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汉语的超能观(1)
所谓超能观,是指人们由于语言文字的神秘性而赋予其无所不能的魔力。
吕叔湘(1988)曾指出:“语言和文字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可是在语言文字的神奇作用面前,人们又把它当作神物崇拜起来。他们用语言来祝福,用语言来诅咒。”[52]在人际交往以及人与自然的斗争中,人们深感自己力量的渺小,因而需要借助某种神秘的魔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魔力虽然无处不在,但是其本身看不见,摸不着,需要依托某种物质形式而体现。于是,某块石头、某棵树木,或者某种动作、某种状态、某种现象,都可能被人们赋予某种魔力。而伴随人们一生的语言更便于使用,于是便被人们作为魔力的象征而崇拜着。
语言崇拜是世界各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人们相信,语言有着一种超人的魔力,在冥冥之中操控着人们的祸福。这种语言超能观催生和支撑着汉民族发达的语言祝咒文化。语言祝咒包括“祝”(即口彩)和“咒”(即语言避忌)两方面。在语言祝咒文化中,人们相信,用语言文字祝福人,真的可以使人得福;用语言文字诅咒人,真的可以使人得祸。这种文化的发达程度,恐怕在世界上也可称叹为观止。
语言祝咒的手段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直接式,二是联想式。另有一类是谐音物化式。
2.1 直接式语言祝咒
直接式语言祝咒,即借助现成的词语进行祝咒,表现为对吉祥词语的追捧和对不吉词语的处置。可以从命名的理据、禁忌语和吉祥语、咒语等三方面来考察。
2.1.1 作为护身符的人名与称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名字可以在人际交往以及人与自然的沟通中用来代替某个具体的人。然而,汉民族习惯于在命名时表达自己的祝咒愿望。
1)命名的吉祥化
在人名方面,传统观念认为名字维系着一个人一生的幸福,所以几乎没有一个做父母的在给孩子取名时敢掉以轻心。人们喜欢用吉祥的字眼来给孩子命名,尤其是男孩子的名字。男子的名常常含有阳刚、吉祥、长寿之义,如“刚”“强”“龙”“虎”“福”“禄”“寿”“喜”等。如希望幸福的,可叫“阿福”“吉祥”等;希望做官的,可叫“裕禄”“凤官”等;希望发财的,可叫“有财”“富根”等;希望长寿的,可叫“寿民”“百龄”等。还可以名叫“锁柱”“拴柱”等,希望通过名字把他“锁住”“拴住”,不让阎王爷过早地来索命。
也有的父母头胎生了女孩,大失所望之余,便给女儿起名“招弟”“得弟”“带弟”“来弟”等,希望她能给父母“招得”“带来”一个或一群弟弟。考虑到毕竟是女孩的名字,也常加上“女”字旁,写作“招娣”“得娣”“带娣”“来娣”。
这种人名吉祥化的习俗大约起于周代,如周文王名“昌”,武王名“发”,用的都是“好字眼”。春秋鲁国的申(纟需)曾向鲁桓公提出了贵族命名的“六不”原则,即“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生,不以器币”(《左传·桓公六年》),堪称中国的首位“人名学家”。
另外,古代还有人采用否定形式来取名,以表达吉祥之意。例如,战国时期有思想家“申不害”,秦末“鸿门宴”事件中有告密者“曹无伤”(最后还是被项羽出卖而遭刘邦处死),西汉有名将“霍去病”,北宋有词人“辛弃疾”等等。
如今,商家企业择吉开张,取个吉利的名称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以上海为例,中药店有“人寿堂”,火锅城有“天天旺”,典当行有“恒源”,百货店有“百盛”,墓园有“仙鹤”,搬场公司有“永兴”,等等。
由于命名的重要性,竟至于出现了专门的“命名公司”。有一家命名公司的广告语称:“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技;教子一技,不如赐子好名。”“好名”竟比“一技”“千金”更重要,可见语言魔力之大。
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统治者还特别重视年号的拟制。从汉武帝的“建元”,到末代皇帝溥仪的“宣统”,历代皇帝差不多都有自己的年号,有的还不止一个。“中国古代的年号名称繁多,但不外是图吉祥、粉饰太平、显示皇权的神圣性或希望国泰民安的意思”(本社,1987)[53]。
有的皇帝特别迷信年号的魔力,便频繁更改年号,使之不断花样翻新。汉武帝在位的54年里,用过11个年号。而更改年号的“冠军”,当数女皇武则天。她在位15年,竟用了14个年号:载初、天授、如意、长寿、延载、证圣、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神功、圣历、久视、大足、长安,差不多平均每年一个年号。如此频繁地更改年号,使年号失去了原本具有的纪年作用,突出了其趋吉避凶的魔力。
封建皇帝对“万岁”“万寿无疆”等词语也情有独钟,以至于皇帝有了一个别称“万岁爷”。地位在皇帝之下的王爷们则类推了一个“千岁”。
古代遗留的一些地名也具有吉祥义,如“宁夏”“辽宁”“安西”“安化”“镇南关”等,希望通过命名来确保边疆地区的安宁。
2)“贱名”的保护功能
与人名的吉祥化并存的,还有人名的卑贱化,就是故意给孩子取“贱名”。
这种习俗大约也是从周代开始的。据清代王士禛(王士祯)《池北偶谈》载:
《左氏传》申(纟需)曰:“名有六不: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生,不以器币。”按春秋诸侯、公子、卿大夫之名,犯此者甚众。沿及汉初犹然,如疥、疵、痤、虮、虱、狗、彘、掉尾(姓昭涉)之类。见于《史》《汉》者,不可枚举。陆龟蒙《小名录》序云:“三代之时,殷尚质直,以生日名之,如太甲、太乙、武丁是也。周以伯仲次之,如太伯、仲雍、叔达、季历之类是也。自周以降,随事而名之,至有黑臀、黑肱之鄙,羊肩、狐毛之异,负刍之贱,御寇之强,杵臼、籧篨,髡顽、狂狡,不寿、不臣,皆名不正而言不顺也。”然则(纟需)之言何据乎?(卷二十三《谈异四》“命名”条)
在这些著名人物的名字中,连“疥”“疵”“痤”“虮”“虱”也有,简直是“不怕恶心,就怕不恶心”,可谓“卑贱”之至。
按唐代陆龟蒙的考证,商代还没有这个习俗,周人建立周朝之前的先周时期,也还没有这样的习俗,之后才开始广为流行。而申(纟需)提出的“六不”原则似乎并没有被普遍接受,至少是“不以隐疾,不以畜生,不以器币”这三条就没有做到,因而遭到后世学者的质疑。如鲁国的开国君主、周公旦的长子“禽”,孔子的儿子“鲤”等,照样都是“小畜牲”,确实“名不正而言不顺也”。
宋代还有这样的遗风。据宋代文莹《玉壶清话》卷第三载:
时辟杨蟫为益倅,奏名上,太宗不识“蟫”字,亟召问立名之因。奏曰:“臣父命之,不知其由,兄蚡、弟蜕尽从‘虫’。臣家汉太尉震之后,今已孤,不敢辄更。”上曰:“‘蟫’有何义?”奏曰:“臣闻出《羽陵蠹书》,曰白鱼虫也。”上叹曰:“古人名子,不以日月山川隐疾,尚恐称呼有妨,今以细碎微类列名其子,未知其谓也。”以御笔抹去“虫”,止赐名覃。
杨家三兄弟分别名为“蚡”(鼢鼠)、“蟫”(蠹虫)、“蜕”(蝉蛇脱皮),不知他们家老爷子是怎么想的,连宋太宗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恩赐杨蟫改名为“杨覃”。
另据清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丑名”条载:
古人以形体命名,如头、眼、耳、鼻、齿、牙、手、足、掌、指、臀、腹、脐、脾之类皆有之,而《庄子·达生篇》有祝肾,《列子·汤问篇》有魏黑卵,《北梦琐言》有孙卵齐,则不知所取何义。至以畜类命名,尤古人所不忌。卫之史狗与蘧伯玉、史鱼同为君子,卫宣公之臣司马狗,《汉书·人表》列之中中,司马相如初名犬子。南齐有小吏亦名犬子。《南齐·张敬儿传》云:“父丑,官至节府参军。始其母梦犬子有角舐之,已而有娠,生敬儿,故初名狗儿。后又生一子,因狗儿之名,复名猪儿。”《辽史》:懿祖之后,有小将军狗儿(圣宗第五子),南府宰相名狗儿。又有辽将赤狗儿,见《金史》。又金世宗子郑王永蹈,名石狗儿;又《李英传》有兰州西关堡守将王狗儿;又有都统纥石烈猪狗。《元史》有石抹狗狗,以武功著,郭狗狗、宁猪狗,皆以孝行闻,又有中书参知政事狗儿,则不知何姓。而《北梦琐言》有李蚵蛆、郝牛屎,《辽史·皇族表》有辽西郡王驴粪,《金史·宣宗纪》有四方馆使李瘸驴,《元史·泰定纪》有太尉丑驴,则尤不雅矣。
可见,宋金元时期不仅有那么多的“狗”“狗儿”“狗狗”“犬子”,还有“猪儿”“猪狗”“瘸驴”“丑驴”等等,甚至还有“驴粉”“牛屎”“蚵蛆”等,比周代的人名还恶心。
清代也有类似的情况。据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丑名”条:
昔欧阳公家小儿有名僧哥者,或戏谓公曰:“公素不重佛,安得此名?”公曰:“人家小儿,要易于长育,往往以贱物为小名,如狗羊犬马之类,僧哥之名,亦此意耳。”
这里也提供了取“贱名”的用意,即“易于长育”,反映了古代生产力低下,人们生存环境恶劣,儿童夭折常见的社会背景。人们通过为孩子取“贱名”,希望冥冥之中的死神大发慈悲,“放他一马”,不要过早地来“索命”。
直到今天,这种习惯仍在我国某些农村地区保留着。陈建民(1989)指出:
虎啊狗的,花呀草呀,都很容易活,人们常拿这些动植物分别作男孩女孩的名字。不少孩子名“石生”“土生”,无非表明从石头和泥土里钻出来的孩子都是贱的。山西绛县一带管小孩叫“茅缸”“粪堆”“铁蛋”“山药蛋”,也跟名字低贱容易活的思想有关。南方有的地方男尊女卑,说女性卑贱,竟用女孩的名字称呼男孩,为的是使男孩好养活[54]。
著名的天津特产“狗不理包子”,据说其创始人小名“狗子”[55]。著名喜剧小品《超生游击队》中的男主人公小名“狗剩”,意为“狗吃剩下的东西”。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连狗也不愿吃完的东西,自然是贱得连屎也不如了。然而正因其贱,阎王爷才会对他不感兴趣,当然也就不会过早地来索命了。
3)亲族称谓的避忌
在我国东南沿海一带,曾经有过一种风俗,就是父母拒绝让孩子称呼自己“爸爸”“妈妈”。例如,在福建大田的一些农村地区,通常让孩子称父亲为“阿叔”“阿兄”或“阿哥”,称母亲为“阿婶”或“阿嫂”。其原因是父母觉得自己命不好,怕把晦气传给子女;或者是算了卦,得知与孩子八字相克,怕克死孩子等等[56]。
这样做,就使自己和孩子的亲子关系有其实而无其名,实际上是在命运之神面前耍了个花招,使之误以为自己和孩子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不会给孩子带来不利的影响了。
4)羞辱式的改姓
传统文化对姓氏看得很重,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之说。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改姓却是常有的事,如接受皇帝的赐姓、攀附豪门的冒姓、为躲避灾祸而不得已的隐姓等。还有一种是犯了罪以后被迫改姓,则是羞辱式改姓。
这种羞辱式改姓在隋唐时代特别突出,皇帝喜欢将叛乱之人或者仇敌改为姓“枭”“蟒”“蝮”“虺”(hyǐ)、“毒”等,希望这些姓氏不仅作为家族的名称,同时也世世代代承受羞辱。例如,武则天称帝后,曾强令中宗的皇后王氏改姓“蟒”,将起兵反对她的李姓诸王赐姓“虺(hyǐ)”。
清雍正年间有一支马姓家族被皇帝改为“骂”姓,世代沦为贱民。在清朝被推翻以后的民国初年,他们在“骂”姓语音的基础上,新创“单人旁”的“傌”姓,表示重新获得了做“人”的资格。
2.1.2 具有迎祥避凶功能的吉祥语和禁忌语
吉祥语,又叫吉利话,指那些含有“吉祥如意”意思的名称和用语。由于语言的巨大魔力,人们认为只要多用吉祥语,就可以给人带来吉祥如意的效果,使自己的美好愿望通过吉祥语的使用而得以实现。反之,人们对于那些含有不吉利或不干净意思的名称和用语,则避之惟恐不及,以为只要避而不说或不听那些名称和用语,就不会受到它们所表示的不吉利事物的伤害或不干净事物的影响了,这就是词语的避忌。
1)吉祥语
汉民族的日常生活,可以说是浸透着吉祥语,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吉祥语。
人们倾向于多说、多写吉祥语。例如“福”,意味着称心如意的生活和境遇,是人们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于是人们崇拜“福”字,处处写“福”字,时时念“福”字。值得一提的还有对“发”的崇拜。“发”,意味着发财、发达、发展,人们崇拜“发”,盼望“发”,人名或商家名也多用“发”。
新年到来之际,除了“恭贺新禧”之外,还说“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开门大吉”“岁岁平安”“福星高照”等等。
在北方一些地区,盖房的时候要贴上“上梁大吉”“吉星高照”的红纸条,粮囤上也要贴上“取之不尽”的红纸条。
吉祥语的文学化,集中体现于对联,如春联、喜联、寿联等。春节到来,家家户户都要在门上贴春联,著名的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商家门口,常用的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