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第一个自由意志行动将会是相信自由意志。”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哲学家
实用主义者
当然,在我选择生命的意义之前,最好先问问自己是否拥有自由和独立的意志来这么做。
如果说伊壁鸠鲁是“金句小王子”,威廉·詹姆斯就是“金句CEO”。在我所知晓的有关自由意志信仰的讨论中,詹姆斯用上面这句话给出了最为简洁和有效的论断。
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开始,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争吵便甚嚣尘上,但最近脑科学界很多尖端前沿的新发现据说帮助决定论者在争论中逐渐占了上风。因为脑电图显示,我们的头颅里有数量惊人的因果关系在发生,连决策行为也不例外。这些科学家声称,我们所谓的自由做决定,其实就是弹来蹦去的原子们在毫无章法地随机运动而已。
这绝对值得我好好想一想,不过在想之前我要先暂停一下,讲讲有史以来我最爱的哲学新闻头条:《邓普顿砸重金贬斥哲学》。
这则新闻讲的是邓普顿基金会(Templeton Foundation)悬赏440万美金,征集自由意志问题的终极答案。应征者佛罗里达州州立大学哲学系和该系学科带头人阿尔弗雷德·密尔眼都没眨,就接受了这笔经费。毋庸讳言的是,无论哪里的哲学系都从来没被授予过这么多钱。研究“为什么会有事物存在而不是什么都没有”这种哲学问题时,人们连几千块钱都不肯吐出来,那为什么佛州州立大学的天降横财会被认为是贬低哲学的工具呢?
追踪钱的来源就可以了。邓普顿基金会的CEO、亿万富翁约翰·邓普顿是个原教旨主义基督徒,曾捐给加利福尼亚大学500万美元,资助其研究濒死体验对来生的可能性会造成什么影响。即使在不是哲学家的人看来,邓普顿先生也似乎是在花钱证实自己最深切的信仰,基本上类似于生产抗抑郁药帕罗西汀(Paxil)的制药业巨头葛兰素史克捐给某大学实验室120万美金来研究治疗抑郁的有效方法。(事实上,葛兰素史克真这么做了,实验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帕罗西汀这类药确实有效。)
我禁不住好奇,邓普顿先生认为自己的钱买来的是什么?难道他觉得某位哲学家或者脑科学家能找出严丝合缝的理由证明来生存在,那来世就一定存在,然后他就可以安心离开这个世界了?虽然可以料到学术人士会被报酬多少而左右,但邓普顿先生对学术界如此信任,还是叫人动容。
不过,为什么邓普顿要在这个时候砸重金,加入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争吵当中呢?
毫无疑问,是因为目前脑科学决定论者风头正劲,如果他们所言不虚,那就会给道德责任问题带来一系列骇人的后果。如果人并没有自由意志,那为什么要为他所做的坏事承担责任呢?都是那些弹来蹦去的原子指使他干的啊。这种可能性尤其令邓普顿先生这样虔诚的基督徒感到心惊肉跳。决定论会对罪孽和救赎的概念造成何种影响?此外,脑科学家的论据中还含蓄地表示,宇宙中的一切都可以被简化为物质,精神可以被简化为脑细胞的活动,这就意味着最终只有脑细胞才是真实存在的。在哲学层面上,哲学科学家是一元论者——他们拒绝了那些既相信物质也相信非物质(如精神和不朽灵魂)的人们所持的二元论观点。但邓普顿先生的心愿清单上,是肯定没有一元论的。
现在插播完了赞助商的广告,我们再回到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争论上来吧,因为这会影响到那些准备肩负起存在主义者的重任,执意要去创造自己人生意义的人。
威廉·詹姆斯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实用主义,一直都对我有一种吸引力。他的目标是要让哲学关切到真实的生活,例如自由意志这个问题,就被他用自己一贯的敏锐处理得非常巧妙:“我的第一个自由意志行动将会是相信自由意志。”
在此,他想要强调的重点是,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客观和科学的方法,可以证明自由意志的存在。即便使用X光机(X光被发现时,詹姆斯仍在世),你也肯定看不到它。因此,接受自由意志的存在,就相当于接受了一种信仰,那是某种我们可以选择相信的东西。而此处隐藏的,就是詹姆斯的那个小玩笑:选择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意志造成的;没有意志,选择也不存在。事实上,你怎么可能“选择”不相信自由意志?要这样的话,一定是有什么决定因素迫使你做出了选择。所以,詹姆斯关于自由意志的宣言中,包含了某种十分奇妙的迂回圆满。通过做选择这种行为,他事实上已经接受了自由意志的观点,而在此处,他所做的选择又恰好是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詹姆斯这个决定中的实用主义部分就是,相信自由意志是本能的感受。这对于有知觉的人类而言,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是作为“我”的基本要素。不过,要是我们察觉到相信不可控的力量决定着我们的行动会对我们更有利或让我们更心安,我们就会立即改口,抬出“是魔鬼指使我干的”那套来。“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当你们给我下判决的时候,请回想一下我童年曾遭受巨大创伤的事实——是我的教养逼我这么做的。”还有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奶油蛋糕抗辩”——是我吃下的奶油蛋糕里的那些糖分让我扣动了扳机,出自旧金山的一起真实的谋杀案庭审。
我很好奇,如果一个人觉得他的每个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他的行为会有所不同吗?他该怎么做才能让注定的事情发生?而且,到底是谁在决定让事情以哪种方式发生的呢?以这种方式度过一天,似乎都不现实或令人满意,更别说一辈子都这样了。
但威廉·詹姆斯可不是一个天真的哲学家,完全满足于他的实用主义主张,认为只要视自由意志存在就行了(我恰恰相反,对此毫无异议)。多年以后在哈佛大学神学院对学生发表演讲时,詹姆斯以一种令人兴奋、极富想象力的方式——也是我最喜欢的哲学方法、思维实验——探索了自由意志的问题。
他先问道:“当我说,演讲完后选择走哪条路回家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率事件,我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我脑子里想到的选择是)神学路和牛津街,但是我只能选一条,随便哪一条都行。”
然后,他就开始异想天开的思维实验了:
“想象一下,我先走的是神学路,然后假设主宰宇宙的力量倾其所能,彻底销毁了十分钟时间,让我回到了这个大厅的门前,就像我第一次做选择前那样。再想象,其他一切都不变,但我这次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要穿过牛津街。你们是被动的观察者,在一边旁观,看到的是两个平行宇宙——在其中一个里我走的是神学路,另一个里我走的是牛津街。现在,如果你是决定论者的话,你会认为这两个宇宙中的一个不可能来自永恒:你认为它不可能,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一种固有的不合理性或偶然性。但是,如果观察这两个宇宙,你能说出哪个是不可能和偶然的吗?我怀疑,即便是你们当中最坚定的决定论者,也无法在这一点上讲出个所以然来。换句话说就是,任意一个宇宙——事实既成、无法更改之后——在我们的观察和理解中,都和另一个一样合理。”
这个主张不太好理解,不过可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