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皇后:独后制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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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观人彘刘盈犯痴呆,见义兄韦蝉欲行刺

刘盈一早便来长乐宫朝见母后,见到吕雉醒来,开心异常,母子亲昵一番,刘盈告辞,走到殿门口,田颖转告他太后有命,到永巷去观人彘。刘盈不知所以来到永巷,看那人彘,明明是个人身,白白净净的,那身子还稍能活动,但是没有双手、没有双脚,头颅上分不清五官,眼睛只是剩下黑窟窿,嘴巴大张,却没有任何声音。刘盈只觉得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只是一阵恶心。当听到永巷令说是戚夫人时,他突然觉得天崩地裂一般,愣在茅厮门口,还是闳孺上前搀扶,他才没倒下,嘴里不断重复着:“人彘,人彘……”这么念叨着回到未央宫,随手拿起他执意留下的如意的玉玦,攥在手里,喃喃自语。如意是他的兄弟,父皇有交代要照应;戚环是他圣洁无瑕的梦里女神,而今却成了“人彘”!他彻底崩溃了。

这么念叨一夜,害得闳孺把他揽在怀里,也是彻夜未眠。天一亮,昏昏欲睡的刘盈突然又哭又笑,手里攥着如意留下的玉玦,在殿内跌跌撞撞不肯停歇。闳孺生恐再出什么状况,只好命人一面去召太医,一面去请太后前来。

吕雉来到未央宫,看到儿子的模样,也觉心酸,后悔不该让他去看什么人彘,原本练他胆气,不想却吓破胆来。她询问太医病情,回说是惊吓过度,吃上几服药,慢慢调理便是。面对自哭自笑、自言自语的儿子,吕雉也无办法,只好由着太医诊治,看着喝下药后倒头睡去的刘盈,心中五味杂陈;她的所作所为,无非为了儿子,可儿子却成如此模样,又自觉愧对儿子。要挽回自己的儿子,她想。可这儿子如此不争气,如果挽不回呢?她为自己的假设兀自打了个冷战。

她屏退所有人,一个人静静地面对儿子,看着起伏均匀已然熟睡的儿子,心中些许安慰。她的脑子有些许乱,便无意识地收拾刘盈的床头,安定自己的心境。她把刘盈枕边的床褥抚平再抚平,将枕头拉了又拉,抻了又抻,偶一回头,发现了枕边那块玉玦,掂起来,又放在枕边,摆正。突然她觉着这不是刘盈之物,又觉着眼熟。蓦地想起这是父亲当年送给她和吕媭每人一个的玉玦,自己的好像在定陶时送给了一个小女孩。难道?她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刘盈欲问究竟,无奈药效正大,刘盈沉睡不醒。于是她命人召吕媭进宫,叮咛带上她那块玉玦。

吕媭很快到来,一见玉玦,好生惊奇,拿出自己那块对比一下,叫出声来:“哪儿来的?你看,可不是一模一样,掉一个角。送出去的东西,几十年了还有人送回来?”

吕雉忍住惊异,叫来闳孺询问。闳孺吞吞吐吐地回道:“赵王的,说是,是就国时戚夫人给的。”

“环儿?小环儿!”吕雉喃喃低语。

吕媭更是诧异:“戚夫人?小环?”她依稀记得,那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自己还不到十岁,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险些丢掉性命,所以她还有印象。

吕雉记得更为清晰,因为定陶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而且由于贪玩,走迷了路,遇到了天真可爱的小环,她一时兴奋将自己的玉玦送给了小环,她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小环载歌载舞的样子。再后来是遇到了野猪,自己和吕媭差点送命,幸亏遇到了姬单才捡回条命;这姬单便是后来的张良。往事似晨雾中的山岚,越拨弄越清晰,她完全沉醉于其中,以至于吕媭唠叨些什么全然不知,只是随意地应付。这样过了三个时辰,刘盈醒转来,看到身边的吕雉,惊恐地坐起。吕雉伸手抚摸他,被他一手拂开。

吕媭不干了:“陛下,这是你娘,守了你一天!”

“朕没有这样的母后,朕没有这样的母后!”刘盈摇着头,身子缩向床里边。

“太后这一切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如意已经死了,戚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干吗还要这样残忍?”

吕媭说道:“陛下,不可如此跟太后说话。”

吕雉被刘盈的一番话惊住,眼前又不时浮现小环的身形,只是气怒,却无以排解。刘盈突然发现吕雉手中的玉玦,伸手去抢,吕雉本能地收回手。刘盈一抢不到,发疯道:“这是如意的,还给朕!”

吕媭一把抓住发狂的刘盈说道:“你知道这玉玦的来历吗?你看,我也有一块。这是二十多年前你外爷爷给你娘和我买的,那时穷,不值钱,可我们稀罕。太后觉着小环可爱,送给了她。”

刘盈愣怔半天,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掩面而泣:“可现在她却成这样!你哪怕是杀了她,也比如此屈辱、如此痛苦地活着强!如此惨绝人寰,绝非人之所为。你不是我娘,我不是你的儿子!”说着又去抢玉玦。

吕雉胸中怒火终于爆发,面对扑抢的刘盈,突然狠狠地将玉玦扔到地上,不想却掷在火鼎之上,铛的一声,玉玦被摔成两半,掉在地毯之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刘盈疯也似的滚下床,将破碎的玉玦攥在手里,惊恐地望着吕雉。吕雉眼睛发红,狠着心说道:“拿来!”刘盈摇摇头,身子往后缩着,眼见吕雉起身欲抢,他突然将两半的玉玦塞入口中,一使劲吞咽下去,瞬时又疼得咧嘴大叫。吕雉扑过去,抱住刘盈,往外抠玉玦,哪里还有?之后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快拿韭菜来,老韭菜!”宫女回说这个季节哪来韭菜?吕雉厉声道:“我不管,上天入地也要找来!”宫监应声出门,还真在冰窖里找到储存的韭菜。吕雉将韭菜掐断,塞到刘盈口中,刘盈往外吐,她突然一巴掌过去,刘盈一震,只好乖乖地将韭菜咽下,吕雉顾不得许多,又逼着刘盈吃。看到儿子痛苦的样子,她呼地将刘盈拥在怀里,痛哭失声:“你们怎么都不让娘省心哪!先帝微时不着家,游手好闲,我一进你们刘家门便担起家事,我苦我累可我未怨过。他红红火火地打天下,我为他操心受累,下秦狱、蹲楚牢,好不容易回到汉营,他又守着个戚夫人,要么人在关外不归,要么在宫中天天笙歌、夜夜欢舞,我虽不说不怨,可那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任自个儿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投怀送抱?而他又几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即便是木头也让他钻出火了!我是皇后,可她戚夫人何时当我是过皇后?卖弄风骚,蛊惑先帝,几次三番易储。一旦如意做了太子,那在永巷的便是为娘!娘是狠了点儿,可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娘才能活几天,早晚随了先帝去了。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为娘十句不抵人家一言。该说的,都说了,何去何从,权在陛下!”

吕雉越说越气,突然放开刘盈,交代闳孺好生照看刘盈,然后对吕媭说了声:“咱们走。”

出来殿门,吕媭担心地问道刘盈会不会有事,吕雉说是韭菜会包住玉玦,过两天便拉出来了。吕雉心中激愤难平,没有乘辇,同了吕媭步行。说着话来到未央宫东门,看着刘盈建造的复道,吕雉叹道:“盈儿是个仁义之君呀,只是宅心仁厚容易受欺。好,咱们也莫负了皇上一片苦心,走复道吧,免得叨扰京城百姓。”紧张了一天,她觉着有点疲乏,手叉着腰往复道上走,吕媭连忙相扶,田颖和宫女也来扶她,她摆手示意不用,两姐妹相互搀扶着走上复道。来到长乐宫内,吕雉并没有下去的意思,倚在复道栏边,回望着已是灯火初上的未央宫。

吕媭看到强梁的姐姐如此落魄,一改往日的满不在乎说道:“太后,你对皇上也太过严厉,他不是那种人。再说,现下朝中安生着呢,没必要大惊小怪。”

“你有所不知。朝中看似静水一潭,实则暗流涌动。先帝在时,虽说时时挨骂,可他们心里踏实,只要不是反罪,骂过也便罢了。现下嗣皇即位,他们难免要摆老资格,皇上别说骂他们,即使稍不从意便生嫌隙。有时一锅汤,一粒鼠屎便变了味。如意在一天,他们便会有寄托,便会心存非分。戚夫人我倒不惧,别看她在先帝面前呼风唤雨,其实既无心智又无势力。”

看到吕雉自己排解,吕媭毛病又犯了:“别说人家没势力,真要是易储成功,赵王即位,照样治理朝政。”

“你又气我?没那么容易。朝中由我经营不是三年两载,如意即位我自不会善罢甘休。她有权位,我有势力,至少打个平手,鹿死谁手不一定。而今我在朝中一人独大,现下如意一死,再无人觊觎皇位。只要十年八载,大汉便会稳定下来,那时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也不怕了。你是不知道,先帝称帝这八载,连年征战,靠着巴蜀、关中供应军需,勉力维持,朝中钱粮空虚,说是比不过诸侯,或许世人不信,可这是实情。轻徭薄赋,得了民心,却苦了朝廷。”

“那增加赋税不是了,朝廷一句话。”

“一句话不假,但这一句话不合时势,便是覆水之灾。载舟覆舟之理你是知道的,前朝便是酷刑重赋才二世即终。”

“太后也酷刑啊!”

“掌嘴!我是对反叛者,对戚夫人。对你怎样?时不时还骑到我头上撒野,我酷刑啦?对这些人绝对不能手软!我常挂在嘴边说,先帝不敢杀鸡,我敢,一刀毙命。其实你清楚,在家都是大哥杀,我也不敢。可到了刘家,我不杀谁杀?常听人说,一旦杀不死,鸡能活半年,还闹灾异。所以我第一次杀鸡便把两只翅膀别起来,架在俎上,扭着头,一刀下去,身首分离,看你还复活!我也是没办法的。百姓便不一样了,百姓若非情急不会生事;咱们也是苦出身,只要有吃的,但凡有个出路便不会滋事。所以一定要百姓安居,天下才能乐业。”

“那朝廷便这么吃苦?”

“只是拮据而已。再苦,比得上咱小那会儿?其实当下只是藏富于民,民富相安。我与萧何盘算过,即使这十税一,不有战事,十年二十年国库便会充盈,那时再有什么灾呀难呀征呀战呀的,手中有粮,至少心中不慌了。”

“你说你都天天想些什么?怪不得老成这样。你看我,吃了这顿不想下顿。”

“这顿也给我省着点!”

“行,回头我做锅疙瘩面,请太后品尝。”

“你别说,还真想吃碗当年的疙瘩面。”

“那容易,改天便做。”

“你也别天天疯癫,有空儿多来陪陪我。先帝在时也见不着人影,可心里踏实,现下人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

“叫审公子呀?”审食其落难刚到吕家时,吕雉一口一个审公子,常常引来枣核他们嘲笑。

“你也这么贫嘴?恶心!”

“好久没听你说恶心了。——不过呀,辟阳侯人挺好的,你不要,我可下手了?”

“你敢!凌迟处死!”

“太后恕罪。”

吕媭陪着吕雉用过晚膳,才离开长乐宫,回到舞阳侯府门口,正待下车,却见几个家人抬着酒瓮出来,吕媭叫道:“天都黑了,抬酒干吗?”

家人回道:“舞阳侯在郎中令府中饮宴,非说人家酒不好,我们没办法,回来取酒。”

吕媭一乐:“酒又多了。你们招呼着点,别喝太多了。”她知道这话是白说,忽又发现韦蝉跟在后面,复问:“你干吗呢?”

未等韦蝉张口,家人禀道:“郎中令说是他最早见到的韦蝉,一圈人起哄,舞阳侯便嚷嚷着让韦蝉过去。”

看着满面羞红的韦蝉,吕媭摇摇头,没说什么,摆摆手,示意快去,自己径自回府。

韦蝉来到陈平府上,少不了宴前应酬。众人都已有了酒意,陈平一改往日儒雅气质,故作贼兮兮地问道:“韦蝉,——对了,舞阳侯,是直呼其名呢,还是喊小嫂子?——喊名字?好喊名字。韦蝉,你,你可不能忘记我,是我第一个看上你的。”他本意是说他先发现的韦蝉,樊哙才有机会的,要卖功,可一下说成“看上”,立时引来众人起哄,说是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撬了谁?陈平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不是‘看上’,是看上。”众人大笑:“那不还是‘看上’?”“得了,今日大家都在,你们二位有个了断吧,免得韦蝉为难。”“既不赛马也不射箭,这两坛陈酒吧,舞阳侯刚送来,还未启封,公平,谁先喝完属谁。”

众人吵吵,樊哙早已将韦蝉拉在身边,也不吭声,举起酒瓮,仰起脖子猛灌。等到众人把目光转到他身上,酒瓮已是见底。樊哙一只手抓着瓮口,底儿朝天,只笑不说话。韦蝉刚才想劝樊哙,但知道樊哙为人,劝也无济,便痴痴地看着樊哙,不经意瞥见樊哙手面上的疤痕,心里一阵颠颤,脸色更加红润,不自觉地靠近樊哙贴在樊哙肩头。

陈平自知自己失言,但酒过之后思维反常,越解释越糟糕,寻着还有一丝清醒,便转移话题说道:“别起哄,我们兄弟心里清楚。韦蝉,我是想问你点事。——对了,你们谁,谁知道玉门渡口什么好吃?不知道吧?茅坑丸子、狗屎炕饼!知道什么是茅坑丸子、狗屎炕饼吗?——我也不知道。”众人正好奇,听陈平如此一说又是大乱,陈平抬起双手止住众人喧闹,“有人知道,韦蝉,我都憋了数月,这茅坑丸子、狗屎炕饼究竟何来?反正我知道肯定不是在茅坑里煮,用狗屎做。”

韦蝉浅浅一笑,离开樊哙一些,立直身子,低垂着眼睛娓娓道来:“当然不是用狗屎做,在茅坑里煮啦。其实呢,很简单,只是外人不知道,本地人故弄玄虚罢了。那卖丸子的叫茅坑,故而叫茅坑丸子;那卖炕饼的叫狗屎,故而叫狗屎炕饼。”说罢,掩口又是一笑。

“是吧?我便知道里边有说法。穷人家养活个孩子不容易,便起个贱一点的小名,好养活。”

“我小名粪蛋。”“我粪堆。”“我狗剩。”……

在众人嬉笑当中,樊哙醉醺醺地说道:“好了,都见过了,你退下吧,别在这儿,他们都是狼,饿狼,恶狼,比狗厉害,我只会屠狗,杀不得狼。赶紧走,到侯夫人屋,等我一块回去。你得扶着我,我得保护你。”樊哙语无伦次地说着,韦蝉已在陈平夫人引领下退出宴厅。

韦蝉与陈平夫人寒暄一阵,年龄悬殊,无话找话半天,便借故到门口探视同来的家人,离开夫人房间。来到府门,只说出去一下,拐角来到府外北街,突然一人将她嘴捂上,拉进阴影,她刚欲挣扎,那人低声说道:“义妹,是我。”韦蝉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义兄丁笃,不再挣扎。丁笃问道:“腰巾挂在树上三天了,你怎么才出府?”

韦蝉显是不满丁笃强行将自己拉过,气呼呼地说道:“你以为是在渡口?那是侯府,说出来便出来了?”

丁笃挂出约定好的见面腰巾,便日夜守伏在舞阳侯府外,直到今天都要回去了,才看到韦蝉出府,这才跟踪而来。他心知这个心高气傲的义妹为自己的鲁莽生气,便不再理会她的不悦,吩咐道:“爹命你从速除掉太后。嗣皇未稳,没有这个母虎,群臣无人弹压,诸侯必起纷争,天下定会大乱。”

“我连侯府还没混熟,哪能见着太后?侯府都戒备森严,皇宫那么好进?天下大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可以雪耻,可以报仇,爹便可以不再隐姓埋名。难道我爹对你的教诲,你爹的惨死,进京几天便都忘记了吗?”

韦蝉清澈的目光之中现出冰冷:“杀父之仇,没齿难忘。即使杀进宫去,能够杀死贼婆,我也在所不惜。只是这样不行,我必须等待时机。我只想为父报仇,可不愿什么天下大乱。”

丁笃知道急也无用,便叮嘱道:“还是老暗号,有事在槐树上系青腰巾,我住在老槐树西,我若回玉门渡口,会在树上系褐色腰巾。”

“知道了。听夫人讲,过些时日太后要到府上吃面疙瘩,那时会有机会。我出来不能太久,不然舞阳侯见不到我会着急。”

丁笃异样地看看韦蝉,因为她在提起樊哙时,即使在黑夜,丁笃也感到了她眼中的光芒,便叮嘱了一句:“你可别忘了大事。”说完,消失在黑暗之中。

韦蝉本不姓韦,她是后来随了母姓。她本姓韩,淮阴侯韩信的庶女。韩信赴陈县之会,韩信的中尉丁明将她们母女接到了淮南,韩信反叛未遂被夷三族时,她们母女躲过一劫。可是母亲听说韩信遭诛便一根绳子上了吊。丁明此时人在淮阴,便接走韦蝉,自己隐姓埋名,带着韦蝉和儿子游走天下,一为躲避朝廷追捕,二为伺机刺杀吕雉,为韩信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