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81年(4)
“我也觉得是他。”让-皮埃尔答道。一个月前,拉乌尔带他去见勒布隆德,对方要求让-皮埃尔赶赴阿富汗,表面上是跟许多年轻的法国医生一样,帮助当地的反抗军,事实上是为苏联人充当眼线。让-皮埃尔见有机会投身大计,感到既骄傲又不安,同时又觉得兴奋不已。他唯独担心派遣医生的组织会因为他是共产党而拒收他。他们无从知道他的党员身份,而他也绝不会主动透露——但他们有可能知道他对共产主义者抱有同情。不过,法国有很多共产主义者反对入侵阿富汗。虽然概率很小,某些组织可能还是会出于谨慎,建议他最好选择帮助其他团体争取自由——比如,他们同样也派医生去帮助萨尔瓦多。不过,这样的情形并未发生。他很快便被“自由医生联盟”所接纳。让-皮埃尔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拉乌尔,对方说很快又将与勒布隆德会面。可能这次会面与阿富汗的事有关联。“为什么那么惊慌?”
“他想马上见你。”
“马上?”让-皮埃尔有些反感,“我在上班。还有病人……”
“总能找到人替你吧?”
“怎么这么急?还有两个月才动身呢。”
“不是关于阿富汗。”
“那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那你究竟在慌什么?让-皮埃尔一阵好奇。“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知道拉赫米·乔斯贡被抓了。”
“那个土耳其学生?”
“对。”
“为什么?”
“不知道。”
“那与我有何关系?我几乎不认识他。”
“勒布隆德先生会说明的。”
让-皮埃尔把手一甩:“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医院。”
“要是说你生病了呢?”拉乌尔问道。
“我会打电话给护士长,她会安排替班。可是……”
“那就打电话给她。”他们已经来到医院门口,墙上有一处内线电话。
这可能是个测试,让-皮埃尔心想。忠诚测试,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是否足以胜任此项任务。他冒着得罪医院的危险拿起了电话。
“家里来电话说有急事,我需要离开一阵,”电话接通后他说道,“请马上与罗什医生联络。”
“好的,医生。”护士冷静地答道,“希望您那边一切顺利。”
“稍后再告诉你,”他匆忙说道,“再见——哦,等等。”他有一位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夜间发生大出血。“费里耶夫人怎么样了?”
“很好,没有再次出血。”
“很好。注意观察。”
“好的,医生。”
让-皮埃尔挂断电话。“好了,”说着他转向拉乌尔,“咱们走。”
他们步行来到停车场,钻进拉乌尔的雷诺-5[4]。午日的阳光将车内晒得十分闷热。拉乌尔驾车飞快穿过后街。让-皮埃尔一阵紧张。他并不清楚勒布隆德到底是什么人,估计是在克格勃担任某种职务。他正在纳闷:会不会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组织;真若如此的话,又会有怎样的惩罚呢?
他们肯定还不知道简的事情。
他邀请简共赴阿富汗,这件事与克格勃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大的组织,反正肯定也会有其他人同去。兴许会有个护士协助他,兴许还有其他医生赶赴不同的地点:为什么简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她不是护士,但可以上个速成班。而且她会说一点波斯语,这是个很大的优势。让-皮埃尔要去的地区讲的就是波斯语。
他希望简能够抱着理想与探险的精神与他同行,希望她在阿富汗能忘掉埃利斯,而怜惜眼前人。这个人当然就是他了。
他当然也希望“组织”不会发现他是出于私人原因而请她同行。他们没必要知道,也没法知道——通常来讲不会,还是说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他一直都错了,也许真的激怒了“组织”。
这样太傻了,他告诉自己。我又没做错什么,真的。即使真的做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这可是真正的克格勃,又不是什么虚构出来的神秘组织,专门袭击《读者文摘》订阅者。
大学路一幢豪华公寓楼外,拉乌尔把车停好。上一次与勒布隆德见面就是在这里。他们离开车子走进大楼。
大厅里十分阴暗。他们沿着蜿蜒的楼梯来到一楼,然后按响了门铃。让-皮埃尔心想,自从上次来到这扇门前,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
勒布隆德先生开了门。他是个矮小纤瘦的男人,头顶渐秃,戴着眼镜,一身炭灰色的套装配上一条银色的领带,这身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个男管家。勒布隆德将他们带入后面的一个房间,那里也是让-皮埃尔上次面试的地方。高大的窗子、精致的装饰,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风格优雅的客厅。而现在,这里则换上了尼龙地毯、廉价的办公桌,以及一些橙色的塑料椅。
“在这里等一会儿。”勒布隆德说。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和尘土一样显得干巴生硬。略微带出的口音证明勒布隆德不是他的真名。他从另一扇门出了房间。
让-皮埃尔挑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拉乌尔依旧站着。让-皮埃尔想,在这个房间里,那个干涩的声音曾对我说:“从孩童时代起,你就一直默默地为组织尽忠。你的品质与家庭背景都证明,你能够以一个秘密的身份更好地为组织效力。”
希望不会因为简的事毁了一切。
勒布隆德伙同另一个男人一起回到屋里。两人站在门口,勒布隆德指了指让-皮埃尔。新来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记住这张脸一般。让-皮埃尔也同样盯着对方。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肩膀宽阔,一看就是个橄榄球运动员。他脸侧的头发很长,不过头顶的却很稀疏,胡须也下垂着。此人身穿一件绿色灯芯绒夹克衫,袖筒上还裂了条口子。过了几秒钟,他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勒布隆德关上门,坐在桌前:“出事了,很严重。”
看来不是关于简,让-皮埃尔想,谢天谢地!
勒布隆德说:“你的朋友中有一个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我的天!”让-皮埃尔叫道。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勒布隆德生气地说道,“朋友当中有个美国间谍,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就像还可能有以色列间谍、南非间谍和法国间谍一样。如果这些人不会潜入青年政治激进分子当中,那又有何相干?当然,我们也有一个。”
“谁?”
“你。”
“哦!”让-皮埃尔吓了一跳:他从没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间谍。然而“以一个秘密的身份更好地为组织效力”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那个中情局的探员是谁?”
“一个叫埃利斯·塞勒的人。”
让-皮埃尔惊讶得站起来。“埃利斯?”
“你认识他?很好。”
“埃利斯是中情局间谍?”
“坐下。”勒布隆德平静地说,“他的身份并不是问题,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让-皮埃尔心想:如果被简发现,她会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埃利斯甩掉。他们会允许我告诉她吗?如果不行,简自己会发现吗?她会相信吗?埃利斯会否认吗?
勒布隆德正开口说话。让-皮埃尔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听下去。“麻烦在于埃利斯设了一个陷阱,还抓到一个对我们十分有价值的人。”
“拉赫米对我们很重要?”
“不是拉赫米。”
“那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
“那为什么把我带来?”
“闭嘴,仔细听。”勒布隆德终于按捺不住,这也令让-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害怕,“当然,我没见过你的朋友埃利斯。遗憾的是,拉乌尔也没见过。所以我们两人都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你则不然,所以才把你叫来。你知道埃利斯的住址吗?”
“知道。他在古典喜剧路一家餐厅楼上租了一间屋子。”
“从房间可以俯瞰街道吗?”
让-皮埃尔皱了皱眉。他只去过一次,埃利斯可不常请朋友到家里。
“我想可以。”
“你不确定?”
“让我想想。”他是一天夜里晚些时候去的,当时刚在索邦参加了一场电影放映,一起的还有简和另外几个人。埃利斯给大家准备了咖啡。房间很小,简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没错。窗户面对街道。干吗问这个?”
“这意味着你可以传递信号。”
“我?为什么?给谁信号?”
勒布隆德一脸威胁地盯着他。
“抱歉。”让-皮埃尔说道。
勒布隆德迟疑了。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仍是面无表情。“你正在经受烈火的洗礼。我本不想让你参与这样的……行动,因为你之前没替我们做过事。但你认识埃利斯,可以听候调遣,目前我们也没有其他认识埃利斯的人手。我们的计划如果不立即执行,便会失去作用。所以,你听好了,这个很重要。你到他家去,如果他在,就找个理由进屋。走到窗边,把身子探出窗外,确保让拉乌尔看到你。他会在街上等。”
拉乌尔像条狗一样,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就摇头晃脑。
让-皮埃尔问道:“如果埃利斯不在怎么办?”
“跟他的邻居聊聊。尽量打听出他的行踪以及何时返回。如果他只是离开几分钟,或是个把小时,就等着。等他回来后,继续按刚才说的办:进屋,到窗边,让拉乌尔看见你。你在窗边出现,就表明埃利斯已经进屋——所以,不管你干什么,如果埃利斯不在,千万别到窗前去。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指示,”让-皮埃尔说,“但不明白为什么。”
“为了确认埃利斯的身份。”
“确认之后呢?”
勒布隆德给出了那个让-皮埃尔连想都不敢想的答案,他感到不寒而栗:“当然是要干掉他。”
第三节
简将一块打了补丁的白布铺在埃利斯那张小桌上,然后摆了两组略有磨损的餐具。她在洗碗池下方的橱柜里找到一瓶弗勒利葡萄酒,本想马上尝尝,然而还是决定等埃利斯回来再说。她摆出酒杯、餐桌盐、胡椒粉、芥末和餐巾纸,想着要不要做饭。不,还是等埃利斯回来做吧。
她并不喜欢埃利斯房间的陈设。屋里空荡荡的,又窄又没个性。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简吓了一跳。一直以来,她跟这个温柔活泼的成熟男人约会,还以为他住在一个能彰显他个性的地方——一间美观、舒适的公寓,有着各式讲述他丰富阅历的纪念品。然而你不会想到,住在这儿的男人居然结过婚、打过仗、吸过毒,还当过学校的橄榄球队队长。冰冷的白色墙面胡乱贴了几张海报。瓷器是旧货店淘的,炊具也是便宜洋铁铺买的。书架上的平装本诗集里没有题字,牛仔裤和汗衫就放在吱嘎作响的床下一个塑料箱里。他的成绩单在哪儿?侄男外女的相片在哪儿?他珍藏的那本《伤心旅馆》又在哪儿?还有从布隆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带回的纪念小刀,像所有人一样迟早会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柚木色拉碗,这些东西都在哪里?这里看不到几件别具意义的物品,也没有一件东西是因其意义而非其功用而存在,整个房间看不到他的灵魂。
房间的主人显然孤僻而神秘,从不与他人分享内心的想法。一股强烈的伤感涌上心头,简渐渐意识到,埃利斯就是这样的人,跟他的房间一样,冷漠而神秘。
真是不可思议。他是那么自信,走路的时候昂首挺胸,仿佛从未惧怕过任何人。在床上他狂放不羁,能够自如地将欲望宣泄。他毫无顾忌,说话办事不会有丝毫紧张、犹豫或羞怯。简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然而,已经有太多次——在床上、在餐馆,或是走在街上,当自己与他一同欢笑,倾听他讲话,观察他沉思时眼角泛起的皱纹,或者是拥抱他温暖的身体时,却发现埃利斯已温存不再。此时的他变得不再充满怜爱、不再风趣,既不体贴也没有风度,更没有同情心。他让简感觉被排除在外,像一个陌路人,一个闯入他内心世界的入侵者。那种心情真如乌云遮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