。苏良嗣、姚令璋等“东宫群贤争相拱卫”,对李显循循善诱,但教育的成果仍不理想,所以“天道酬勤”“终日乾乾”,他要让薛元超担起教导太子的重任,哪怕牛不喝水强摁头,硬逼着也要让这孩子勤学上进,将来才不至于出乱子。
薛元超对李治之意了然于胸,赶紧答应,而李治后面的话更使他深感责任重大。不仅以君王的口吻命令,更以朋友的身份委托,所谓“舛逆衡决”暗喻的正是当初他主审东宫一案,未能保全李贤,透着几分埋怨。但“瑕疵莫追,来日可期”,李治不追究,晋升他为尚书令,只求他这次能把李显教好,唯有如此才对得起祖宗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李治甚至坦言自己“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差挑明了说“我死之后你就是托孤大臣”啦!因此薛元超诚惶诚恐,发誓效仿诸葛亮,鞠躬尽瘁辅佐少主。其实这不仅是李治对他的期望,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宦海沉浮四十年,毁誉参半荣辱一身,眼看将近耳顺之年,就把今生最后的心力都贡献在李显身上吧!
“好,朕信得过你。”李治略感宽慰,病怏怏地倚在龙床扶手上,不再言语——能做的都做了,人事已尽,坐观天命吧。
刘仁轨、魏玄同、刘景先等人皆对太子不放心,见天皇如此安排不禁颔首,大为赞同。武媚也端起酒杯:“武王托周公,汉武委霍光,职责之重莫过辅佐少主。薛爱卿老成谋国、学富五车,定不负众望。来!本宫敬你一杯。”
“臣不敢。”薛元超曾三度贬黜,皆与武后有关,前番又遭她所迫审判李贤,对这个女人实存戒意。如今领受李治这么重的委托,她出来道贺,竟还比出周公、霍光来了,这究竟是正话反话?
武媚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无比真诚、无比和蔼:“明德之士无不尊师重道,何况皇家?今后我儿之事有赖于卿,此酒受之无愧。请……”说着竟站起身,拿起御壶斟了满满一杯。
“谢天后。”薛元超松了口气,这才敢领受。
满朝文武何尝不是暗捏一把汗?见此情形忙一同举杯,似乎都对加强东宫教育表示赞同。独李显一人十分不高兴,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反驳——苏良嗣絮絮叨叨的够磨人了,如今又来个薛元超,再加上袁利贞那帮书呆子,这日子怎么过?以后别想痛痛快快玩了。
小宦官高延福接过天后亲手斟的御酒,捧到薛元超面前,薛元超叩谢圣恩,拿起来还未送到唇边,忽听背后有人说话。
“启禀二圣。”一名侍卫进殿施礼,“太平公主请求见驾。”
二、太平公主
侍卫一声禀报,百官皆感诧异,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在——内外不同宴的建议算是白提了,天后自作威福、喧宾夺主已经过分,公主怎么也来了?这真是时移世易,千百年来的礼法体统皆弃之如敝屣,还有没有规矩?
李治身体不舒服,本不想多说话,可女儿的要求实在越礼,只好再次开口:“不准。去告诉她,有话散宴再说,现在不许胡闹。”
“是。”侍卫领命而去,可没过片刻又回来了,一脸为难之色道,“公主说有件特殊的礼物献给二圣和列位大臣,无论如何都要……”话未说完突然一个趔趄——有个中等身材、腰挎宝剑的黑衣武士闯进殿来,将他推倒在地!
麟德殿内顿时大乱。此人的行径不仅失礼,未得召唤持剑入殿,恐有刺皇杀驾之心。百官又惊又怒,这家伙太嚣张了,当着这么多人就敢闯宫,外面的侍卫怎不拦阻?莫非还有元恶大奸在背后撑腰?细细打量,这名武士年纪很轻,身材也不算魁梧,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颔下无须,明显是个少年。他的戎装与一般侍卫大不相同,头上戴着鹖冠,衣袍长裤乃至靴子都是黑色的,腰中蹀躞镶嵌美玉,周身上下的刺绣甚是华美,却与十六卫将官皆不一样,根本辨不出他的来历。但此人绝对胆大包天,独对百官毫无惧色,手握剑柄睥睨四顾,似乎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李敬业、程处弼、丘神、郭齐宗等十几个武官立刻跃起,身上没兵刃,就抓起割羊肉的餐刀,围上去欲与之搏斗;范云仙、高延福等宦官都慌里慌张护在御桌前。勇敢的官员挽袖撩袍往前冲,胆小的浑身颤抖连连后退,真有几个文人吓得钻桌底下去了。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却听御座旁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天后武媚手据桌案大笑不已,似是瞧见了平生最有趣之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满朝文武更觉毛骨悚然——怎么回事?这疑似刺客之人莫非与天后有关?霎时间所有人皆是一头冷汗,丘神等人也不敢贸然动手了。武承嗣等中宫亲信与反对他们的大臣互相对视,彼此眼中皆是疑惑,摸不透是谁设下此局,究竟有何图谋。众人转而窥视天皇,却见李治仍无精打采坐在那里,似是这辈子莫名其妙的事见多了,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天后兀自笑着,而紧接着又有一人狂笑不已——李显也认清来者的面目。这位太子从来不懂矜持,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大声喝彩:“好!哈哈哈……太平,你还真有点儿威武之气,把我都唬住啦!有趣有趣!”在他身旁,素来老实规矩的李轮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太平?!
百官面面相觑:“是、是公主殿下吗?”不怪大伙瞧不出,公主居于深宫内苑,谁见过啊?
“呵呵……”那武士瞧着众人瞠目结舌的滑稽样子,终于憋不住了,也笑出声来,果真是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谁能料到公主会以这副装扮出现?群臣虚惊一场尴尬至极,且有被戏弄的感觉,真不知说什么好。右金吾卫中郎将丘神冲在最前,位置最显尴尬。他的祖父丘和、父亲丘行恭皆是名将,所以他也自幼从戎,其战功远不能与先人相比,钻营媚上的本事却强爷胜祖,脑筋转得极快。见此情形他故意把刀子往桌上一扔,叉腰大笑:“公主好厉害,竟把满朝文武吓得手足无措!果真虎父无犬女,也跟天后一样,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这马屁拍得俏,把天后和公主全夸遍了,而且极是时候,文武百官正没个台阶下,都跟着放声大笑,气氛顿时缓解。
李治揉揉昏花的双眼,强打精神道:“你真胡闹,冒冒失失闯进来,还做这般打扮,成何体统?就凭刚才的举动,足可治你个惊驾之罪。”话虽厉害,却无半分严厉语气,难掩对女儿的溺爱。
太平公主一向活泼胆大,怎会把这不疼不痒的批评放在心上?她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向父母展示身姿:“怎么样?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还原地转了一圈。
“嗯,不错。”武媚笑呵呵地说,“我的宝贝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太平甚是欢喜,滔滔不绝道:“一般侍卫的衣服我才不穿!这件不是织坊做的,乃是女儿亲自筹划,奶娘和几位女官帮忙绣的。什么虎啊豹啊的,一点儿都不好看,我叫她们绣了只凤凰,瞧出来了吗?这边的瑞兽是……”
“有趣,有趣。”武媚听得饶有兴趣,不住点头。
母女俩有说有笑,仿佛在后宫试穿新衣。有些老臣瞧着不雅,难免相顾议论。李治也觉得不像话,忙打断女儿:“朕与百官宴饮,顺便商讨国事,你闯进来做什么?”
太平闻听此言立刻板起面孔,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施礼,故意粗着嗓子道:“末将想为二圣以及列位大臣献舞,以助酒兴。”
“不敢!”满朝文武呼啦啦都站起来——尊卑有别、内外有别,哪有公主给百官献舞的?有些恪守礼法的官员自得知来者是公主就把头低下了,抬都不抬一下,还敢看她跳舞?
李治一阵苦笑,还未及批驳,武媚先声夺人:“你穿戎装而来,又这般乔模乔样,莫非要演军舞?”
“正是。”
群臣越发低声嘀咕起来,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想必又是不合理法、有辱斯文之类的话。太平丝毫不屑这些非议,环顾众人昂然道:“商之妇好随夫征战,魏之木兰替父从军。我姑祖母平阳公主曾创建娘子军,夺取长安立下首功,凭什么女子不能执干戈而舞?”
“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这番话正合武媚心意,她精神振奋双目熠熠,“准你献艺,也让满朝文武看看咱大唐女子的英姿!”
李治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吞回去——妻子强悍、女儿倔强,他这个病怏怏的男人也只能抱以无奈。
皇帝未加阻拦,大臣还能说什么?闭嘴欣赏吧。也不知太平公主何时做的准备,朝殿下一招手,十几个伴奏者登阶而来。这些人不是太常寺乐工,而是禁中教坊的乐女,红衣碧裙、袅袅婷婷,给大宴又添了几分春色。群臣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叹,鼓柷击羯之声已起,众女演奏起来。琴声高亢,义觜激扬,竟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在场几位老臣听到此乐胸中五味杂陈——昔日李世民扫平四海何等气魄?惜乎显庆以来二圣锐意革新,很忌讳提起先帝,此曲也被束之高阁,多年不曾演奏,今日重闻备感亲切。可这么一首歌颂英雄的乐曲却由一群女子演奏,还用来给公主伴舞,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音乐已经响起,太平公主却一动不动。她微合双目、屏息凝神,仿佛胸中正酝酿豪情,好久好久,直至一阵激烈的鼓声响起,她倏然向前奔跑几步挺身一跃,像一只矫健的燕子栖至龙墀前,这才开始她的舞蹈。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身材可算十分高挑,加之抬头挺胸、挓挲臂膀、表情严峻,果然有一股勃勃英气,无怪乎百官难辨雌雄。此刻她完全没有忸怩之态,也丝毫不用女性的娇媚取悦众人,而是绷紧腰腹、伸直双臂,脚下跺着铿锵沉重的步伐,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昂首,如仰望星辰;时而俯身,如鸟瞰山河;时而舒展臂膀,如弯弓射雕;时而快步纵跃,如纵马驰骋、奋命沙场……
刚开始百官有点儿不适应,依礼法是不该看的,可心里又想看,况且公主在面前晃来晃去,想躲也躲不开,眼神都很踟蹰。但是随着这支舞渐入佳境,众人也渐渐被她的魅力感染,终于坦然直视。这时才发现,公主的相貌极像其母——有一张莹润可爱的圆脸,一双浓眉大眼,故作深沉的目光下其实饱含着佻脱灵秀,那尖翘的鼻子、精致的下巴、饱满的耳垂,简直跟天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股凌厉的气势也如出一辙。俨然就是四十年前的武媚!
伴着那震人魂魄的乐曲,太平公主轻启朱唇高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这唱词是魏徵、李百药等人所作,稍有阅历的官员都会,一来是多年未歌心中怀旧,二来也是被公主的气魄感染,许多人竟跟着合唱起来:“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此曲唱罢,太平身躯陡然一转,猛地从腰中抽出佩剑。文武百官又是一惊,圣驾面前焉能动刃?可仔细一看,又都笑了——步履轻盈曼妙,舞姿婉转柔靡,一柄长剑慢悠悠摇来荡去,与方才判若两人。显然她只准备了前面一段舞蹈,一动剑就露了马脚,完全是娇柔妩媚的女子之态,和乐曲不配了。
太平越舞越觉滞涩,完全合不上拍,强自坚持了一会儿,再也舞不下去,索性把佩剑一丢,噘嘴道:“算啦!就到这儿吧。”乐曲戛然而止。但这已经很精彩了,珠帘后的武媚看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下去跟女儿一起舞蹈——气吞山河,英姿飒爽,谁言红颜不及须眉?谁言女子不能冲锋陷阵、执掌三军,统御山河、一匡天下?
太平面有得色,却故作谦虚:“我舞得不好,列公多见笑。”
群臣哪敢再笑?都说公主舞姿优美、惊若天人,丘神、郭齐宗等将领甚至当殿喝彩,就连八十高龄阅人无数的刘仁轨也捻须感叹:“太平人唱太平歌、颂太平秋,公主日后际遇必异于常人,恐非一般帝女可及。”
太平依旧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致谢,又朝上笑道:“父皇母后,百官都说女儿跳得好。我决定今后不再着钗裙,就穿这身戎装啦!”
李治一直默不作声,静静欣赏女儿的舞姿,既爱她灵巧可爱,又不免嫌她举止越礼,这会儿听她说今后再不穿女装,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列卿不过随口恭维两句,你便顺藤爬。天生阴阳自有定数,男子戎装你穿岂能相宜?快换掉吧。”
哪知太平双眉一轩,高声道:“既然女儿穿这身衣服不合适,您把它赐予驸马如何?”建唐以来凡娶公主者必授驸马都尉之职,随侍圣驾、参典禁军,故而皇帝的女婿没有不穿戎装的。
李治、武媚闻听此言皆是一怔,对视一眼不禁莞尔——这丫头古灵精怪,哪是好心来献舞,分明是来要女婿的。倒也不怪她心急,这分明是咱当父母的疏忽啊!
太平公主本来是极受宠的,只因二圣早年所生的安定公主夭亡,所以把舐犊之情都弥补于后来出生的她,视其为掌上明珠。她五岁那年天后之母杨氏亡故,李治追封武士彟为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在洛阳修建佛寺,又让女儿出家为道,给外祖母追福,取道号“太平”。这本来只是象征性的,不可能真让公主出家,可是风云变化,大唐与吐蕃交战失败,吐蕃要求以太平公主和亲。二圣不舍,于是在宫中建了一座太平观,命女儿改穿道服,借此回绝吐蕃;不过太平公主自此真当了道姑,住在观内。此后的日子二圣不是忙于战争就是互相勾心斗角,竟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忘了。如今太平公主已十五岁,早该谈婚论嫁了。
此刻女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婚事,二圣皆有愧色。沉吟片刻武媚打趣道:“人大心大,看来这座小小的皇宫容不下你了。今天就跟我们拿刀动剑的,明天还不闹得翻江倒海、地动山摇?也罢,我们给你选一位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再建一座气派的公主府,尽快打发你出宫。”
“正是。”李治连忙附和,“朕岂能亏待女儿?待太子大婚后就办你的事。”
太平见二圣许诺,越发咄咄逼人:“你们若是随便寻个男人我可不依,女儿必要嫁得心甘情愿才行。”
怎么?公主竟要自己择婿吗?百官交头接耳起来,李治脸红了一片,再不想让她当众乱说,赶紧胡乱应承:“依你,都依你便是。”
太平环顾在场所有人道:“今日文武百官皆在,大伙都是见证。父皇母后可不能食言。”
李治、武媚齐道:“君无戏言。”
太平心愿得逞,这才欢欢喜喜跪倒:“二圣不愧明君贤后,女儿叩谢天恩。”群臣又不免一阵欢笑,既笑公主聪慧胆大,又笑这桩婚事来得离奇。
“你听听这丫头的话。”武媚朝李治玩笑道,“依了她咱才是明君贤后,若不依岂不要说咱俩是昏君愚妇?这还了得?”
李治低声揶揄:“还不是跟你学的?”
“全都依你,满意了吧?”武媚朝下招手,“瞧你闹得满头大汗的,还不快过来。”
“诶!”太平答应一声,当即蹦起,毫无顾忌地奔上龙墀,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撒娇。
御宴之上,百官之前,这番景象实在惊世骇俗。一身戎装的公主旁若无人地黏在天后怀中,天后则掏出锦帕为主公擦去额头的汗水。知道的是母女俩,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抱着个男人呢!天皇面对这等事只是无奈摇头,在这座皇宫、这个国度里,僭越礼法的事每天都在进行,他早已习惯。
刘仁轨、薛元超等老臣目睹这一幕,心下不禁感慨——这对母子太爱玩,也实在是会玩。可我大唐江山禁不起她们这么玩啊!
三、好事成双
太平公主不仅相貌、性格酷似其母,心机也不简单。她在宴会上的举动乃是筹谋已久,其实她早有芳心暗许之人,哪用得着费劲巴力选驸马?酒宴结束太平便向二圣挑明——女儿非薛绍不嫁。
李治本来病怏怏的,闻听女儿之言竟顿时来了精神,笑得合不拢嘴:“妙!甚合朕心!真乃天作之合。”
薛绍不是外人,乃李治胞妹城阳公主与驸马薛瓘之子,论起来是太平公主的姑表兄。昔日城阳公主魇胜获罪,薛瓘代妻受过贬为房州刺史,城阳心系丈夫相随而去,不料房州爆发瘟疫,夫妻双双故亡。公主膝下共有三子,长子薛,次子薛绪,最小的薛绍恰是薛瓘被贬那年出生,房州路远不便带走,便将他寄养在宫中。三年后太平公主降生,那时天后所出四位皇子中最小的李轮也六七岁了,除宫女之外能玩到一起的孩子只有薛绍。幸而太平天性活泼,也喜男孩的游戏,这对表兄妹着实有一段青梅竹马的岁月,稍微大些才分开。太平出家入道,薛绍则按贵族子弟的惯例充任亲卫,因年纪尚轻至今还未解褐授官。前番圣驾自东都归来,太平出宫迎候,猛一眼瞧见了薛绍,已出落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她闷居观中寂寥无慰,正思才郎相配,故人重逢情窦顿开,忆起幼时耳鬓厮磨的一幕幕,决心非薛郎不嫁,遂有戎装请婚之事。
可太平不知,李治早有招薛家外甥为婿之意,今日提出自然一拍即合。然而素来宠爱女儿的武媚却半晌无言,脸色阴沉沉的。
太平瞧出母亲不大乐意,正色道:“父皇母后在百官面前许诺,驸马人选须我认可。如今孩儿已有所钟,你们不能反悔。”世人皆畏天后,连几位太子也不例外,唯独太平公主敢正颜厉色和母亲叫板。
“是啊,君无戏言。”李治也帮腔道,“绍儿是朕的亲外甥,家世门第、才貌人品都没的说,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啊!”
媚娘见丈夫、女儿拧成一股绳,都以迫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只好默然点头……
二圣既已赞同,便令有司筹办。其实皇家婚事与民间无甚差异,也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件事,合称“六礼”。但皇家身份尊贵,岂容臣子到皇宫问名、纳征?所以无论娶妻、嫁女都是派使者下去,薛家不但要呈报薛绍生辰履历,五服之内所有亲戚的情况都要禀明,由太史局核对公主生辰八字,卜筮占算预定婚期。
纳吉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当薛氏家谱交到二圣面前时,武媚略扫一眼勃然变色,指着名册上薛之妻萧氏的名字道:“我女乃天潢贵胄,富贵无极,岂可与田舍女为妯娌?”
礼部群臣吃了一惊,赶忙解释:“此乃兰陵萧氏,南朝两代帝王后裔,又是凌烟阁功臣、宋国公萧瑀的族孙,不是寒门之女。”
“我不管那么多!”武媚大袖一摆,“若要我女下嫁薛家,除非让薛休了这妇人。”
要成一门婚,先毁一桩婚,天下哪有这等道理?中书舍人李景谌聪慧伶俐,略加思忖便明其理——天后见识过人,焉能不知兰陵萧氏是望族?薛绪之妻成氏比萧氏门第差十倍,为何不以为意?根本不是门第问题,乃因当年萧淑妃也是此族,昔日旧恨又被勾起来啦!想至此李景谌笑嘻嘻道:“皇天后土,恩育千家;二圣之德,包容万物。烝人虽有贵贱,皆属赤子,莫说萧氏本非鄙陋之族,即便是寒微门户、罪人之家,仰二圣之恩泽必能忠于社稷、肝脑涂地。请天后开母仪之恩,谅此下情。”一番话说得溜光水滑,隐隐约约把萧氏内情点到,为之求情。群臣有明白的,有不明白的,更有心里明白假装不明白的,反正是“能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都跟着说好话,李治在旁也跟着解劝,媚娘瞧着这一张张笑脸,情知再闹下去没意思,便含含糊糊答应了。
事情算是将就过去了,但这场风波不胫而走,传得朝中尽知,连薛家兄弟也有耳闻。薛绍倒没怎么上心,薛坐不住了——天后态度微妙,这场婚事是福是祸?薛心里没底,拉着弟弟去请教本族年纪最长的户部郎中薛克构。
薛克构官职虽不甚高,辈分却比薛瓘还大,是他们兄弟的叔祖,年老积古颇有智慧,沉吟良久道出真相:“有些事本不想对你们说,但关乎今日之议只好明言。当初你们年幼,不晓得父母被贬的内情,其实那也是一桩糊涂案。魇胜确有其事,是道士郭行真所为,而且事涉天后。那时帝后不睦,天皇欲借魇胜之罪废后,甚至已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哪知最后时刻反悔,以致上官仪、王伏胜等人获罪而死。但魇胜之事已传扬甚广,为平息众议也须略加追究。因郭行真是你们母亲推荐给二圣的,又系她在魇胜之日带入后宫,所以你们父母其实是当了替罪羊。”
薛绍还在襁褓之中便与父母分别,直至二人棺椁回京才算重逢,他对父母的容貌、性情一概不知,所以听说此事也未觉惊心。薛却惊得目瞪口呆:“我随考妣同往山南,直至他们病逝也未听说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益处?那时你年少,一者不想让你存怨上之心,误了前程;再者也怕你出去乱说,更招灾祸。既身为人臣,替君受过又有何埋怨?”说到这儿薛克构的口气又渐渐缓和,“其实二圣与你父母关系甚佳,贬官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待此事淡然便会召他们回京,怎料房州起了瘟疫,他俩……唉!这就是命啊。”
薛听到这里已明白大半,喃喃道:“难怪天皇极力促成婚事,前几年还超升我为中郎将,加封二弟为翼城县男,八成是心怀愧意,想补报在我们兄弟身上。可中宫那边……”
“天后之心也不难忖。昔日你父母若无恙回京,必能和好如初,可他们偏偏死在房州,这就不妙了。此即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心中总存这么个疙瘩,不免怀疑咱薛家恨她,给咱加官进爵也罢了,若招进个心怀怨愤的女婿,她岂能乐意?后来得知你妻姓萧,又勾起当年和萧淑妃之仇,故而发作,想搅了这桩婚事。但天皇和公主之意甚切,群臣又都美言,她虽强横拗不过众意,只好偃旗息鼓。”
薛听罢面色甚忧。薛绍却只是愣了片刻,随即道:“我对天后素无怨意,扪心无愧有何可虑?只要善待公主,谨遵人臣人子之道,天长日久天后自会认可。”
薛克构扑哧一笑:“莫非你真心喜欢公主?”
薛绍笑而不答——少年时的那段岁月,他也不曾忘怀。
“哈哈哈,青梅竹马你情我愿,这倒是难得的好姻缘!其实帝甥尚主由来已久,若真能恭慎行事倒也无妨。不过……”薛克构的笑容渐渐收敛,“常言道‘娶妇得公主,无事去官府’,既做皇家的女婿,免不了牵扯许多是非。有些事纠葛不清终难如愿,还是要常怀戒惧之心啊!”
薛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安——娶公主以致败家的事太多,无须提房遗爱、柴令武等人之事,最真切的例子就在自家!昔日母亲原配的夫婿乃是杜如晦之子杜荷,杜驸马卷入李承乾谋反案被杀,母亲这才改嫁薛家,生下他们兄弟三人。想来父亲之死也因尚主,若不是牵扯进宫闱秘事,岂会贬至房州染病而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门两代驸马,想不招摇都不行啊!尤其跟天后有那段心结,实在危险至极。武元庆、武元爽之辈皆天后手足,贺兰敏之乃天后外甥,终不免获罪而死;亲生儿子李贤尚被废黜,李显原先的妻子赵氏竟被活活饿死。以后三弟要常跟这个狠辣的女人打交道,岂是易事?一旦有闪失,倒霉的不止三弟,弄不好祸及整个薛家啊!
“弟弟,你……”薛想劝他设法回绝这桩婚事。
薛绍却充耳不闻,望着窗外怒放的夏花,面带微笑默默出神。他已经开始憧憬和太平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郎有情妹有意,这门亲事算是铁定了。武媚似乎也渐渐被女儿的执著感动,改变了心意,时隔半月她又主动站出来为女儿操办婚礼。先是在毗邻皇城的平康坊修建公主府,占地广阔、高筑门楼,内外装潢媲美皇宫;接着又置办嫁衣,连钗环首饰都要亲自过目,又为太平专门制作一辆庞大的婚车,朱漆涂轮、红纱为幔,车盖车轼皆以象牙雕饰。最后她还做了一项大胆的决定——将太平出降与李显纳妃合在一日进行。
其时李显的婚礼已筹办完毕,马上将举行,良辰吉日怎能推迟?况且太子为尊、公主为卑,哪有因公主延误太子的道理?天后却不以为然,谁规定女儿出嫁一定要逊于儿子娶亲?双喜临门更热闹,鉴于吉期已至,大可让韦氏先入东宫与李显合卺,过俩月太平这边准备好再一起办婚礼。诏令颁布天下哗然,李显倒不大在意,反正他已娶过一次正妃,这次办不办无所谓,能把漂亮可人的韦姑娘搂在怀里就心满意足了。
永隆二年七月己丑(公元681年8月11日),太子李显和太平公主的婚礼同时举行。这不但是开唐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婚礼,恐怕也是长安有史以来最喜庆的一天。皇太子纳妃排场虽大,毕竟是在东宫之内,公主出降则是从皇宫一直热闹到民间。这一天媚娘兴致甚高,先是在宫里接受李显夫妇叩拜,然后又赶到公主的典礼上。这一举动超乎常理,也让太平婚礼的热闹程度大大超过李显那边。听闻天后亲往的消息,京内所有命妇都妆扮起来,平康坊霎时间车水马龙。新建的公主府虽大,却也容不下这么多观礼的嘉宾,无奈之下临时又借离公主府不远的万年县正堂宴客。
长安城以中央的朱雀大街为界,以西属长安县,以东属万年县。从秦始皇一统华夏开始,还没听说哪个公主出嫁占用都城县廨的,但即便如此仍满足不了这场婚礼的排场——太平公主那辆华丽的婚车太过庞大,竟然进不去县寺大门。有司飞马入宫禀告天皇,请求拆除大门,李治不忍:“万年县门楼乃是前隋工部尚书宇文恺设计督造,雕饰精奇独具巧思,拆了太过可惜。”门不能动,于是官兵齐动手,竟把县廨围墙推倒一面,这才将公主迎进来。
天皇虽然没有亲临女儿婚礼,却也在傍晚率领群臣登临东内丹阳门,观看盛景。此刻早过了戌时,城楼前却一片光明——从兴安门到平康坊一路张灯结彩,每隔十步又设一对火炬,照得天空亮如白昼,许多沿路栽种的树木都烤焦了。几乎全长安城的百姓都涌向了城东,争看这场盛大的婚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时而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
李治手扶女墙望着这热烈的一幕,心中甚感欣慰,东宫辅佐之臣安排好了,儿女们的婚事也办完了,接下来的岁月该干什么?他突然觉得很茫然,似乎自己这个皇帝成了天下第一闲人,再无什么事情能做了。正默默出神,却见有个绯袍官员手捧藤纸挤到近前,施礼道:“臣不才,献诗一首以贺陛下双喜。”
李治低头一看,来者是元万顷——如今的元万顷早已不是从岭南流放而归的落魄文人,他已官居正五品上。当初他与范履冰、刘祎之、苗神客、周思茂、胡楚宾等五人并受天后所召,号为“北门学士”,名义上是修编书籍,实则参谋机要。因他心思灵巧攀附有术,为天后夺权出了不少主意,故而颇受宠信,官职一升再升,李贤倒台后当上中书舍人,成了中书省起草诏书的重要笔杆。
李治虽知他是媚娘心腹,却也知道他是个颇有才华之人,便接过诗文,眯缝着眼睛读起来——因风疾作祟,他的双眼越来越花,需要贴得很近才能看清文字。
象辂初乘雁,璇宫早结褵。离元应春夕,帝子降秋期。
鸣瑜合清响,冠玉丽秾姿。和声跻凤掖,交影步鸾墀。
象辂便是太平公主那驾用象牙雕饰的马车,璇宫则是用美玉装点的宫殿,乘雁、结褵皆含婚姻之意。这首诗辞藻华美,内容却空洞,是典型的宫体诗。
李治一笑,未置可否,又见刘祎之也捧着自己的诗来献——相较元万顷,刘祎之的名声要好许多,虽然他也曾是北门学士,但后来被派去担任相王府司马,并教李轮读书。作为皇子之师他是称职的,深得李轮敬重,虽然现在也转任中书舍人,但师生间还是很亲密。按理说亲王与中枢之臣走得太近是犯忌讳的,可二圣了解李轮心性,也深知刘祎之的品行,对此毫不介意。
李治忙把元万顷的丢在一旁,再看他的诗作:
梦梓光青陛,秾桃蔼紫宫。德优宸念远,礼备国姻崇。
万户声明发,三条骑吹通。香轮送重景,彩旆引仙虹。
“嗯,似乎略胜一筹。”话音未落,中书侍郎郭正一、给事中胡元范、著作郎任希古、太常博士裴守真等一大群官员也都献上自己的作品,纷纷向李治道贺。(群臣《奉和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共存六首,连同李治御制诗一首,皆载于《全唐诗》)李治也看不过来这许多,但感念诸人之心,连连称谢欢笑不已,正在这时又有喜讯——
“捷报!捷报!”兵部侍郎岑长倩手舞足蹈,快步奔上城来,“裴行俭大获全胜,生擒阿史德温傅、逼降阿史那伏念,叛乱平定啦!”
城楼上的人太多,大伙手把手传递,才把捷报呈到李治面前。他连看了两首诗,早就眼花得不行了,范云仙大声念给他听——自唐军端掉金牙山,战局胜负已定。但裴行俭深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虽派张虔勖乘胜进军,却故意相峙不战,暗中收买细作,离间两大叛首的关系。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被唐军擒获,又遭阿史德温傅猜忌,激愤难忍,于是发动兵变将温傅软禁。裴行俭闻讯,火速率领程务挺、刘敬同等部进军,与张虔勖兵合,共逼伏念大营。突厥内部刚发生一场剧变,眼瞅着唐军气势汹汹杀到近前,群情惶惶再难抵御,伏念的家眷又握在唐军手中,无奈之下只得将温傅当成见面礼,向裴行俭投降,协同叛乱的各部酋长也尽数反正,历时两年的大叛乱终于平定。
李治听罢激动不已:“兵者,凶也,纵然得胜死伤无数。裴行俭只动寥寥干戈便把叛乱搞定,正合兵法所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可谓当代名将!”
岑长倩离得甚远,也扯着嗓门夸赞道:“裴行俭当年曾受业于苏定方,得前辈之法,继前辈之志,陛下若能授予重任,内参国政外典兵戎,必……”
他话还未说完,元万顷立刻以更洪亮的声音嚷道:“皇天祐助,我皇受福,良臣集谋,我皇之德。祸患平定正逢太子大婚,此乃陛下慈爱圣德所致。天祐我大唐也!”
武承嗣、刘祎之、王德真等人齐声附和:“天祐我大唐!”
李治连连点头,极是赞同——胜也是命,败也是命,他皇纲不振是命,久病不愈也是命,一切都是老天注定吧。算了,这辈子该忙的事也就这些,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女,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以后的日子安心养病吧。
元万顷似乎还嫌马屁拍得不够,又笑逐颜开道:“方才臣等献上诗篇,实是班门弄斧,谁不知陛下精通诗赋、潜心雕龙,乃当今文苑第一手笔。值此大喜之日,陛下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们这些晚生后辈开开眼界。”
“是是是。”众文人都跟着起哄。
赞皇帝为文坛第一手笔固然是溢美之词,但李治确实精于文艺、擅长诗赋,他未及弱冠就写出不少优美诗篇,还为大慈恩寺题写过碑文,皆是文苑佳话。虽有帝王之资,文采实不逊于那帮文人学士,若是逐鹿考场八成也能挣个进士。不过近年国是日非纷扰不断,他难得平和心境,许久未有新作。今日叛乱平定、儿女成亲,终于有一丝轻松感,恍惚望着下面热闹的景象,稍加酝酿脱口而吟:
龙楼光曙景,鲁馆启朝扉。艳日浓妆影,低星降婺辉。
玉庭浮瑞色,银榜藻祥徽。云转花萦盖,霞飘叶缀旂。
雕轩回翠陌,宝驾归丹殿。鸣珠佩晓衣,镂璧轮开扇。
华冠列绮筵,兰醑申芳宴。环阶凤乐陈,玳席珍羞荐。
蝶舞袖香新,歌分落素尘。欢凝欢懿戚,庆叶庆初姻。
暑阑炎气息,凉早吹疏频。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龙楼灿烂,玉庭浮光,兰蕙芬芳,歌舞升平,李治描绘出一派绝世繁华的景象。他说着、笑着、吟诵着,表现得格外兴奋,然而这真能消解他隐于内心的苦涩吗?他曾开拓出古所未有的帝国版图,但一切征服之地又都失去;他一改三百年士族门阀之风,但现在朝廷又陷入皇后擅政的阴影。他无力改变,也无法挣扎,索性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只要坚信这一切都是天意便可解脱了。现实既然如此,就在诗篇中幻想他那个“六合泰”“万年春”的帝国吧。
当然,文武百官会配合他,不厌其烦地歌颂他的伟大,不仅赞美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天子,而且恭维他是世上最疼爱子女的父亲。仿佛所有人都同时患上了选择性失明症,只看到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却没看到与此同时废太子被逐出长安。
庶人李贤踏上了他的流放之路,目的地是遥远的巴州,从他被废直至流放,李治和武媚都未曾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