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母为虏祸及娇儿身,相秉公三拒太后命
后宫妃嫔清理完毕,吕雉总算舒出口气。这天她独自一人依在床上,对着铜镜梳理着发髻。人老了,白发已不再是悄悄潜入青丝,皱纹也公然爬上额头。她叹息一声,好像这是她首次为自己老迈而叹息。刘邦在世她也没有为自己人老珠黄而担心,因为他信赖刘邦,刘邦能够处理纷杂之事,即使有什么不妥,他也会跟自己商量,也会及时补救。而今刘盈即位,那么大个朝廷,他如何腾挪?自己住在长乐宫,鞭长莫及,即使住在未央宫也不好直面朝堂。刘盈一时昏头怎么办?大臣临时发难怎么办?老臣倚老卖老怎么办?少壮玩心思怎么办?当初只是念记保住太子之位,并未多想,现在便要考虑如何控制朝局,玩转百官的事了。
吕媭又来了。她一进殿门,便夸张地四下找寻,然后皱着眉头问道:“皇上不在?太后姐姐,你还真没起床?我以为田颖那小姑骗我呢,我说嘛,这年头谁都敢这么大胆。”
“没头没脑嚷嚷什么呢?皇上?哪个皇上?”
“哪个皇上?只一个皇上啊?你想哪个皇上了?”
“死去!没轻没重!”
“请太后开恩,切莫加罪奴婢。”吕媭怪里怪气地说完,又正色道,“我去找皇上,一大早不在,他老躲我。”
“你没轻没重的,动不动便扒拉人脑袋,人家可是皇上。”
“皇上很厉害吗?高帝便拿我没办法,从来不怪罪于我。”
“那是你没惹着他。你家樊哙不是给军中立斩?”
“他们老兄弟斗气,我才不会真招惹高帝呢。”
“鬼灵精,小心他日吃亏。”
“我才不会吃眼前亏哪!将来呢,谁说得准呢。所以现在要不受气。对了,你又见过那小妖精吗?”
吕雉先是愣怔一下,才记起吕媭是指戚环。她是太后,有些事不好太随意,遂摇摇头。吕媭提议一起去看看,她又摇摇头:“要去你去,我可不愿看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
“现在不会了,不定怎么落魄呢!不行,我得去看看,不看可惜了。你让我去的啊?”
吕雉点点头,一时没明白过来吕媭什么意思。
吕媭小三十岁的人了,还跟黄口小姑似的,风风火火出了殿门。宫中她不陌生,甚至比吕雉还熟悉,因为她闲不住,什么地儿都转悠,什么事都打听。她来到永巷,拿出符节,丢了句“太后之命”,便径自入内。永巷是长乐宫中的一条长巷,专门看押触犯宫禁的宫女妃嫔。说是长巷,其实并不太长,只是狭窄逼仄,所以让人觉着很长一样。戚环关押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内,不大的小屋还安置一个舂米的石槽,戚环一大早便开始舂米,可娇弱的她哪有这大力气舂米?所以一天到晚,还常常冲不完这一石米,晚饭便没得吃,因而常常以泪洗面。风光之时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现在落魄了,自然没有人记得她,更有那些受过她奚落的妃嫔反倒故意看她笑话。想想以前的风光,觉得天地失明,日月无光,她不愿示人,面对冷言冷语,比她饿着肚子舂米还令人难耐。她憋屈着,她忍耐着。她还有儿子,儿子将来大了会来保护她、拯救她的,她坚信。因此她连想死的念头都未闪过,有的只是坚持、忍耐,因为她想象着还有那么一天。
每每想起儿子,便生出些许幻想,有一天突发灵感,念出一段歌来: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念着唱着,泪水流干了,嗓子嘶哑了,依然吟唱不止。刚才皇上来过,她兴奋异常,看到刘盈充满义愤的脸,她开心地笑了,这是她自入永巷以来第一次绽出笑容,尽管含着苦涩。两个皇上都喜欢自己,她很满足,除了满足虚荣心,她还要气气吕雉。她不怕报复,自己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苦什么难?吕雉不敢杀自己,她心里清楚,刘邦有过交代。她如今身受这般苦痛,她也要让吕雉难看!她知道刘盈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有儿子,她还可以气羞那黄脸婆。刚来几日,简直度日如年,后来慢慢地她适应了,她不怕了。刘盈悲过之后黯然离去,她倒开心地唱起来: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吕媭幽灵一般出现在她面前,惊惧之余,她收住歌声,狠狠地看一眼,埋下头,吃力地压下木杵。木杵一下一下沉闷地打在石臼里面,连糠带米溅起溅落。
“挺有劲的嘛?我倒忘了,你是跳舞的,也是练过的,有劲,是吧?伺候皇上也得有劲才成,是吧?”吕媭倚在门框上,戏谑地看着戚环,“唱啊!怎么不唱了?”
戚环自己都没觉得便从鼻孔中哼出一声,翻一眼吕媭,咬紧嘴唇自顾舂米。她知道,这个女人比吕雉更令人可畏,吕雉是遭受威胁时才反口咬人,这个女人却把收拾人当作享受。她曾经想过,对于吕雉,自己有今天,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欲取而代之,失败了,便是贼,平心而论她理解吕雉,只是自己面临如此境地,心有不甘。现在看着吕媭,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反倒横下心来,等着吕媭开刀。
吕媭继续叫骂:“不服气?肯定。高帝那般宠爱,坐则侧席,行则同辇,如今却如此田地,要我也不服气。啧啧,真是大美人,以前只以为你是打扮得漂亮,原来是骨子里带的,这粗麻褐衣的,还是这么撩人,怪不得高帝喜欢,连新皇帝也偷偷摸摸来看你。”吕媭在进来时听宫监讲过皇上刚走,她心下纳闷,自己一路过来为何不曾撞见?想来自己风风火火的让刘盈老早发现而躲起来了。这个刘盈,总像躲瘟神一般躲着自己。又好气又好笑的她将这口恶气一股脑儿发在戚环身上。
戚环本不想提及刘盈,但见吕媭识破,索性说道:“先帝是爱恋,皇上是哀怜。”
“我才懒得管你爱呀哀呀,嘻嘻!”说着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围着戚环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戚环,不住地点头,“真是美人胚子,定陶我也去过,怎么没见过你这个大美人?可惜呀。光这头秀发便足以让男人魂不守舍了,我这女人都羡慕得心中难耐。”说着伸手抚摸戚环水瀑一般的头发。戚环本能地一甩头,吕媭就势狠命地一揪,将戚环的头发攥在手里,向后一拽,戚环嘤得一声,疼得她只有顺着吕媭的力量向后仰头,木杵掉在石臼中发出咚咚的声响来。吕媭得意地哼笑一声:“活儿这么多这么累,哪有闲空儿洗头呀,我看——来人!”宫监应声而到,吕媭吩咐道:“这么长的头发怎么干活儿,这是收监,不是卖笑,剪了!”“不不!”戚环近乎发疯似的双手护头。吕媭松开手,罢休似的退到门口,戚环这才放心。谁知旋即两名宫监上来将戚环按住,早有宫监找一把剪刀来,不由分说地将戚环那一头秀发剪断,随手抛在空中,以博吕媭高兴。吕媭进来时言明奉太后之命,宫监唯命是从,而且戚环风光时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更不把宫人当回事。而今刘邦不在了,她所依靠的一切好似凭空消失,一下子重重跌落人间,只有偿还的份儿。吕媭哈哈狂笑,在戚环无助的呜咽中退身而去。
吕媭走出永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遂疾步赶往长信殿。进殿又是四下探看,然后望着打量自己的吕雉问道:“皇上呢?”
吕雉扑哧一笑:“你一大早便问这句话。找皇上有急事?刚走。”
“这兔小子,躲我呢。”
“他干吗要躲你呀?”
“烦我呗。烦烦吧,我找你;你烦也不行。”
“有话直说嘛。”
吕媭往吕雉身边一坐,抓起吕雉面前的小碗咕咚咕咚喝干,嘴里嚼着,不满道:“又是白木耳汤?”
“白木耳汤怎么了?滋身养颜,项王的虞姬教我的。母仪天下的皇后靠的便是这一碗碗的白木耳汤,才撑起这大汉天下的。”
“拉倒吧,看你人老珠黄的,都让戚夫人鸠占鹊巢了,还得意呢。”
“她哪鸠占鹊巢了?太后,我。再说先帝自顾了打打杀杀,天下的事操过多少心?我给他擦过多少屁股?开始是不懂,后来是担心,都是难为人。我挺过来了,身子骨还结结实实,这都是白木耳汤的功效。——你说实话,跟一样大的女人比,谁年轻?你到街衢瞅瞅,还数姐姐我吧?”
“你别老跟那些人比,比戚夫人,人家蹲大狱呢,还细皮嫩肉,曲不离口。”
“你净气我。她多大呀,吃过苦吗?——你说什么?曲不离口?她还有心思唱曲?”
“那当然了。高帝不在了,新皇上护着呢!”
吕雉明白了,刚才刘盈来,说是一早来了,听田颖说自己还没起床,便在宫里走走,看到戚环,挺可怜的,还要召赵王如意回来,被她臭骂一通,赶紧溜了。
“他不溜,我赶上更要臭骂他!”这时宫女端上两碗新汤,一碗先给吕雉,另一碗放在吕媭面前。吕媭欠一下身,等宫女放好了,又将空碗递过去,“好,哎,把这空碗撤下。——你叫什么来着?”
那宫女赶紧躬身回道:“奴婢窦姓,名漪。”
“窦漪,啊,说过好几回了,记不住。”看着窦漪还望着自己,忙又说道,“没事没事,你忙去。”
“看你疯癫的样儿,盈儿准是让你吓坏了?”
“我吓坏他?他快吓死我了!”她又喝一大口汤,“他探看戚夫人也没什么不可,可别偷偷摸摸去看。我从未央宫追到长信殿,从长信殿追到永巷,可愣是没见着皇上。他走哪儿?准是看见我躲起来了!为什么要躲?这里边肯定有事儿,不然那戚夫人唱什么什么来着:儿子是王,娘是虏,天天舂米可苦,生不如死,谁能去告诉。记不住,反正是这意思。什么意思?想儿子来救她呢!”
吕雉被吕媭不着调的歌词逗乐,听到后一句却突然板下脸来,冷笑两下,说道:“我不杀她,她还惦记着儿子来救她!”
吕媭见吕雉着急了,她却笑嘻嘻起来:“老实说,你不杀戚夫人,是不是顾忌赵王?”
这正是吕雉的心病。赵王远在关外,年纪日长,他日若是羽翼丰满,恐不会善罢甘休。但吕雉是个不愿服输之人,更不愿别人猜透自己的心事,于是说道:“我会顾忌一个娃娃?我答应过先帝,不杀戚夫人。”
“你不敢杀,人家更无所顾忌了?将来儿子长大成人,打进函谷关,演一出英雄救母;没准儿将皇帝宝座也一并抢了去呢!高帝都说如意似他,没准真似他!”
“他一个赵国再多兵马也翻不起大浪。”吕雉宽慰自己说道。
“太后别忘了,山东诸侯皆姓刘!”看着吕雉低头不语,吕媭又说道,“其实,有什么不可杀的?高帝说过不杀韩信,你不也杀了?”
“不杀韩信那是封侯时剖符立誓。但他后来反乱,命犯死罪!”
“我可在坊间听说,高帝说过韩信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金不杀。”
“我可没听先帝如此说过。”
“或许戚夫人听过呢?你整年见不着高帝。”吕媭见自己激恼了吕雉,赶紧转话题,“你知道韩信是怎么死的?”
“嘻,田颖到钟室一刀毙命。”
“不对!”吕媭贼兮兮地说道,“你是这样杀的韩信——枣核告我的,市井上都这么讲的——高帝不是说过三不杀吗?你将韩信装进麻袋,不是见不着天了?然后吊在钟室,不是见不着地了?再然后用竹签一下一下扎,直到韩信咽气。据说你累得手腕都发酸。”
“我不会让宫女扎?”
“真的扎死的?”
“别闹!”
吕媭得意地一笑:“所以,想置戚夫人于死地很容易,关键是如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吕媭话说得直白,却是吕雉连日来一直排解不开的心结。有时候一个人冥思苦想,总是钻进自己设置的牛角尖,而同样的事情经别人口中一出,反倒没那么多顾忌,没那么多牵绊,居然如此简单。于是她长出一口气说道:“行,这碗白木耳汤你没白喝。皇上不是要召如意进京吗?太后成全他,我这便遣使者赴赵国召赵王如意入关!”
使者很快到得赵国,却被赵相周昌挡在宫外,只说赵王染病,无以见客,更无法赴京。周昌本是泗水卒吏,刘邦丰沛起事,他与从兄周苛跟了刘邦。刘邦对耿直率性的周昌很是关爱,周昌口吃,命他做了掌旗的职志,后来周苛被项羽烹杀,便由周昌接替周苛御史大夫一职。刘邦意欲易储之时,周昌当廷抗辩,才保下太子,吕雉因此跪谢周昌。刘邦却是看中周昌的耿介,将如意托付给周昌,周昌义无反顾地左迁为赵国国相,力保赵王。戚环被囚之事,他已闻知,只是瞒着刚满十岁的如意。周昌在朝中以谏臣而名,刘邦、吕雉都让他三分,使者也只好空手返回关中复命。吕雉心知周昌故意作梗,因为知道周昌秉性,加之对己有恩,便不好用强,只好稍过时日,再度遣使前往,周昌依然托故赵王有恙,拒绝前往。吕雉忍住心头怒火,再次遣使者疾赴赵国,命如意进京。使者三度赴赵,周昌知道再以染病之由推托已无法自圆其说,干脆挑明了告诉使者:“高帝将赵王托付于臣,乃因赵王年幼,不识宫中利害。臣闻太后深怨戚夫人,意欲召赵王进京一并诛杀,是是是是是故臣不敢送赵王前往。而况赵王有病在身,不能奉诏。”使者并未授权强行征召赵王,见着周昌坚决,这一口吃,反倒令使者无以应对,只好返还关中,回禀吕雉。
吕雉闻听大怒,却是吕媭为她出主意,周昌不是数番阻挡吗?咱不召赵王,召他周昌进京复命,看他敢拒诏!吕雉一听有理,她知道周昌这人为了别人为了义字可以舍生,但是事关自己反倒不愿抗命。于是吕雉一简诏书,令赵相进京复命。周昌明知此乃调虎离山计,却是圣命难违,临行告诉如意他进京述职,很快返回,一再叮嘱如意切不可只身进京,一切待他回还再议。面对十岁的如意,更多的他不便讲,旁敲侧击也难奏效,便只有叮咛。
周昌口吃心急,一路鞍马不歇,来到长安,进谒刘盈。刘盈告知周昌,召周昌来京主要是听一下赵国情形,不着急,先回家休息两日,理顺一下,再朝不迟。临了,刘盈又道:“太后有事问你,去长乐宫吧。”周昌靠近一些起身相送的刘盈,低声说道:“陛下,此番太后召臣,必是为赵王三番拒进京城一事,还望陛下留意,多费心关顾赵王。”刘盈笑道:“周丞相不必多虑,召赵王进京乃朕之旨意,为的正是庇护赵王。”周昌暗叫皇上糊涂,赵王远在赵国,太后鞭长莫及,而到长安,恐怕皇上便由不得自主。但是此话又不便言明,只好再度托付刘盈,一旦如意进京,一定要形影不离保护如意。拜别出来,周昌直奔长乐宫拜谒吕雉。
吕雉早已得报周昌进宫,此时端坐在长信殿等着周昌。周昌拜过,吕雉将他让在右首坐了,才说道:“周丞相一路劳顿,想着过会儿才会来,没想到这么快便到了。”
吕雉开口打破尴尬,周昌应道:“臣接到诏书,疾速赴京。皇上命臣休息数日,再行述职,臣这便赶来拜谒太后。”
周昌虽是丰沛老臣,与吕雉相熟,只是有着从兄周苛的缘故,加上他年纪小,所以对吕雉不似夏侯婴他们那般透着亲密,而是多了几分尊敬。平时答话已经多有尊重,此时回话更现着客套。吕雉明白周昌的尴尬,更清楚周昌的脾性,于是话锋一转,脸色一沉:“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嘴不结巴了,心里开始打结了!你不知道我与戚夫人的恩恩怨怨,还翼护赵王不来见我!”
吕雉发怒,周昌反倒坦然,遂直言作答:“高帝托臣辅佐赵王,故臣在赵一日,便应翼助赵王一日。先时,高帝意欲易储,臣昧死进谏,力保太子,高帝非但未予惩戒,反蒙信臣为赵相佐赵王。高帝知臣虽愚直薄才,却是忠信守义,无非望臣再保赵王,以免祸起萧墙,兄弟相残。而今,嗣帝已即大位,自无夺嫡之事为虞。况赵王乃高帝爱子,太后当体高帝之意,怜嗣帝之情,解弃私怨,善视赵王,切莫以私乱公。臣先时在朝,只知皇上、太子,故敢犯颜而保太子;今臣奉高帝之命为赵相,只知一个赵王,所以力阻赵王赴京,以防不测。臣若因之刀斧加项,在所不惜。”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吕雉不无揶揄地说道,她是很少以这种语气说话的,“周相国洞悉天地,才思敏捷,有礼有节,可谓义正而词严哪。”周昌一路上憋足了劲欲在吕雉面前一搏,哪怕是拼上老命也要力保赵王。现在一股脑儿说出这番大论,他自己也惊奇为何连一个字都未结巴。此时听到吕雉如此话来,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得意。吕雉一直盯着周昌,这丝得意自然没有逃过她犀利的目光。或是激怒,或是早已愤怒,她突然提高声调说道:“朝廷与之诸侯,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周丞相想必清楚。你既然抬出了先帝,那么我告诉你,先帝分得清家事国事。你自称愚直,看来不是谦辞,你当真愚直!什么已登大位无夺嫡之虞?愚见!以先帝之尊,即位八年,哪一年不在戡乱?俗语云,‘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你比我读书多,都读到脑袋后头去了?治天下不以私乱公,本宫知道;但是你知道何以为私、何以为公!”吕雉越说越气,连日来的不顺她无从排遣,刘盈跺不出个屁来,吕媭古灵精怪她趋避不及,大臣们若即若离尚在观风望向,更有人蠢蠢欲动,急于上位。眼前这个周昌,眼下给抓个正着,毕竟是以前的小兄弟,心正语直,便毫无顾忌地诉骂不止:“你的心我知道,赵王年幼也不会有太多想法,可别人呢?赵王长大后呢?当下是百事待兴之时,朝纲动荡不得,天子更宜宽宏仁慈,天下才得休养,百姓才会生息。可是你看看这个,这便是你那个戚夫人天天吟唱的歌!”吕雉说着,将永巷令抄录的歌简扔给周昌。
周昌捡起歌简,只粗粗一阅,立时犹如抽断脚筋一般垂下他那梗着的头,心中暗叫:这戚夫人太过嚣张,也太不晓事理,这是将赵王往死路上推!他立时感到后脑发凉,心思戚夫人命已难保,如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吕雉看着被自己斗败的周昌,缓缓呼出一口气,说道:“你的心,我知道。但是事关天下社稷,我不能手软。你看看戚夫人这歌,犯上禁、藐明法,这是反罪!她不是指着儿子来救她吗?不瞒周丞相,你前脚离开赵国,使者后脚已去恭迎赵王,想来也快到了。至于他们母子能否相见,那要看造化了。”
听着吕雉语气渐渐转缓,周昌反倒愈发紧张。他本不善言谈,刚才将自己一路上想好的话脱口涌尽,现在除了摇头,再无话可说。吕雉气消了,她不想周昌再遭罪,于是说道:“赵国你也先不回了,朝中有事走动走动,其他的事,赵王来后再议。眼看秋天了,快回府吧,你也该换件衣服了,免得着凉。”
周昌大赦一般起身告退:“臣,告告告告告退。”不知何因,他第一次在这个音节上结巴起来。吕雉莞尔,目送周昌出殿,然后唤来田颖,说是赵王即日便到,命陈茂到郊外迎驾,直接接到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