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就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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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从存在中收获最大成果和快乐的秘诀就是:过危险的生活!”

——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语言学家、哲学家、社会批评家

正当我还沉浸于存在主义自由的欣喜当中时,一位大学友人给了我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ake Zarathustra)。她是想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小子。”

尼采认同是我们创造了自己的人生这个观点,却坚持并非所有选择的人生意义都是被平等创造出来的,有些意义从内在上就要比其他的好一些——好出一个关键数量级。在读尼采之前,我一直觉得,如果把一切都考虑进来的话,悠闲逍遥的生活可能会让我感到最快乐。没啥大起大落,全是简单的快乐——低调的美式伊壁鸠鲁主义。所以,我或许应该以家乡那个不错的家伙弗兰克·巴斯比为榜样,来设计我的人生。巴斯比是个快乐、慷慨的人,也是个很棒的父亲和丈夫,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是志愿者消防队里一位颇受爱戴的成员。我觉得这生活听着很不错。毕竟,我的生活最后还得由我来创造,对吧?

别急着下结论,尼采说道。我们中的有些人,有能力去过一种超乎寻常的生活,我们有责任去追求它,全面参与到他所谓的“肯定生命”。

或许巴斯比满足于按着既定的宗教、社会原则和规范,简单舒服地度过人生。但尼采却认为,巴斯比是个懦夫,所以才选择这种人生。

事实上尼采说的是,巴斯比根本就没有选择他的人生,而是接受了社会给他写好的剧本后,按部就班地生活而已。他无法摆脱自己的“羊群效应”,因为他首先就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羊群的一分子。巴斯比无法诚实地面对自己和内心的感受。结果就是,他从来都没有彻底地活着——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那么,我真的还想像巴斯比一样度过我的一生吗?

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文章、著作和格言涉及范围甚广,而这些领域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被追随他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做出过各种各样的解读。但是,在人应该如何活这个问题上,尼采却毫不含糊地支持“做真实的自己”这种激进的观念。

首先,一个有志于达成这种个人真实的人,不能再靠那些所谓超越生命的事物——如神或者灵魂——来解读自己,而是要把它们抛到一边。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因此这里必须是他的出发点。对他而言,远离自己的心理和智力遗产将会是一场持久的挣扎,一直潜伏的危险。

但是,勇敢的人们寻找的这个真实自我的性质是什么呢?尼采相信,人们在内心深处发现的,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东西。他写道,如果我坚持不懈的话,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发现“疯子”“没道德的人”“小丑”和“罪犯”。直到那时,我才会最终收获一点儿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我就准备好让我真正的本质变成现实了,而这个现实看起来和弗兰克·巴斯比的没有任何共同点。

当代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言简意赅地用一句话阐明了尼采的可替代选择:“关键在于……一个人要面对自己所有错综复杂的状态去生活,而这些状态比那些八面玲珑地游走在世间的文明人所知晓的要更黑暗,更矛盾,更像是冲动与激情、残忍与欣喜和疯狂间的一场混战。”

是啊,这听起来绝对像一种危险的生活方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那种寻找真我并将它完完全全表达出来的观念蔚为风尚。为了追求这个目标,我们很多人接受了精神分析或群体治疗,修炼冥想静坐,参与马拉松式的谈话,试图拆穿抛弃一切阴谋诡计、痴心妄想和互相欺瞒的鬼话屁话。不少爱情和友情在此过程中土崩瓦解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致幻药先驱和这一时期灵修大师界的领军人物蒂莫西·利里曾告诫我们,要“打开心扉,自问心源,脱离尘世”。他的信息显然带有尼采的况味,正如他在引导冥想“如何操控你的大脑”中所讲的:“纵观人类历史,我们这个物种在面对诸如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混乱的大洋中会漂向何处等令人恐惧害怕的事实时,都是权威——政治、宗教、教育权威——在竭力安抚我们,给予我们秩序、规则、管理和传达——在我们的脑海中形成——他们对现实的看法。为自己思考,就必须质疑权威,学会如何将自己置身于一种脆弱的开放思维和混乱、迷惑的脆弱性状态中,让自己学习领会一些东西。”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认定,我们的“真我”被因循守旧的社会扼杀掉了。于是我们辞职的辞职,退学的退学,选择了上路。我们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自由的灵魂,对谁都不用负责。我们随心所欲地行事,不管这欲是疯狂的还是不道德的、可耻的甚或犯罪的。有些人的牛仔裤口袋里还插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那些年里,我笨拙地横跨在墨守成规和不守成规的世界中间。我会用几年时间老老实实挣点儿钱,然后跑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待上很久。有段时期,我曾白天在一个电视游戏节目上打工赚钱,晚上和周末则“别有所求”。这种“混搭”并不容易,不过也有欢乐的时刻。某个周一,我到《摘星游戏秀》(Reach for the Stars)办公室的时候,还有残留的LSD在我的神经系统里优哉游哉。我在这个节目的职责是想出各种滑稽动作让参赛选手表演,比如,把一条五十码的紧身短裤穿在你的裤子上,然后给你三十秒时间,把十个气球塞到短裤里,但是不能把它们弄破。那个周一的早上,我在办公室真是思如泉涌,效率奇高。

虽然试着平衡这两种生活方式经常会让我表现得像个伪君子,但它也有个好处:让我从别的角度理解了我正目睹发生的一种新的墨守成规——“嬉皮士”的盲从。有一天,我正往地铁走,准备去《摘星游戏秀》,有个同龄人过来跟我搭讪。我当时穿着丝光黄斜纹工作裤和格子衬衫,他则是一整套嬉皮士“皇袍”加身——磨破了的喇叭裤、扎染的T恤,头上绑着色彩斑斓的头带,里面还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我十分欣赏他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很喜兴、大胆。他对我说:“给我一美元吧,兄弟!”我不太想给他一美元,就没给。结果他朝我趾高气扬地怒视一眼后,咬牙切齿地说:“完全不出我所料——你这人真不入流。”

或许他说得对,我真的不入流,但这又让我突然意识到,在顺从了嬉皮士那种要么“不入流”,要么“入流”的二元伦理道德观之后,这个人和50年代那些郊区人士一样成了墨守成规的人。他把自己视为“入流”的那一伙人,而我则是“不入流”的圈外人。这跟高中生活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个圈里的人穿的不是校足球队队服,而是一件扎染的T恤。

最终,我们中的很多人,无论是潮还是不太潮,都在不经意间停止了与仍在内心涌动的那些矛盾做挣扎。就像巴斯比一样,我们逐渐开始安于现状,接受我们“赞爆了”的新生活。

或许对某些人来说,有严厉的警察、不满的父母在,生活仍然充满了危险,但我们又对内心不一致与存在主义恐惧的危险避之不及。一个真正的尼采主义者,会直面生活中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比如,很少见嬉皮士会承认,他内心中的某个部分——很微小的一部分——其实很愿意和一妻二子一条狗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在同一时期,“自我实现”成了心理诊疗的家庭作坊。独树一帜的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1]写道:“自我完善的欲望,就是越来越成为自己,实现一个人所能达至的一切的欲望。”他相信,“自我实现”应该成为所有心理诊疗的终极目标。尼采给过一种危险但真实的生活开出的处方,现在已经转换成一种让人自我感觉良好、过得快活的方法。

我必须承认的是,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似乎并没什么把内心最深处的自己搜刮出来的兴趣。因为一段时间之后,这个追求就开始变得徒劳无功起来。我总是刚找出一个自我来,就发现下面还藏着另一个——层层叠叠的自我探不到底。或者,用我一个朋友的俏皮话讲就是,“原来我们从里到外都肤浅”。我知道尼采肯定会劝我面对现实,继续和这无穷无尽往后退的内心矛盾做斗争,但事到如今,我却更愿意花时间与我变成的那个人握手言和,不管他是变好还是变坏了。到末了,与其孜孜以求变成“超人”(ubermensch),我更愿意好好做个“人”。我选择的是伊壁鸠鲁的花园[2]里那种安静宁和的享乐主义。这么说的话,我大概和弗兰克·巴斯比很像吧。

注释:

[1]亚伯拉罕·马斯洛(1908-1970),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提出了著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和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2]传说伊壁鸠鲁在雅典时,曾将自家花园当作讲学场所,并将学校命名为“花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