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康复
这时,王后径直走向了沙尔尼的安乐椅。
听到高跟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沙尔尼抬起头来。
“王后!”他轻声说,竭力要站起来。
“王后,是的,先生,”玛丽—安托瓦妮特赶快说,“是知道您怎么努力丢掉理智和性命的王后,是您在睡梦中冒犯的王后,是您在清醒时冒犯的王后,是关心您的荣誉和安全的王后!这一切就是她来看您的原因,先生,所以您不应该这样接待她。”
沙尔尼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心神狂乱,然后,他听到了王后的最后几句话,身不由己地瘫软下去,跪倒在地。他被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压垮了,甚至如同罪犯似的弯下了腰,他既不想也不能重新站起来了。
“这有可能吗,”王后被沙尔尼的恭敬和沉默打动了,继续说,“一名贵族青年,过去在最忠诚的人之中享有盛名,现在却像敌人一样纠缠毁坏一个女人的名誉,这有可能吗?因为,请注意这点,德沙尔尼先生,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您看到的不是王后,我让您看到的也不是王后,而是一个女人,您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听了这些发自肺腑的话,沙尔尼很激动,想试着说一句话为自己辩护。玛丽—安托瓦妮特没有留给他说话的时间。
“如果您树立了背叛的榜样的话,”她说,“那么我的敌人要做什么呢?”
“背……背叛……”沙尔尼结结巴巴地说。
“先生,您愿意选择吗?或者您是一个疯子,那么我就要夺走您干坏事的手段;或者您是一个叛徒,那么我就要惩罚您。”
“夫人,请不要说我是一个叛徒。这样的指控如果是出自国王之口的话,那么随后就是死刑判决;如果是出自女人之口的话,那么随后就是名声扫地。王后,请杀死我吧;女人,请赦免我吧。”
“您现在神智清醒吗,德沙尔尼先生?”王后问,她说话声音都变了。
“是的,夫人。”
“您有没有意识到您对我犯下的错误,您对国王犯下的……罪孽?”
“我的天啊!”这个不幸的人喃喃地说。
“因为,你们这些贵族先生太健忘了,国王是你们所有人抬起眼睛仰望、侮辱的这个女人的丈夫;国王是你们未来的主人、我的王太子的父亲。国王,他是一个比你们所有人都要伟大都要善良的男人,一个我尊敬和爱戴的男人。”
“噢!”沙尔尼嘟囔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为了支撑下去,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着地板。
他的叫声刺痛了王后的心。她从年轻人黯淡的目光中看出,如果她不立即把自己插进伤口的箭头拔出来的话,他就会因为受不了致命的打击而死掉。
这就是为什么她刹那间几乎要喊救命的原因,她既慈悲又温柔,看到罪犯面色苍白、虚弱不堪就害怕了。
但是,她又考虑到,大夫和安德烈可能误解了病人这次昏厥的原因。她双手扶着他站起来。
“我们谈谈吧,”她说,“我以王后的身份,您以男人的身份,好好谈谈。路易大夫一直在努力治好您。这个伤口真的不算什么,恶化是因为您脑子里的荒唐念头。这个伤口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什么时候您才能不再像疯子一样在好心的大夫面前出丑,让他感到不安呢?什么时候您才能离开王宫呢?”
“夫人,”沙尔尼含糊不清地说,“陛下要赶我走……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说着,他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身体,想要离开这儿,结果却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拦住了他的去路的王后的怀里。
王后的胳膊无意间抱住了他,他刚感觉自己碰到了王后靠在他身上的灼热的胸膛,刚倒在王后的怀抱中,就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张开嘴巴,呼出了一口热烈的气息,这并不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是一个吻。
王后本人也因为这样的接触而感到浑身发热,她见到病人如此孱弱就心软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毫无生气的躯体推回到他的安乐椅上。她想逃走,可是沙尔尼的脑袋已经向后倒下了,“咚”的一声敲在木头安乐椅上。他嘴角的白沫染成了粉红色,一滴温热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滴落到玛丽—安托瓦妮特的手上。
“噢!好极了,”他喃喃地说,“好极了!我就要死在您手里了。”
王后把什么都忘了,她又转身回来,把沙尔尼抱在怀里,扶他站起来,把他死气沉沉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用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年轻人的心口。
爱情创造了一个奇迹,沙尔尼苏醒了。他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了。女人吓坏了,她以为只是来作最后的告别,却没想到留下了这样一段回忆。
她仓促地朝门口跑了几步,沙尔尼刚刚来得及抓住她的长裙的下摆,大声说:
“夫人,以我对上帝的所有尊敬的名义,那些尊敬都比不上我对您的尊敬……”
“再见!再见!”王后说。
“夫人!噢!原谅我!”
“我原谅您,德沙尔尼先生。”
“夫人,让我再看您最后一眼!”
“德沙尔尼先生,”王后说,她情绪激动,气得全身发抖,“如果您不是最卑劣的人的话,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您就会死掉,要不然就是离开王宫。”
一位王后若是用这样的措辞下命令,实际上是在恳求。沙尔尼陶醉地双手合拢,跪着爬到了玛丽—安托瓦妮特的脚下。
王后已经打开了门,想尽快逃离这个危险。
自从这次谈话开始,安德烈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这扇门,此时,她看见这个年轻人匍匐在地,王后变得有气无力;她看见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闪耀着希望和骄傲,而王后的目光却黯然地望着地面。
安德烈痛心、绝望,心里充满了憎恨和鄙视,她并没有低下头。当她看见王后转身回来的时候,她觉得上帝似乎太眷顾这个女人了,既然上帝刚刚把这半个小时和德沙尔尼先生的会晤赐给了她,那么又何必如此多余地赐给她一个王后的宝座和这样的美貌呢。
大夫呢,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无暇顾及任何事情。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于王后着手进行的这场谈判是否成功,只是问了一句:
“怎么样,夫人?”
王后心跳得很厉害,哽噎着说不出话来,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平静下来,嗓音恢复了正常。
“他要做什么呢?”大夫又问了一遍。
“他要离开这儿。”王后轻声说。
说完,她没有注意皱着眉头的安德烈,也没有注意搓着双手的路易,就快步穿过通往长廊的过道,机械地裹上她那件饰有蜂窝状花边的披风,回到了她的房间。
安德烈握了握正要赶去看病人的大夫的手,接着,她宛若幽灵一般,迈着庄严的步伐回到了她自己的住处,低着头,眼神呆滞,精神恍惚。
她甚至没有想起来问问王后还有什么吩咐。对于像安德烈这样性格的人来说,王后什么也不是,情敌就是全部。
沙尔尼又托付给路易照料了,和前一天比起来,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他顽强得近乎夸张,胆大得近乎自吹自擂,接连向好心的大夫提了好几个问题,关于他下一康复阶段,关于要遵循的饮食限制,关于要采用的交通方式等等,紧追不舍、精力充沛,以致于路易以为他这次复发是因为患上了另一种躁狂症,比上次复发更危险。
沙尔尼很快就让大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酷似那些在火上烧红的烙铁,随着温度降低,眼看着颜色黯淡下来。烙铁变黑了,看起来不值一提,但是它依旧滚烫灼热,足以把人们送上的所有东西都烧焦。
路易发现年轻人恢复了他在健康时期的冷静和逻辑思维能力。沙尔尼真的通情达理了,所以他自认为必须向医生解释一下他的决定突然变化的原因。
“王后,”他说,“她让我感到羞愧,使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效果比您用灵丹妙药的科学治疗还要好,亲爱的大夫。她利用自尊心来对付我,您懂吧,这样制服我,就好比用嚼子来驯服一匹烈马。”
“好极了,好极了。”大夫低声说。
“是啊,我记得有个西班牙人——他们很喜欢吹牛——为了向我证明他的意志力,有一天他告诉我,如果他在决斗中受伤了,只要他想忍住不让血流出来,血就流不出来,否则的话,对手看见他流血了会很高兴。我嘲笑了那个西班牙人,不过,现在我有一点像他。如果我又发高烧了,如果您怪罪我的谵妄想回来,我就把它们赶走,我保证,我还要说:谵妄和高烧,你们别再出现了。”
“我们有一些这种现象的例子,”大夫严肃地说,“尽管如此,还是请您允许我祝贺您。您这是在精神上痊愈了吧?”
“噢!是啊。”
“那好!您将立即看到人的精神与肉体之间的所有联系。这是一个美妙的理论,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就把它写成一本书。精神上健康了,您的身体会在一个星期内恢复健康。”
“亲爱的大夫,谢谢您。”
“作为新生活的开始,您要离开这儿了吧?”
“随便您要什么时候,我马上就可以走。”
“等到今天晚上再走吧。我们要克制。做事太偏激,总是要冒风险。”
“那就等到晚上吧,大夫。”
“您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去天涯海角。”
“若是病好了第一次出门,那就太远了,”大夫依旧沉着冷静地说,“我们还是先在凡尔赛呆着吧,嗯?”
“在凡尔赛,好吧,既然您想要这样。”
“我觉得,”大夫说,“您的伤口治好了,这似乎不是您远走他乡的理由。”
他这种深思熟虑的镇定让沙尔尼顿时警惕起来。
“确实如此,大夫,我在凡尔赛有一座房子。”
“好吧!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今天晚上把您送到那儿去。”
“您对我还不是很了解,大夫。我很想到我的庄园里逛一圈。”
“啊!原来是这样。您的庄园,真见鬼!可是您的庄园不在天涯海角吧。”
“在皮卡第[1]边界,离这里有十五或者十八法里。”
“您瞧!”
沙尔尼握了握大夫的手,仿佛要感谢他所有的体贴。
当天晚上,那四个仆人——在他们第一次试图抬走他的时候,他极为粗鲁地拒绝了他们——把沙尔尼抬到了他的四轮马车上,马车在下房的边门等着他。
国王整天都在打猎,刚用完晚餐睡觉了。沙尔尼原本有一点担心,他没有向国王辞行就要离开,后来完全放心了,因为大夫答应替他的不辞而别向国王请求原谅,说明这是为了改变休养环境的需要。
在走进他的四轮马车之前,沙尔尼全心全意、痛苦而满足地眺望着王后房间的窗口,直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看得出来。有个仆人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照亮了道路,没有照亮他的面部表情。
沙尔尼只在台阶上遇见了几名军官,他的朋友,他们及时得到了通知,好让这次出发看起来不像是逃跑。
这几个兴高采烈的伙伴把他送到了四轮马车旁边,沙尔尼能把他飘忽不定的目光锁定在窗子上了:王后的窗口闪耀着绚烂的灯光。王后陛下有点不舒服,在她的卧室里接见了贵妇们。
安德烈的窗口阴暗沉闷,漆黑一片,在锦缎窗帘的褶皱后面躲着一个惶惶不安、提心吊胆的女人,她偷偷地注视着病人及其随行人员的一举一动。
那辆四轮马车终于离开了,不过行驶得极为缓慢,甚至能听到每只马蹄铁敲打在铺路石上的声响。
“如果他不属于我的话,”安德烈喃喃自语,“至少,他不再属于任何人。”
“如果他又想死的话,”大夫走进他的房间里,自言自语,“至少,他既不会死在我的房间里,也不会死在我的手里。见鬼去吧,灵魂的疾病!我可不是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尼丝的医生[2],能治愈这些病。”
沙尔尼安然无恙地来到了他的房子。大夫当天夜里就来探望他,发现他状况良好,便急忙宣布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望他。
病人晚餐吃了一块鸡胸脯和一匙奥尔良果酱。
第二天,他接待了他的叔叔叙弗朗先生、拉法耶特先生和国王的特使的来访。第三天,他差不多同样如此。后来,大家就不再关心他了。
他下了床,在他的花园里散步。
一个星期后,他能骑着马迈着安祥的步子闲逛了,他又恢复了体力。并不是没有人关心闭门休养的病人,他叔叔的医生上门探望他,他咨询了这位医生,又叫人去问了问路易大夫,请求大夫同意他动身前往他的庄园。
路易信任地答复说,行动是治疗伤口的最后阶段,德沙尔尼先生有一辆好马车,去皮卡第的道路平坦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有人能做一次美好而快乐的旅行却留在凡尔赛,那么他肯定是发疯了。
沙尔尼装上了满满一车行李。他向国王辞行,国王对他关怀备至;他请求叙弗朗先生向王后转达他的敬意。那天晚上,王后生病了,没有接见任何人。然后,他在王宫的同一个边门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启程前往小镇维莱—科特雷[3],再从那里出发,赶到布尔索纳城堡。城堡距离那个已经以德穆斯捷[4]的早期诗歌闻名的小镇有一法里之遥。
注释:
[1]皮卡第,法国北部的行政区,包括埃纳省、瓦兹省和索姆省。(译注)
[2]安条克一世(Antiochus I Soter,前324—前261),塞琉古帝国国王(前294—前261)。王子安条克暗恋他的继母,号称马其顿第一美女的斯特拉托尼丝(Stratonice,约前318—约前268)。御医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发现了王子病情的真实原因,告知了国王塞琉古一世(Seleucus I Nicator,约前358—前281)。塞琉古一世在公元前294年将斯特拉托尼丝送给安条克一世做王妃,并与儿子共同执政。(译注)
[3]维莱—科特雷,大仲马的出生地,位于巴黎东北约八十公里处的小镇,属于皮卡第大区埃纳省。(译注)
[4]夏尔—阿尔贝·德穆斯捷(Charles-Albert Demoustier,1760—1801),法国作家,1786—1798年发表了《写给埃米莉的信》,轮流穿插散文和牧歌式诗句。(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