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 1944年5月29日,星期一(3)
“你说得很对,”蒙蒂说,“不过圣-塞西勒是个例外。它是新电缆线进入德国的节点。柏林最高统帅部和驻法德军部队之间的电话和电传大多都从那个楼里经过。敲掉它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危害——我们又不往德国打电话——但这会给敌人的通信造成重大混乱。”
匹克福德说:“他们会改用无线通信的。”
“一点儿不错,”蒙蒂说,“但到那时候,我们就能破解他们的信号。”
福蒂斯丘插了一句:“多亏我们那些布莱切利的密码破译专家。”
保罗了解一个鲜为人知的内情:英国情报部门破解了德国人所使用的代码,因此可以读取敌人大部分的无线电通信。军情六处为此颇为得意,但说实话,这件功劳并不该算到他们头上。破译工作并不是由情报人员,而是由一帮东拼西凑的数学家和填字拼图爱好者完成的,他们要是在平常日子进入军情六处,肯定是要被抓进来的,因为这个机构痛恨知识分子、共产分子和同性恋。但对密码破译的领头人、数学天才阿兰·图灵[8]来说,以上这三种人他都是。
然而,匹克福德说对了,如果德国人无法使用电话线,他们就不得不使用无线电,那么盟军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摧毁圣-塞西勒的电话交换站给了盟军一个至关重要的有利条件。
可是任务已经失败了。“谁负责的?”蒙蒂问道。
格雷夫斯说:“我还没有见到完整的报告——”
“我可以告诉你,”福蒂斯丘插嘴说,“克拉莱特少校。”他停顿了一下,“一个女孩。”
保罗听说过费利西蒂·克拉莱特。她在那个了解盟军秘密战争的小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她在法国以掩护身份待的时间比谁都长。她的代号是“雌豹”,有人说她在被占领的法国街道上四处活动,脚步悄然无声,恰似那危险的猫科动物。他们还说,她外表漂亮,但有一副铁石心肠,她不止一次下手杀人。
“到底怎么回事?”蒙蒂说。
“规划不周,指挥官缺乏经验,战士不懂纪律,每个人都各自为战,”福蒂斯丘回答,“那幢建筑并没有重兵把守,但德国人是训练有素的部队,一下子就消灭了抵抗力量。”
蒙蒂面带愠色。匹克福德说:“看来我们不应过多依赖法国抵抗组织去扰乱隆美尔的补给线。”
福蒂斯丘点了点头。“轰炸终归是更为可靠的手段。”
“我不知道这公不公平,”格雷夫斯抗议道,但显得有些无力,“轰炸机指挥部也有成有败,而特别行动处其实花费不多,很合算。”
“老天在上,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对谁公平不公平的。”蒙蒂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只想赢得战争。”他站了起来,“我看我们已经听够了。”他对匹克福德将军说。
格雷夫斯说:“但是,电话交换站的事情该怎么办?特别行动处拿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天哪,”福蒂斯丘打断他,“我们不希望再来一场混乱,对吧?”
“炸掉它。”蒙蒂说。
“这个我们试过,”格雷夫斯说,“他们击中了大楼,但破坏并没有让电话交换中断太久,也就几个小时。”
“那就再炸它一次。”蒙蒂说,转身往外走去。格雷夫斯气急败坏地瞪着军情六处的人。“你瞧,福蒂斯丘,”他说,“我想说……真是的。”
福蒂斯丘没搭理他。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外面的走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花呢夹克,另一个是个头不高的金发女人,褪色的棉布裙外面套了一件旧的蓝色开衫。两个人站在运动会奖品展台前面,看上去就像学校校长在跟女学生聊天,只是这个女学生还带了一条亮黄色的围巾,而在保罗看来,那条围巾的系法无疑带着一种法国风情。福蒂斯丘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格雷夫斯站住了。“他们拒绝了。”他说,“他们要再次轰炸那里。”
保罗推测那女人就是“雌豹”,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矮小苗条,卷曲的金发剪得很短,保罗还注意到她有一双可爱的绿眼睛。他不能说她有多漂亮,因为她的脸显得太老成。再仔细看,最初那种女学生的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笔直的鼻子和削尖的下巴显出一种好斗的模样。但她不知是什么地方很性感,让保罗对那裹在破烂衣裙下面的娇小身体想入非非。
格雷夫斯的话让她愤愤不平。“从空中轰炸一点儿用都没有,它的地下室加固了。老天爷,他们怎么能做这种决定?”
“我看你还是问问这位先生吧,”格雷夫斯说着,转向保罗,“这是钱塞勒少校,这两位是克拉莱特少校和斯威特上校。”
保罗不喜欢为别人作出的决定辩解,但他已无路可退,只得坦诚相告。“我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傲慢地说,“你搞砸了一次,就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那女人抬头使劲瞪了他一眼——她个子比他低一头——然后气愤地说:“搞砸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保罗感到自己脸红了。“蒙哥马利将军也许听到的信息有误,不过这不是你第一次指挥类似行动吗,少校?”
“他们就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我缺乏经验对吗?”
她的确漂亮,现在他看出来了。愤怒让她的眼睛变大,脸颊红红的。但她太粗暴无礼,因此他决定如法炮制,一报还一报:“除此以外还有计划不周——”
“那该死的计划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但到头来训练有素的部队打退了一帮乌合之众,保住了地盘。”
“你这头傲慢的猪!”
保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还从未有哪个女人这样跟他讲话。她可能只有五英尺高,他想,但他敢打赌她能吓得住该死的纳粹。看着她那张愤怒的脸,他明白过来,她那更是在生她自己的气。“你认为你自己有过失,”他说,“因为谁也不会为别人犯的错误发这么大脾气。”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她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斯威特上校现在才开口说话。“消消气,弗立克,看在上帝分上,”他转身对保罗接着说,“让我猜猜——这种说法是军情六处西蒙·福蒂斯丘给你的吧,是不是?”
“的确是。”
“他提没提到攻击计划是按照他那个机构提供的情报制订的?”
“我不记得他提过这些。”
“我想他是不会提的。”斯威特说,“谢谢你,少校,我不必再麻烦你了。”
保罗觉得谈话并未真正结束,但既然一位高级军官打发他走,他也只能转身离开,别无选择。
他显然被卷进了军情六处和特别行动处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最让他气愤的是福蒂斯丘,利用这次会议为自己制造声势。蒙蒂选择轰炸电话交换站,没有让特别行动处再发动一次袭击,这个决定对吗?保罗说不清。
他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回头瞥了一眼。克拉莱特少校还在跟斯威特上校争论着,她的声音很低,但表情剧烈,用夸张的手势表示愤怒。她像一个男人那样站着,手叉在下腰上,身体前倾,表达观点就用食指戳来点去,显得十分好斗。但即使这样,都无法掩盖她身上某种迷人的特质。保罗很想知道,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抚摸这娇小的身体该是什么感觉。他想,尽管她粗野,但不失女人味道。
可她说得对吗?轰炸真是徒劳的吗?
他决定再问几个问题。
09
外形巨大、被烟熏得黢黑的大教堂矗立在兰斯市的正中,若隐若现,它的存在就像来自上天的责难。正午时分,迪特尔·法兰克的天蓝色希斯巴诺-苏莎车在被德国占领者接管的法兰克福酒店外停下。迪特尔走下车,抬头瞥了一眼大教堂那粗壮的双塔。原有的中世纪设计风格让那优雅的尖顶颇具特色,要是没有足够的金钱是绝对造不出来的,所以说世俗的障碍能挫败最为神圣的祈望。
迪特尔让黑塞中尉开车去圣-塞西勒城堡,证实一下盖世太保的确准备合作。他自己不想冒险,怕被韦伯少校再次拒绝。黑塞开车走了,迪特尔便上楼去了斯蒂芬妮的套房,昨天夜里他把她安排在这里住下。
一见他走进屋,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欣赏着迎接他的一切——她的红头发散落在裸露的肩膀上,穿着栗色丝绸睡衣和高跟拖鞋。他饥渴地吻着她,两手抚摸着她那苗条的身体,深深感激上天赐予他这个尤物。
“见到我让你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她笑着说。他们在一起时说法语,从来都是这样。
迪特尔吮吸着她的气息。“哦,你倒是比汉斯·黑塞好闻,尤其是他整夜不睡觉,味道更糟。”
她轻轻把他的头发向后拢去:“你总是爱开玩笑。可你不会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汉斯吧。”
“这倒是。”他叹了口气,放开她,“上帝,我真累了。”
“去床上吧。”
他摇摇头说:“我还得审讯犯人。黑塞一小时后就来接我。”他瘫坐在沙发上。
“我给你拿点儿吃的。”她按了一下铃,一分钟后一个老年法国侍者敲了敲门。斯蒂芬妮知道迪特尔爱吃什么。她要了一盘火腿片,几个热乎乎的面包卷和土豆沙拉。“来点酒吗?”她问。
“不,喝了酒我就会犯困。”
“那么,再来一壶咖啡。”她对侍者说,这男人走后,她便坐到迪特尔的沙发旁,拉起他的手。“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吗?”
“是的。隆美尔对我很是褒奖了一番。”他焦虑地皱起了眉头,“我只希望我活得不辜负对他的承诺。”
“我相信你会的。”她没有询问详情。她知道,他想告诉她的自然都告诉她了,此外不会多说什么。
迪特尔怜爱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否该把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这可能会破坏这愉快的氛围——但还是应该把它说出来。他又叹了口气说:“如果入侵成功了,盟军会赢回法国,那样的话,你和我也就结束了。你知道的。”
像有种突然的疼痛让她身子一抖,她放开他的手说:“我知道。”
他知道她丈夫在战争开始不久就被杀了,他们两个没有孩子。“你还有其他家人吗?”他问她。
“我父母在几年前死了。我在蒙特利尔有个姐姐。”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把你送到那儿去。”
她连连摇头说:“不。”
“为什么?”
她躲闪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希望战争能够结束。”她喃喃地说。
“不,你不希望。”
她眼里闪过一丝怒色,这很少见。“我当然希望。”
“你真有点儿一反常态。”他不无轻蔑地说。
“你不能认为战争是一件好事!”
“要不是战争,你和我就不会在一起。”
“但是,那一切一切的痛苦呢?”
“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战争让人成为他们真正的自己——虐待狂成为施刑者,精神病患者组成勇敢的一线部队,恶霸和受害者们有了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机会,妓女也整天忙不停。”
她很生气。“这下可把我的角色说清楚了。”
他轻抚她那柔软的面颊,用指尖碰着她的嘴唇。“你可是个官场交际花——还是个老手。”
她把头转到一边。“你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顺着调子瞎编,就像你坐那儿弹钢琴一样。”
他笑着点点头,他可以弹上一点点爵士乐,这让他的父亲心灰意冷。比喻很恰当,他只是在梳理着各种念头,而不是表达某种确定的结论。“也许你说得对。”
她的怒气散了,一脸很难过的样子说:“你是说如果德国人离开法国,我们就会分开吗?”
他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这里。她放松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胸口上。他在她的头上吻了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
“你肯定吗?”
“我保证。”
这是一天内他第二次作出自己或许无法信守的承诺。
侍者带着午餐回来,魔力被打破了。迪特尔累得几乎忘了饥饿,但他吃了几口,喝完了咖啡。然后他又洗漱,刮脸,感觉好了很多。他正穿一件干净的制服衬衫时,黑塞中尉来敲门了。迪特尔吻了一下斯蒂芬妮,走了出去。
汽车避开刚被封锁的街道,头天晚上这里又挨了轰炸,火车站附近的一整排房子被炸毁了,他们离开城镇朝圣-塞西勒进发。
迪特尔对隆美尔说,审讯囚犯能让他在入侵到来之前削弱抵抗力量,但隆美尔与所有军事指挥官一样,对这一承诺有所顾虑,也许现在正期盼着看到结果。不幸的是,审讯什么都保证不了。聪明的犯人说起谎来让人无法核实。酷刑难以承受时,他们还会用各种天才的方式自杀。如果某些抵抗组织的安全措施很严,那么每个人对他人只有最低限度的了解,有价值的信息很少。最糟糕的是,背信弃义的盟军可能把虚假信息灌输到他们脑子里,因此,当他们在酷刑下终于屈服,招供出来的却是欺骗计划的一部分。
迪特尔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他需要彻头彻尾的铁石心肠和心机策略,他不能让自己为即将施加给别人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所触动。重要的是这种办法是否有效。他闭上了眼睛,感到微妙的寂静沉入内心深处,那是一种熟悉的刻骨寒气,有时会让他想到死亡本身。
汽车开进了城堡的院子。工人在修理破碎的玻璃窗,填补被手榴弹炸出的大洞。在装饰华丽的大厅里,接线员们用那种恒久不变的声调对着麦克风低语。迪特尔和紧随其后的汉斯·黑塞大步走过东侧翼一个个比例匀称的房间。他们下楼进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室,门口的哨兵敬了礼,没有再拦穿着制服的迪特尔。他找到那个标着“审讯中心”的门,走了进去。
在外间,威利·韦伯坐在桌边。迪特尔喊了一声:“希特勒万岁!”致举手礼,迫使韦伯站起来。迪特尔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又说:“请你坐下,少校。”
韦伯在自己的总部被人请坐,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别无选择。
迪特尔说:“我们抓了多少俘虏?”
“三个。”
迪特尔感到失望。“这么少?”
“我们在遭遇战中击毙八个敌人,两个受伤较重的昨晚死了。”
迪特尔自叹倒霉。他已下令要维持伤员的生命,但现在再质疑韦伯对他们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