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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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873(2)

他们走下露台,来到新铺的草坪边上。草坪的边沿刚种过,到处都是翻出的新土和小棵的灌木。“老爹刚在这儿做了一笔大采购,他需要把航运和金融方面的事情安排一下,”米奇接着说,“这可能会是你为你们家的银行带来的第一笔小型业务。”

爱德华十分热心。“我很高兴为你处理这件事,”他对老爹说,“你明早能到银行来吗?然后我们一起做些必要的安排。”

“我会去的。”老爹说。

米奇说:“我还有个问题。如果船沉了呢?损失是谁的?是我们,还是银行?”

“两者都不受损失。”爱德华得意地说,“货物由劳埃德公司保险。我们直接从保险公司收钱,然后再运一批新货给你们。没收到货物之前你们不用付款。顺便问一句,是什么货?”

“来复枪。”

爱德华的脸耷拉下来。“哎呀,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们了。”

米奇迷惑不解。“为什么?”

“都因为老塞思。你知道,他是卫理公会教徒。当然了,全家都是,但他比大多数人虔诚。总之,他不会为武器售卖提供经费,而且他是资深股东,这是银行定的原则。”

“真见鬼。”米奇骂了一句。他担心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幸运的是,老爹没有听懂这段对话。米奇觉得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他的计划不会毁在塞思这种愚蠢的宗教信仰上吧?“这个老伪君子都快死了,他干吗还要干涉呢?”

“他的确快退休了,”爱德华说道,“但我认为塞缪尔叔叔会接手,他也是一样,这你知道。”

真是越来越糟了。塞缪尔是塞思的独生儿子,五十三岁,身体也很健康。“我们只有去另一家商业银行了。”米奇说。

爱德华说:“那样的话也就简单了,只要你能够有一两份可靠的商务推荐信就行。”

“推荐信?为什么?”

“这么说吧,银行总要承担买方交易违约的风险,比如等它把货物运到地球遥远的另一端,买家却不要了。所以他们需要某种担保,确保他们是在跟一个体面的商人做交易。”

爱德华有所不知,“体面的商人”这个概念在南美洲尚不存在。老爹是一个领袖人物,一个拥有十万英亩潘帕斯草原兼做劳力和私家军队的牛仔。他行使权力的方式对英国人来说还是中世纪以前的。这就好比向征服者威廉要推荐信一样。

米奇故作泰然。“没问题,我们可以提供点儿什么。”他说。实际上他一下子走投无路了。但如果他想留在伦敦,就必须把这笔交易完成。

他们转身慢慢走向拥挤的露台,米奇隐藏起内心的焦虑。老爹还没明白他们遭遇了严重的困难,但米奇可以随后解释给他听——然后就会惹出麻烦。老爹忍受不了失败,他发起脾气来相当可怕。

奥古斯塔出现在露台上,摆手招呼爱德华。“帮我找找哈斯特德,泰迪宝贝。”她说。哈斯特德是她那位趋炎附势的威尔士仆役长。“甘露酒没有了,这个倒霉的家伙却不知去向。”爱德华走了。奥古斯塔向老爹送上一个温暖亲切的微笑。“喜欢我们这小小的聚会吗,米兰达先生?”

“很好,谢谢你。”老爹说。

“你应该喝点儿茶,或者一杯甘露酒。”

米奇知道,老爹更希望来上一杯龙舌兰酒,但在卫理公会教派的茶会上不提供烈酒。

奥古斯塔看着米奇。她总是能很快感觉到别人的情绪,她说:“我能看出你不太喜欢茶会。有什么事吗?”

他毫不迟疑地向她诉起苦来。“我希望老爹能帮爱德华为银行带点儿新业务来,但它涉及到了枪支弹药,爱德华刚才解释说,塞思叔公不会为武器提供资助。”

“塞思很快就不是资深股东了。”奥古斯塔说。

“可塞缪尔显然跟他父亲一样。”

“他?”奥古斯塔用一种调皮的语气说,“谁说塞缪尔会当下届资深股东?”

2

休·皮拉斯特戴了一条天蓝色的爱斯科特式宽领带,领口处稍微有点儿松,便用别针固定住。他也该穿一件新外套,但他的年薪只有六十八英镑,因此只能用新领带装点一下他的旧衣服。爱斯科特式样是最时新的,他十分大胆地选了天蓝色。他在奥古斯塔伯母客厅壁炉上的大镜子里瞄了一眼自己的形象,发现蓝领带、黑外套配上他的蓝眼睛和黑头发,很是吸引人,希望爱斯科特能让他显得时髦洒脱,引人注意。不管怎样,弗洛伦斯·斯塔沃西都会喜欢。自从遇到她以后,休就开始对服饰打扮产生了兴趣。

他跟奥古斯塔一起生活,日子却过得如此穷困潦倒,这实在有些尴尬。不过,皮拉斯特银行有个传统,每个人所得的薪酬取决于他的价值,无论他是不是家族成员。另外还有一个传统,就是所有人都要从最底层开始。休在学校时是个好学生,如果不是惹了那么多麻烦,本来可以成为一名优等生的。然而,他所受的教育在银行里显得无足轻重,他做的是学徒职员的工作,拿的也是相应的薪水。他的伯母和伯父从来没提过要帮他摆脱经济困境,所以他们只能忍受他寒酸的穿戴。

当然,他也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弗洛伦斯·斯塔沃西,她是个白净、漂亮的姑娘,斯塔沃西伯爵的女儿,尤为关键的是,她对休·皮拉斯特有兴趣。事实上,任何一个跟他说话的女孩都能让他浮想联翩。这一点让他十分困扰,因为这无疑意味着他的感情肤浅,可是他毫无办法。如果哪个女孩偶然触摸了他一下,他就会立刻精神紧张,口唇发干。他的好奇无法满足,渴望能窥见她们裙摆下的双腿长什么样儿,时常感到欲火难耐。他已经二十岁,自打十五岁起就有了这种感觉,而这五年里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他也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

奥古斯塔办的这类茶会很折磨人。因为这算得上是一次社交聚会,人人都要打扮得愉悦可人,寻找话题,显露对彼此的兴趣。女孩们样子可爱,有说有笑,暗地里还不时卖弄风骚。房子里一下挤进这么多人,就难免会有哪个女孩的身体触碰到休,在她们转身时撞上他,触到他的胳膊,从他身旁挤过时,甚至会把乳房贴在他的后背上。有了这份礼遇,一个星期之内他都别想睡踏实觉了。

茶会上的不少人都难免跟他沾亲带故。他父亲托比亚斯和爱德华的父亲约瑟夫是亲兄弟。但休的父亲从家族企业里撤出了资本,开了一家自己的企业,破产倒闭,最后自杀。因为这个,休被迫离开了花费昂贵的温菲尔德寄宿学校,每天去福克斯通绅士子弟学校上学。他也因此自十九岁就开始工作,既没有去欧洲游历,也没有再花几年时间上大学。工作之后他只能寄居在伯母家里,自然也没钱置办新衣服来参加聚会。他的确是他们的亲戚,但他是个穷亲戚。在这个以财富决定其荣耀、自信和社会地位的家里,他十分尴尬。

谁也没有想要出钱帮助他摆脱窘境。贫穷是对不会做生意的人的惩罚,不该去刻意减轻失败带来的痛苦,否则成功的人就失去了动力。一旦有人提议帮助哪个失意落魄的人,他们就会搬出这么一句:“这就如同往牢房里放羽毛床。”

他父亲是金融危机的牺牲品,但这也没什么区别。他破产的那天是1866年5月11日,银行家把它称作黑色星期五。一个叫作奥弗闰德与古尔尼有限公司的证券经纪商损失了五百万英镑,并在这一天破产,很多家公司受到了拖累,其中包括伦敦合股银行和塞缪尔·皮托爵士的建筑公司,以及他父亲的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但按照皮拉斯特家族的生意哲学,生意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没有任何借口。眼下也在发生经济危机,在它结束前肯定会有一两家公司倒闭,但皮拉斯特极力保护自己,摆脱掉那些较为脆弱的客户,紧缩信贷,无情地拒绝了大部分新业务,只做很有保障的少数几种业务。他们相信,自我保护是银行家的最高职责。

可说到底,我也是皮拉斯特家族的一员啊,休这样想。尽管我没有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我懂得如何自我保护。每当想到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他都难免感到怒火中烧,让他更加下定决心,立志成为这帮人里最富有、最有名望的人。他上的那所廉价的日间学校让他掌握了十分有用的数学和自然学知识,而他那出身优裕的堂兄当时却在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没念大学反倒让他较早投身银行业务,他一心用在银行业务上,脑子里从未有过其他想法,比如去当个画家、议会议员或者牧师。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财政金融的基因。他能脱口而出当前的银行利率,对业务情况对答如流。他坚信自己不会变得像长辈亲戚那样自负、伪善,但他还是要当个银行家。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想得太多。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想女孩子。

他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看到奥古斯塔拉着一个姑娘直奔自己走来。

“亲爱的休,”她说,“你的朋友鲍德温小姐来了。”

休暗暗叹了口气。蕾切尔·鲍德温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知性女孩,见解很激进。她人长得不漂亮,头发是暗棕色的,两只浅色的眼睛挨得很近,但她活泼有趣,脑子里满是颠覆性的念头,休刚来伦敦,到银行里工作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她。但奥古斯塔自作主张,认为他应该娶蕾切尔,就把这层关系毁了。在这之前,他们俩对离婚、宗教、贫困和妇女参选等问题进行过自由而激烈的争论。既然奥古斯塔极力撮合他们两个,他们也只能面对面站在那儿,尴尬地闲聊几句。

“你看上去很可爱,鲍德温小姐。”他机械地说。

“你真好。”她回答说,显得很无聊。

奥古斯塔正要转身离开,这时一眼看到休的领带。“天哪!”她惊叹道,“这是什么啊?你怎么打扮得像一个旅店老板!”

这话让休一下子涨红了脸。要是他能想出一句尖刻的话反驳她,他宁可冒这个险,可他一个词也想不出来,只是嘴里嘀咕着:“这不过是条新领带,叫作爱斯科特领带。”

“你最好明天把它送给擦鞋童。”她说完转身走了。

休的胸中激起一阵怒火,诅咒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偏偏跟这么个霸道的伯母住在一起。“女人不应该对男人的服饰评头品足,”他悻悻地说,“这是不守妇道。”

蕾切尔说:“我倒认为女性可以对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发表评论。所以我会说,我喜欢你的领带,跟你的眼睛很匹配。”

休对她笑了笑,感觉好了一点儿。说到底,她人很不错。不过奥古斯塔想撮合他们,并非因为她的人品。蕾切尔的父亲是名律师,专门从事商业合同方面的业务。她们家除了她父亲的职业收入以外,再没有其他财源,在社会地位上,他们处于皮拉斯特家族以下好几个等级。实际上,若不是鲍德温先生对银行多有助益,他们是不会出现在这个聚会上的。蕾切尔是低等人家的女孩,让休跟她结婚,也就确认了休属于皮拉斯特家族里低人一等的血脉,这才是奥古斯塔的真实想法。

他并非完全不愿意向蕾切尔求婚。奥古斯塔暗示过,如果他迎娶了她所选定的对象,她就会送上一份慷慨的结婚礼物。但诱惑他的并不是什么结婚礼物,而是每晚都能跟一个女人上床的念头,到时候,他就可以拉起她的睡衣,露出她的脚踝和膝盖,露出她的大腿——

“别把我想歪了,”蕾切尔机灵地说,“我只是说我喜欢你的领带。”

休的脸又红了。她是不是能猜出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他这些想法那么粗俗露骨,常常让他感到羞愧难当。“对不起。”他嘟囔说。

“皮拉斯特家的人真多,”她轻快地说,四下看着,“你都怎么对付这些人啊?”

休也往周围看了看,发现弗洛伦斯·斯塔沃西进来了。她长得格外漂亮,美丽的卷发垂散在她柔嫩的肩膀上,粉红色的外衣上镶着花边和丝带,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她也看见了休,隔着房间朝他微笑。

“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你的关注。”蕾切尔用她那特有的直率说。

“我非常抱歉。”休说。

蕾切尔碰了他胳膊一下。“休,亲爱的,听我说几句。我喜欢你,伦敦社交场上没几个让我感兴趣的人,你算其中一个。但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嫁给你,无论你伯母使多大劲把我们凑在一起。”

休吃了一惊。“我说——”他张口结舌。

但她的话还没完。“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也大致相同,所以用不着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种直言不讳正是他所喜欢她的地方。但他觉得她说得不错:喜欢并不是爱。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她好像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接着争吵妇女参政权的事?”他轻快地说。

“是的,但今天没空。我要谈谈你上学时的老同学,米兰达先生。”

休皱起了眉头。“米奇都不会拼‘参政权’这个词,更别说能告诉你这词是什么意思了。”

“反正,初入伦敦社交界的女孩子里,有一半都被他迷倒了。”

“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他是弗洛伦斯·斯塔沃西的男性版。”蕾切尔说完就离开了他。

休皱起了眉头,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休只是一个穷亲戚,对他很冷淡,所以休说起他来难免主观。他这个人总是风度翩翩,喜欢漂亮打扮。休觉得他就好像一只猫,圆滑整洁,十分感性,皮毛光鲜。那种精心修饰的劲头让人看不顺眼,男人们会说他没男人味,但女人好像并不在乎这一点。

休目送着蕾切尔穿过房间,朝米奇和他父亲那里走去,他们正在跟爱德华的姐姐克莱曼婷、玛德琳姑妈以及小姑比阿特丽斯说话。接着,米奇转向蕾切尔,极其体贴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笑了起来。米奇总是扎在女人堆里,同时跟三四个女人说话。

但休不喜欢把弗洛伦斯跟米奇相提并论。她很迷人,到哪里都讨人喜欢,这跟米奇有点儿相似。但休认为米奇是一个下流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