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财政大臣
我们从上文看到,王后在接见安德烈之前,读了德拉莫特夫人的一张便条,还微微笑了笑。
这张便条列出了所有可能表示敬意的客套话,除此之外,只剩下这一句话:
“也许陛下可以安心了,他将凭借信誉赊账,商品将提前送交。”
因此,王后笑了,接着她烧掉了让娜的便条。
她和德塔韦尔内小姐交谈过后,有点闷闷不乐,正在这时,德米斯里夫人来通报她,德卡洛纳先生恭候多时,期待有幸得以觐见王后。
向我们的读者介绍这个新出场的人物并非不合时宜。透过历史,读者对他已经相当熟悉了,不过,对远景和主要轮廓描绘得不太精确的小说,也许提供了一个细节,满足了读者的想象力。
德卡洛纳先生是一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属于这个世纪后半叶的那一代人,虽然善于推理思辩,却很不习惯多愁善感。他对笼罩着法国的不幸已经听天由命了,把自己的利益和公众的利益结合在一起,讲话像路易十五一样:“在我们之后就是世界末日”,还到处寻找花朵来装饰他最后的日子。
他对财政事务了如指掌,经常在宫廷出没。对所有以自身的智慧、财富和美貌而闻名的女人,他都推崇备至,如同蜜蜂向香气馥郁和汁液丰盈的植物表示敬意。
这就是关于他的所有情况的概要,大约是七八个男人和十一二个女人的谈话内容。德卡洛纳先生能和达朗贝尔[1]一起计算,能和狄德罗[2]辩论,能和伏尔泰一起嘲笑,能和卢梭一起幻想。总而言之,他相当强大,完全可以当面取笑颇有名望的内克尔先生。
内克尔先生明智谨慎,深谋远虑,他的财政报告似乎让人们对整个法国的经济状况一览无余。卡洛纳仔细研究了报告的各个方面,终于使这份报告成为了笑柄,即便在那些最惧怕它的人的眼里也是如此。王后和国王呢,只要听到“财政报告”这几个字就会瑟瑟发抖,他们听到一位外表优雅、心情愉快的政治家嘲讽这份报告,还是免不了心惊胆颤。这位政治家面对这么严重的财政赤字,也只是说了一句:“反正也不能证明什么,证明又有什么用呢。”
事实上,内克尔仅仅证明了一件事,他不可能再继续管理财政了。德卡洛纳先生把这个工作当作举手之劳接受了,但是从一开始,别人就可以说他不堪重负了。
内克尔先生想做什么呢?进行改革。这些局部的改革吓坏了所有聪明人。很少有人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而那些从中得到好处的人也没有得到多少东西;相反,很多人遭受了损失,而且损失很大。当内克尔希望实行公正的税务分摊,当他要对贵族的庄园和神职人员的收入课税的时候,他过于直率地指出,这可能是一场革命。当他应该集中全民族所有的力量,为他们带来一个全面的革新成果的时候,他却提前分裂并且削弱了这个民族。
这个目的,内克尔提了出来,于是这个目的也不可能达到了,正是因为这个目的不可能达到,他才提了出来。对那些根本不希望改革这些流弊的人谈起流弊的改革,不是招惹一些有利害关系的人的反对吗?必须要通知敌人我们将向某个地方发动进攻的时间吗?
卡洛纳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在这方面,与日内瓦人内克尔相比,他确实更像法兰西民族的朋友,至于已经完成的事实方面,我们得说,内克尔更像朋友,因为卡洛纳不但没能防止一个不可避免的灾难,反而加速了灾害的蔓延。
他的计划大胆、宏伟、可靠,重点是在两年之内把国王和贵族引向破产,他们原本可能把这个结局往后推迟十年之久。在破产之后,他就会说:“现在,有钱人,请为穷人付钱吧,因为他们饿了,会把那些不肯养活他们的人吞下去。”
国王怎么不先看看这个计划的后果或者这个计划本身呢?以前,他看到财政报告总是气得发抖,现在,他在猜测大臣的计划时,怎么不发抖了呢?他怎么不在两套方案之间选择一套,却宁愿放任自己冒险呢?这是路易十六,一个政治家,唯一真正必须向子孙后代解释清楚的事情。这就是那场著名的大革命的起因,没有足够的力量切除根深蒂固的顽疾的人总是反对这个说法。
但是,为什么蒙在国王眼睛上的布条这么厚?为什么极有先见之明、见解极为清晰的王后,对大臣的所作所为,和她的丈夫一样表现得这么盲目呢?历史,应该说是小说,在这里很受欢迎的小说,要提供一些必不可少的细节。
德卡洛纳先生走进了王后的房间。
他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举止高贵。他知道如何逗王后开心,如何让他的情妇流泪。他确信玛丽—安托瓦妮特召见他是有急事相求,走过来时嘴角上挂着微笑。其他许多人来的时候愁容满面,这是为了待会儿他们的赞同显得更为可贵吧!
王后也是和蔼可亲,她请大臣就坐,先讲了若干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们有钱吗,”随后她问,“我亲爱的德卡洛纳先生?”
“钱?”德卡洛纳先生大声说,“那当然,夫人,我们有钱,我们一直都有钱。”
“这真是太奇妙了,”王后接着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人像您这样回答要钱的问题,像您这样的财政官真是无与伦比。”
“陛下需要的数目是多少?”卡洛纳问。
“请先给我解释一下,在内克尔先生言之凿凿地说没有钱的地方,您怎么找到了钱呢?”
“内克尔先生说得对,夫人,国库里已经没有钱了,这话千真万确。我就任财政大臣的那一天,1783年11月5日,我可忘不了这些事情,夫人,我在国库里找来找去,只在保险箱里找到了两袋钱,每袋1200里弗尔。一个德尼耶也不少。”
王后笑了起来。
“那怎么办呢!”她说。
“怎么办!夫人,如果内克尔先生不说‘已经没有钱了’,而是像我所做的那样,开始借钱,第一年借一亿,第二年借一亿两千五百万。如果他像我一样有把握,第三年再借八千万,那么,内克尔先生就是一个真正的财政官了。所有人都会说‘保险箱里已经没有钱了’,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回答‘有钱’。”
“这是我刚才要对您说的话,也是我要祝贺您的,先生。怎么还钱呢?这才是困难的地方。”
“噢!夫人,”卡洛纳微笑着回答,任何人类的眼睛都无法揣测这个微笑所蕴藏的深奥之处,可怕的涵义,“我向您保证,会还钱的。”
“这件事我就交给您了,”王后说,“不过,我们还是谈谈财政问题吧。对您来说,这是一门趣味盎然的科学。在别人那里是荆棘,在您那里却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摇钱树。”
卡洛纳欠身致意。
“您有什么新的想法吗?”王后问道,“请第一个告诉我吧,我求求您了。”
“我有个想法,夫人,就是把两千万放在法国人的口袋里,把七八百万放在您的口袋里,对不起,放在王后陛下的保险箱里。”
“这几百万不管放在哪儿都会受到欢迎。钱从哪儿来呢?”
“在欧洲各个国家,金币的价格不尽相同,陛下不会不知道吧?”
“这我知道。在西班牙,金币比在法国更贵。”
“陛下讲得完全正确,和您聊聊财政真是愉快。最近五六年,西班牙每马克[3]黄金的价格,比法国多十八盎司[4]白银。结果呢,那些出口商从法国运到西班牙一马克黄金,就能赚到差不多十四盎司白银。”
“利润很可观!”王后说。
“所以,”财务大臣继续说,“如果资本家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那么在一年后,我们国家连一个金路易都没有了。”
“您要防止出现这样的问题吗?”
“我要立刻采取措施,夫人。我要把黄金的价格提高到每马克黄金要十五马克四盎司白银,十五分之一的利润。陛下明白,如果大家知道铸币厂的这个利润要给黄金持有者的话,那么国库里一个金路易也别想剩下了。因此,这种货币要重新铸造,今天每30个金路易包含一马克黄金,以后要32个金路易才有一马克黄金。”
“现在的利润,将来的利润,”王后大声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可能会引起轰动。”
“我也这么想,夫人,我很高兴这个想法完全得到了您的恩准。”
“请您经常想出这样的主意吧,那么我很肯定您会还清我们所有的债务。”
“请允许我,夫人,”财政大臣说,“回到您希望我做的事情上来吧。”
“有没有可能,先生,现在有……”
“多少钱?”
“噢!也许太多了。”
卡洛纳微笑的样子,似乎在鼓励王后说下去。
“50万里弗尔。”她说。
“啊!夫人,”他大声说,“陛下方才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一大笔钱呢。”
“那么您能吗?”
“当然了。”
“如果国王不知情……”
“啊!夫人,这不可能。我所有的账目每个月都要呈报国王,但是国王一次也没有看过,我以此为荣。”
“什么时候我可以拿到这笔钱呢?”
“陛下哪一天需要?”
“下个月五号吧。”
“这笔账二号安排拨款,三号您就可以拿到钱,夫人。”
“德卡洛纳先生,谢谢。”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让陛下高兴。我恳求您永远也不要为我的保险箱感到为难。对您的财务总管来说,这将是一个完全关乎自尊心的乐趣。”
他站了起来,优雅地行礼致意。王后把手伸给他吻。
“还有一句话。”她说。
“我听着呢,夫人。”
“这笔钱我感到有点内疚。”
“内疚……”他说。
“是的。这笔钱是为了满足我的一时任性。”
“好极了,好极了……那么,这笔钱对我们的工业、我们的商业或者我们的娱乐业来说,至少有一半真正的利润了。”
“归根结底,这倒是真的,”王后低声说,“您安慰我的方式很可爱,先生。”
“谢天谢地!夫人。但愿我们除了陛下的内疚以外没有其它的内疚,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直接上天堂了。”
“这真是,您瞧,德卡洛纳先生,让可怜的民众为我的任性付钱,这对我来说,真是太残酷了。”
“好吧!”财政大臣说,他讲每句话都带着阴险的微笑,“那么我们就没有顾忌了,夫人,因为,我对您发誓,付钱的永远不会是可怜的民众。”
“为什么?”王后惊讶地问。
“因为可怜的民众什么也没有了,”大臣不动声色地回答,“因为在一无所有的地方,国王失去了他的权利。”
他躬身致意,走出去了。
注释:
[1]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天文学家。(译注)
[2]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和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译注)
[3]马克,欧洲古时金银重量单位,1马克=8盎司。(译注)
[4]盎司,黄金交易计量单位,1盎司=31.1035克,1磅=12盎司。(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