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群臣失宁寻隙躁动,独后静心伺机诛王
吕雉等众人退下,这才放下脸来,和颜悦色地对萧何说道:“日后再有此事发生,你要设法化解,不然次数一多,皇上的威望便无存了。”
萧何紧着赔罪:“臣失职,臣请罪!”
“怎么都成请罪的了?今天的阵势,恐怕你也未必左右得了。早晚要有这一回。”她又转向刘盈,“陛下,遇事一定要能镇住。不然我若死了,陛下怎么办?”刘盈欲开口,她止住,又说道:“不说这些了。河内郡守失职,百姓生灵涂炭,他却欺上瞒下,简直是草菅人命!”河内郡之事她是听枣核说起的。枣核是她家早年的家人,后来跟了刘邦,建功封侯。因为左腿受伤,而归隐江湖,却时时助吕雉一臂之力。枣核整天泡在市井,听来许多过往客商不经意讲述的关外情状,很多是宫内得不到的信息。今日刚刚将河内郡饥民之事密报吕雉,恰好派上用场。“一郡之首,偶有失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关心阎巷疾苦!前秦便是无视百姓疾苦,只顾着宫廷争斗,结果呢?二世而终。先帝打下的天下,绝不能再毁于此等人之手!陛下,马上派人到河内郡去,一方面是放粮赈灾,一方面是将河内郡守彻查严办!萧相国去办,跟皇上回一下便是。那个叫阎胜的怎样?派他去?”
萧何回道:“臣遵旨。臣这便去办。”
吕雉点点头,又对刘盈说道:“陛下,你还年轻,有些事压不住阵脚,这样吧,以后,长乐宫五日一朝,有些商议着办的事朝议一下,平日里有什么急事可随时来。萧相国,如何?”
“臣遵旨。”
刘盈想起什么来,问吕雉:“母后,父皇园陵寝庙礼仪,臣子不熟,皇儿拟让叔孙太傅定仪。”
“行啊,封叔孙通做奉常吧,陛下那边由郎中令陈平辅教。”
一场风波骤起骤落,看似平息,但人们心中的侥幸总是异常坚忍。丰沛老臣年事渐高,并无太多奢求,朝廷关照有加,自己又有封邑为食,偶尔几句牢骚,倒也无碍。非丰沛派却一直为自己的边缘化而耿耿于怀,既无丰沛派的嫡亲,又无少壮派的精力,成为摇曳不定的力量。而且他们均为有功之臣,不甘如少壮派一般卑躬屈膝,所以这些人心中最为复杂。五日一朝长乐宫,更令他们觉着原是本分,现下成了强制,心中的位置颠倒,很难适应。有人戏言,这是朝的哪里?东朝?陈平接茬道:“东朝?好,东朝好!”人们不知他是说东朝之事好还是东朝这个名好,总之他是连连叫好。
陈平内心并不平静。刘邦崩逝的前前后后,他先是逆刘邦旨意私置樊哙,后又违吕雉旨意执意返回长安,这两次抗旨终使自己摆脱窘境,一跃而为吕雉亲信。因为当初抗旨的初衷便是不愿开罪吕雉,现在总算是置死地而后生,心愿达偿。朝中力量他几经掂量,丰沛派虽然因年事渐高而削弱,但这个力量基数太大,即使消去一半也强大无比。少壮派均是些投机之流,因为有功臣压制,他们根本得不到超迁,只有那些投机之流才耐得住寂寞艰难而出。这一部分人没有立场,因而更加危险。最令他惹笑的是非丰沛老臣,自恃功高,不愿边缘化的处境,又不似丰沛派那么直白无私,时不时暗地闹出点动静,不可理喻。他明白大臣们是不适应没有刘邦的日子,以前尊吕雉是因为刘邦,现在刘邦不在了,还得尊吕雉,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突然觉着自己被女人掌控,无比难耐。如果尊少主,还有情可原,那是为刘邦,可为个女人受不了。陈平没有这些羁绊,他不管是谁,有益便行,尽管在女人手下也觉不适。同时他也清醒,这种暗流一旦将三种力量纠结一起,那是要出事的,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确定性太大,会否鱼死网破也未可知,但至少渔翁得利者肯定不会是自己,而况目前局势对己十分有利?他要破解危局,为天下也为自己。
于是,在东朝之后,他借故禀奏宫中卫护事宜,回转长乐宫。宫监传警“郎中令陈平拜见”,田颖出面意欲阻拦,却听吕雉在殿中应声“召”,田颖只好将阻拦化作迎接,陈平进殿,拜过之后才发现审食其坐在吕雉右首,起身之时又向审食其施礼,这才在田颖示意下于左首坐定。
吕雉望着陈平坐定,说道:“我正与辟阳侯扯闲话,没什么大事。郎中令有什么事便讲。”
陈平略一欠身,他知道此时到来不是时机,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对于审食其,他了解不多,因为此人一直追随吕雉,无战功而封侯,想来与吕雉关系非同一般。许多人嚼舌头二人有染,但陈平总觉得有点异样。一般说来男女眉来眼去总是要避人耳目的,可二人似乎并不在意外人撞见,公开场合出双入对,毫无顾忌。或是心无杂念,或是肆无忌惮,他这样解释。但从内心讲他是倾向于前者,尽管在熟人调侃时他常推波助澜。今天来见吕雉,他原本打算从未央宫戍卫调整为由开口,可是见到审食其在座,且太后无意让他避开,因此陈平瞬间决定单刀直入,一来节省时间早点告辞,二来外人在侧,意恐言多有失。于是陈平寒暄两句,直奔主题说道:“太后,有些事,臣拿不准,但是臣又不能不说。”陈平口中实话不多,但一旦开口,给人的感觉却是知无不言,倒有几分豪爽,“据臣在宫中观察,近时大臣们有些躁动,虽然未成气候,但是臣担心一旦有个引子,恐会危及朝廷。”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吕雉,发觉在自己说到大臣们躁动时吕雉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审食其,他立刻明白刚才二人或许正在商议此事,似是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嗣皇即位数月,朝局正处微妙之时,容不得丝毫差池,臣受太后旨意卫护皇上,其心常恐,当此多事之时,臣请太后当机立断。”
吕雉又看一眼审食其,微微一笑,问道:“如何当机立断?”
陈平因审食其在场略觉顾忌,现在看吕雉不时会意地瞟审食其,心知二人已议此事,自己再不和盘托出,恐为人后,于是说道:“高帝时,几欲易储,虽未成,却在群臣心中留下阴影。时下嗣皇即位,虽然太后德高,皇上仁慈,但是难免有人微言,难免有人失意,此在平时或不为意,但在此时,臣以为当有超然之举。臣几次谏言皇上,赵王久居宫中不妥,然皇上念及手足,不肯听臣。臣故请太后遣赵王就国,或是……”
吕雉打断陈平话头,他已明白陈平或是的意思,但她毕竟不同刘邦,可以与这些臣子“换心”,无论真假;因为她毕竟是女人家,因为她没有刘邦那广恩寡兑的做派,她不愿拐弯抹角,她以为给人一个严厉的形象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对陈平说道:“赵王既已进京,便没必要就国。皇上仁慈,顾念手足之情,也是本分,皇上愿意呢,赵王便留在宫内,只是你这个郎中令可要多操点心,好好卫护皇上,不要出什么差池。”
陈平居然没有听出吕雉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召如意进京乃吕雉授意,刚才故意说出就国的话为的是保证后边的处置之意,吕雉这一打断,他反倒无所适从。以往在刘邦,只要说中意思,刘邦必会大喜,可女人心思缜密,居然令他这个阴谋家无以为应,只好说道:“臣明白。”
“明白便好。好好辅佐皇上,便是首功。宫中有什么事,及时禀奏,明白吗?”
“臣明白,臣遵旨!”
吕雉突然一笑,望着审食其说道:“辟阳侯,你跟郎中令熟吗?”
审食其天性孤傲,更不会或是不愿夸人,此时正自盘算,听吕雉问,忙着回道:“朝中谋过面,算是熟吧。”
吕雉知道审食其的怪脾气,有意说道:“郎中令可是朝中谋臣,先帝很赏识的。听枣核讲,民间将郎中令六出奇计传得神乎其神!”
“实乃误传,臣有自知之明。”
“先帝看重你,我也要依仗的。”
“太后有遣,臣万死不辞;依仗之说,臣万不敢当。”
“敢不敢当是你的事,我把皇上交给你,可是要尽心辅佐的。”稍顿一下又说道,“辟阳侯一直在我身边,也没摊上战功,跟大臣们也不相厮熟,有空呢,郎中令可带他结识一下。他是个内秀之人,不善于此道。”
陈平看一眼审食其,审食其露出不屑的样子,陈平还是说道:“辟阳侯于楚营卫护太上皇、太后,九死一生,此乃奇功!而况在下闻知,辟阳侯经籍诗书无所不精,令人敬佩。”陈平是信口恭维,自己都未必当真,审食其却是心里受用,忙着谦虚,脸上却放着得意。
吕雉看着审食其的表情,很清楚审食其这点德行,不觉心中发笑。想必陈平也看出来了,吕雉生恐尴尬,于是转移话由说道:“前时清理后宫,朝廷上下可有非议?”
陈平乃工于心计之人,自然看到审食其的反应,自然不会在意或是表现出在意,只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听到吕雉问话,遂回道:“后宫之事,权在太后,廷臣何言非议?”
“那好,啊。宫禁不严,祸患无穷啊!”吕雉说完,不经意地看了陈平一眼,又问道,“甫才我与辟阳侯说起刑律,我是不大懂,也不喜欢刑律,郎中令可知道一些?”
陈平被吕雉问得莫名其妙,不知吕雉所问为何,只好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朝刑律乃萧相国奉高帝之命,改秦之弊,取秦之宜而作。秦有盗、贼、囚、捕、杂、具六律,萧相国取其与时相宜者,又作户、兴、厩三律,合称九律为我朝主律。”
吕雉依旧不动声色道:“那何谓五刑?”
陈平历数前朝刑律,权作敷衍,吕雉追问不止,陈平却猜不出何意,不觉额头冒汗,挖空心思回道:“五刑古已有之,乃与五行相关。火能变金色,故墨以变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节;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宫以断其淫;水能灭火,故大辟以绝其生命。我朝具五刑者,乃大辟。罪夷三族,先黥面,劓鼻,斩左右趾,笞杀,枭首于市,菹骨肉于市。”
“果然博学。不过,好像不止五刑了吧?”
“五刑乃滥觞,其后与时而变。秦李斯行前破口大骂不止,五刑而外,先断其舌。”
听着陈平如数家珍一般,吕雉突然说道:“那我给你念首歌听。‘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此歌何人所唱?”其实陈平早已听到宫外传言,他便是因此歌而断定赵王、戚夫人绝无生路,因而出此险招取悦吕雉。自己在此时站在吕雉一边,那么日后便可无忧。因此随口一问,心中却思忖着下面如何回话。
吕雉轻轻哼一声:“关在永巷的戚夫人。”
陈平已经断定吕雉将要下手,此时明确表态最为适宜,于是信口说道:“戴罪之人不思悔过却念着反救,此乃叛逆之罪,当大辟。”
“好,很好。——你还有他事?”
陈平突然记起自己待的时间长了,赶忙起身告辞。看着陈平出殿,审食其不等吕雉开口,急急说道:“太后不可再犹豫,事不宜迟。”
“说起来容易。可是后宫之事我做主,赵王却是皇上亲护,总得有机会吧?难不成闯进未央宫逆旨弑王?”
审食其听得出吕雉语气轻松,看到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便循着吕雉的思路说道:“百密难免一疏,何况是两个孩子?只是事情迫在眉睫,不定哪天便会爆发。”
“没有那么严重,我心中有数。那些个人只是在试探,既然是试探,便不会贸然行事。若真是贸然行事,我还求之不得呢!快了,宫里的树叶已经开始变黄了,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看一眼依旧疑惑的审食其,又说道,“孩子,你说的,两个孩子,能有几个月的耐心?”
惠帝元年十月,吕雉授意,刘邦丧葬未满一年,诸侯各自就国立高庙祭祀,不再进京朝拜。刘盈却是三天两头到长乐宫朝拜吕雉,似乎是乐此不疲。吕雉不再难为如意,刘盈心下大慰。朝廷之事由吕雉做主,他反倒省心思,好多事他不是不知该如何去处置,而是担心一旦处置不当,如何面对吕雉。他生性不愿叨扰别人,不愿强人所难,生恐别人不快。他没有自信,因而更承受不起质疑。
然而,定期朝拜、时常谒见,每次都要清街警跸;长安市民见惯不怪,等在街衢两厢瞧热闹,倒也乐得其所,可是刘盈却觉心下不忍,便命少府差人在未央宫、长乐宫之间架上复道。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建有武库,复道便建在武库之南东阕之北。总算了去一块心病,欣喜之余,正自得意,奉常叔孙通谒见,禀奏高庙仪法诸事,尔后又请求私下谈话。叔孙通原为刘盈太傅,关系自不一般,刘盈情知有秘事,便召叔孙通后殿说话。叔孙通低语道:“陛下,未央宫与长乐宫复道不妥呀!”
刘盈心中一紧,修建复道有何不可?宫中复道很多,还有地下密道,何况自己又是为防扰民而为之?难道是两宫之间不妥?于是诺诺而道:“朕每每朝觐太后,不过一路之隔,却要出警入跸,里民不便,适才设复道以安民,又何不妥?”
“天子出行,百姓跸止,此乃周礼。而况天子车驾所至,臣民得披其泽,此乃侥幸,求之不得。”
“话虽如此,百姓不便亦为其实。朕还以为复道选址失当呢。”刘盈舒展眉头,放出轻松。
“复道建于武库之南,东阕之北,似是选址恰到。然则,复道却在高寝与高庙之间,高帝衣冠月游之时,须经由复道之下。高庙乃汉太祖之尊,其道如同其身,而今复道行于其上,子孙哪有乘走宗庙以上之理!”
刘盈闻言,舒展的眉头复又拧起,额头浸出冷汗。高寝在长乐宫,每月请出,备法驾行玉路,至宫城外西北的高庙,复道之下乃必经之地。本想着避开行人,却未料此虞,于是抹着额头冷汗叹道:“朕这便命少府去除。”
叔孙通摇头,说道:“不妥。”刘盈更为紧张,只听叔孙通又道,“‘人主无过举。’复道已成,百姓皆知,今速去除,则示人陛下有过,善而不妥。依臣之见,陛下莫若于渭水之阳立原庙,高帝衣冠月出游之时,由高庙转于原庙供奉高帝衣冠,如此便可避开复道;而广设宗庙,亦乃大孝之举。”
刘盈频频点头,着即命人于渭水北岸择吉建庙,此事方罢。
转眼已是十二月,一场大雪将天地素裹起来,腊月夜长,永夜难耐,刘盈携了闳孺于宫中嬉戏,竟然一起堆起雪人。如意从旁助兴,乐不思眠,直到午夜时分,才在刘盈催促下上床。
鸡鸣头遍,刘盈早起晨猎,推了几下身边的如意,嗜睡的如意哼哼两声翻身复睡,刘盈知道如意昨夜玩得过累,今日难起,索性由他睡个够吧。刘盈心中想着,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地在宫女服侍下梳洗更衣,生恐惊扰了如意好梦。
刘盈始出宫门,吕雉便得到密报,她唤来田颖,密召陈茂赶往未央宫,从速除去如意。田颖自告奋勇,吕雉言说田颖人熟,容易被人认出,不如陈茂持节潜入未央宫,能秘密处死更好,不行便持节行鸩。
陈茂扮作宫监,与黄门宫监望奎持节由北阙进入未央宫,转进鲁班门,陈茂吩咐望奎到乾德殿去假意见皇上,然后设法将宫人吸引到殿外,半个时辰后回到鲁班门聚齐出宫。言毕,陈茂闪身隐入宫殿群中。
望奎直奔乾德殿,大雪后的未央宫里看来好像一切如常,宫女太监都在各自忙碌着,宫殿前的庭院里的积雪已经扫除干净,只有房顶的积雪还在,青砖红瓦的宫房头上一片雪白。
望奎正待冥思苦想,忽见殿外雪人,便有了主意。他立在殿外禀奏,宫监们彼此厮熟,告知皇上一早出宫了,“要有事呢,便去忙,没事呢便待一会儿。”望奎嬉笑着说是等一会儿,然后夸赞雪人堆得好,只是没鼻子没眼不好,说着捡起一根枯树枝插在雪人脸中央,立时有人大笑太长太丑,几人闹笑起来,引得宫人打着哈欠出殿围观瞧热闹,只有五名卫卒立在殿门冰冷的雪地上不肯移步,却是不停跺脚取暖。任望奎呼唤,只是笑笑却是不离殿门。
刘盈一行来到上林苑,天色微明,白皑皑的林地,肃穆一色,倒没了以往荒草枯藤的荒凉。上林苑在萧何营建未央宫时,临近宫殿整修了五里之深,越过五里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秦时废苑。宫苑废弛,倒是林密野旷,群兽出没。夜行的兽们留下一串串大大小小的脚印,刘盈已换骑一匹棕马,行进在雪域之中,身后的士卒亦步亦趋,等候着皇上发令,再去驱赶猎物。
突然,刘盈脑海中闪现出如意,心中总觉不踏实,忽然没了狩猎兴趣,心中不安,便道:“回宫!”
士卒们不知所以,只有听凭吩咐,伺候刘盈下马,重新乘辇,在刘盈催促下,疾速奔往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