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1866(2)
休也逃脱了,但他的麻烦并没有完。他丢了内衣、袜子和鞋子,现在只能穿着透湿的衬衫和长裤偷偷溜进学校,还不能让老师或者哪个高年级生看见。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痛苦地哼哼起来。他真想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总是落到自己头上?
自打十八个月以前来到温菲尔德,他就不断惹麻烦。学习上他并不吃力,也十分刻苦用心,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他受不了那些鸡毛蒜皮的规矩。按规定他们必须每晚十点差一刻睡觉,可他总会找出各种理由熬到十点一刻才上床。那些不准学生进入的地方也让他心里痒痒,总想溜到教区长的花园、校长的果园、煤库和啤酒窖里探索一番。该走路的时候他用跑的,该睡觉的时候他要读书,甚至还在祷告的时候说话。每次结局总像现在这样,落得自己心虚害怕,却弄不清到底这些倒霉事从何而来。
过了几分钟,林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他不禁沮丧地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知自己会不会最终成为社会的弃儿,甚至是罪犯,被关进监狱或戴着铁链被运到澳大利亚,也许会直接被人吊死。
最后他觉得爱德华不会追上来了,这才站起来,穿上尽湿的裤子和衬衣。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哭声。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见托尼奥的一头乱糟糟的胡萝卜色头发。他这位朋友正沿小路慢慢走过来,赤身裸体,湿漉漉的,手里拿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抽泣。
“出什么事了?”休拦住他问道,“彼得呢?”
托尼奥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说,永远不!”他说,“他们会杀了我的。”
“好吧,那就别跟我说。”休说。看来这次托尼奥又让米奇给吓住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托尼奥都会保持沉默。“你最好把衣服穿上。”休关心地说。
托尼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那团湿衣服,手哆嗦着,无法把衣服整理出来。休把衣服接过来。现在只剩一双鞋、一条裤子、一只袜子,但没有衬衣。休帮他把这些都穿戴上,然后两人朝学校走去。
托尼奥不哭了,但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休希望那两个恶棍别对彼得做出什么恶心事来。但现在他要想办法为自己保命。“如果我们顺利进入宿舍,就可以换上新衣服,穿上备用的鞋,”他预先筹划着,“然后,只要禁令一解除,我们就能步行到城里,去巴克斯泰德的店里赊账买新衣服。”
托尼奥点了点头,闷声说:“那好吧。”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树林,休心里又一次觉得托尼奥有点不对劲儿。毕竟,温菲尔德校园里常有这种欺负低年级学生的事。休离开水塘后那儿又出了什么事?但一路上托尼奥什么也没再说。
学校总共有六幢楼房,这些房子原来是一座大农场的主体建筑。他们的宿舍设在小礼拜堂边一个以前的牛奶场里。从外面要翻一道墙,再穿过手球场才能进去。他们爬上墙头往里面窥视。正如他所预料,院子里空无一人,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一想到屁股上会挨鞭子抽,他就有点害怕。但现在没别的选择,他必须回学校换上干衣服。
“危险解除,”他低声说,“我们走!”
他们翻过围墙,以冲刺速度穿过院子,跑到那座石头小礼拜堂的阴凉底下。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然后,他们又蹑手蹑脚绕过东面的墙角,紧贴墙站着。接下来,只要再猛跑几步,穿过一条车道,就能直接进入他们的宿舍了。休停顿了一下,确认四处没有任何人,然后说:“开跑!”
两个男孩跑过那条马路。可是,就在他们快到门口时,灾难降临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威严的声音:“小皮拉斯特!是你吗?”完了,休明白,游戏到此结束了。
休的心往下一沉。他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奥菲尔顿先生恰恰挑了这种时候走出礼拜堂,现在,他就站在门廊的阴影中。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学院的长外衣,戴一顶方帽子。休心里暗暗叫苦。所有教师里,就数这位被人偷了钱的奥菲尔顿先生最没有同情心,下手最狠。这回肯定得挨鞭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屁股。
“到这儿来,皮拉斯特。”奥菲尔顿先生说。
休慢腾腾地走过去,托尼奥跟在他身后。我刚才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啊,他绝望地想。
“去校长办公室,马上。”奥菲尔顿先生命令道。
“是的,先生。”休愁眉苦脸地回答。事情变得越来越糟。校长要是看见他穿成这样,弄不好会把他从学校开除的。他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
“还不快去!”教师不耐烦了。
两个男孩转身要走,但奥菲尔顿先生说:“你不用去,席尔瓦。”
休和托尼奥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大惑不解。为什么休要受到惩罚,而托尼奥却不必?不过他们不敢提出任何疑问。托尼奥转身逃回了宿舍,休只身朝校长的房子走去。
他几乎感到鞭子已经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的,而这比挨打的疼痛更糟糕,他已经十三岁了,哭鼻子真是太丢人了。
校长的房子在校区的另一头,休磨磨蹭蹭地走着,但不多一会儿还是走到了。他按下门铃,随后一个女仆开了门。
他在门厅里见到了鲍尔森博士。校长是一个光头,长着一张牛头犬一样的脸,但不知为什么他没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那样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他也没问为什么休离开了宿舍,怎么把浑身上下弄得湿淋淋的,只是给他打开书房的门,平静地说:“进去吧,小皮拉斯特。”他肯定是在压着怒火,等到鞭挞的时候再一块发作。休走进屋子,心怦怦直跳。
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儿。
更糟糕的是,她正在抹眼泪。
“我不过是去游了游泳!”休脱口争辩道。
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发现校长并没有跟着进来。
这时他才明白,这一切跟他破坏禁令外出游泳无关,跟他丢了衣服、半裸着回学校无关。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
“母亲,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唉,休,”她呜咽着,“你的父亲死了。”
3
对梅茜·罗宾逊来说,星期六是一周里头最美好的一天。爸爸在星期六拿工钱。今天晚饭不但能吃上肉,还能吃上新面包。
她跟哥哥丹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父亲下班回家。丹尼十三岁,比梅茜大两岁,她觉得哥哥非常棒,虽说他有时候对她也很凶。
这幢房子是一排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住宅中的一座,地处英格兰东北部海岸一个小镇的港区。房子是麦克尼尔太太的,她是个寡妇,就住在前面房间的楼下。罗宾逊一家住在后面一间,还有一家人住在楼上。爸爸下班回家时,麦克尼尔太太就会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收房租。
梅茜很饿。昨天她从屠户那里讨来一些碎骨头,爸爸买了白萝卜,炖了一锅菜,此后她就再也没吃什么。但今天是星期六,可以饱餐一顿了!
她尽量不去想晚饭的事,否则饥肠辘辘的感觉会让她更加难受。为了甩掉吃的心思,她对丹尼说:“爸爸今天早上骂人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麦克尼尔太太是个paskudniak。”
丹尼咯咯笑起来。这个词是“狗屎”的意思。来这个国家已经一年,两个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们还记得从前说的意第绪语。
他们原来也不姓罗宾逊,而是姓拉宾诺维奇。麦克尼尔太太自打发现他们是犹太人,就开始讨厌他们。她以前从没见过犹太人,租给他们房间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法国人。这个镇子此外再没有别的犹太人了。罗宾逊一家原来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他们付了路费,要到一个叫作曼彻斯特的地方去,那里有不少犹太人,但他们坐的那艘船的船长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曼彻斯特,把他们骗了。发现来错了地方后,爸爸说他们可以攒够了钱再搬到曼彻斯特去,但紧接着妈妈就病倒了。她现在还在生病,他们也还没离开这儿。
爸爸在码头干活,那是一间很大的仓库,大门上面写着“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几个大字。梅茜弄不懂“公司”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个办事员,负责登记大楼里面搬进搬出的染料桶。他很细心,擅长收存纪录、编制单据。妈妈恰好相反,什么事都爱出头,爱冒险。是妈妈提议全家搬来英国的,她喜欢参加聚会,喜欢外出旅行,结识新朋友,还喜欢梳妆打扮,玩各种游戏。所以爸爸才那么爱她。梅茜觉得,那是因为他永远也变不成她那个样子。
可她不像原来那样精神饱满、生气勃勃了。她整天躺在旧床垫上,醒了睡,睡了醒,苍白的脸上闪着汗珠,热乎乎的气息带着恶臭。大夫说她需要滋补身体,需要多吃些新鲜的鸡蛋和奶油,还应该吃牛肉,每天都吃,可爸爸只能拿当天的晚饭钱付了大夫的出诊费。现在梅茜一吃饭就觉得内疚:她吃的东西,或许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梅茜和丹尼学会了小偷小摸。赶集的日子他们会去镇中心广场,从摊位上偷土豆和苹果。商贩们一个个都眼睛很尖,但有时候也会走神,比如找钱时发生争执,旁边有狗打架或喝醉酒的等等。这时候,他们能抓什么就抓点什么。若是交上好运,碰上一个年龄相仿的富家孩子,两个人便同时发动袭击,把他洗劫一空。这种小孩子一般带着个橙子或者有袋糖果,身上也会装着几个便士。梅茜很害怕让人抓住,她知道妈妈会觉得十分羞愧,但她肚子很饿,顾不得这些了。
她抬头看见远处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沿街朝这边走过来。她不知那都是些什么人。时间还早,还不到码头工人下班回家的时候。这些人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胳膊比画着,挥着拳头。等他们走得近些,她看到罗斯先生也在里头,他就住在他们楼上,跟爸爸一样,也在皮拉斯特那里工作。他怎么不去上班呢?他们都被解雇了吗?看他气愤的样子,真有可能。他满脸通红,大声咒骂着,嘴里尽是“愚蠢的饭桶”“缺德的放贷人”和“说谎的杂种”这种话。这伙人走到了房子边上,罗斯先生转身离开了他们,跺着脚往房子里走。梅茜和丹尼赶紧闪到一旁,给他让开道,省得被他那双带着平头钉的靴子踩着。
梅茜再一抬头,看见了爸爸。爸爸身材瘦高,长着一撮黑胡子,一双眼睛是浅棕色的,他正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低着头。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梅茜都快哭了。“爸爸,出什么事了?”她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进屋吧。”他说,他的声音很低,梅茜几乎听不见。
两个孩子跟着爸爸走进房子的后间。他跪在床垫边,吻了一下妈妈的嘴唇。她醒来,对着他笑了。可他板着脸,说:“公司倒闭了,”他用的是意第绪语,“托比·皮拉斯特破产了。”
梅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爸爸的口气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她看了丹尼一眼,他耸耸肩。丹尼也听不懂。
“为什么啊?”妈妈说。
“发生了金融危机,”爸爸说,“伦敦的一家大银行昨天垮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试图集中心思。“但是,这里不是伦敦啊,”她说,“伦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具体细节我不知道。”
“那么说,你没工作了?”
“没工作了,也没有薪水。”
“但今天该给的都给了?”
爸爸耷拉着脑袋:“不,他们没给我们。”
梅茜又看了看丹尼。现在他们听明白了。没有钱,就意味着他们谁都吃不上饭。丹尼一脸害怕。梅茜要哭了。
“他们该把钱付给你们,”妈妈低声说,“你们干了一周,他们应该给工资。”
“他们没有钱,”爸爸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人家钱,但没法付给人家。”
“但皮拉斯特先生人很好,你不是总这么说吗?”
“托比·皮拉斯特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在他伦敦的办公室里上吊了。他有一个儿子,跟丹尼一般大。”
“可我们怎么养活自个儿的孩子啊?”
“不知道,”爸爸开始哭了起来,梅茜害怕极了,“对不起,莎拉,”他说,眼泪落进他的胡子里,“我把你带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犹太人,也没人帮助我们。我雇不起医生,也买不起药,养活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太对不起你了。”他俯身把泪水打湿的脸埋在妈妈的胸前,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梅茜吓坏了。爸爸从来没有哭过。这仿佛意味着任何希望都不复存在,也许现在他们全都得死。
丹尼站起来,看了看梅茜,朝门口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她也站起来,两人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梅茜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她问。
“我们要逃跑。”丹尼说。
丹尼的话让她胸口一阵发冷。“不行。”她说。
“我们必须走。这儿没有吃的。如果我们留下,就会饿死。”
梅茜不在乎她会不会死,但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妈妈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吃的东西让给孩子。如果他们留下,妈妈就会死。他们必须离开,这样才能救她。“你说得对,”梅茜对丹尼说,“如果我们走了,也许爸爸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给妈妈吃。我们得走,为了她也得走。”听到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她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产生了敬畏之情。今天比他们离开维斯基斯那天还要糟糕。当时,村里的房子在他们身后燃烧,他们用两个帆布袋子装起全部家当,登上冷冰冰的火车。那时候,她至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爸爸都会照顾她,而现在她却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们去哪儿呢?”她轻声说。
“我要到美国去。”
“美国!怎么去?”
“港口上停着一艘船,早潮一来就会开往波士顿。今天晚上我要顺着绳子爬上去,藏在甲板上的一条小船里。”
“你就用这法子偷渡了。”梅茜说,声音里既是恐惧又是钦佩。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