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的项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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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噩梦[1]

王后在等德米斯里夫人的回话,她不是在等大夫。

大夫像他平时那样随意地走了进来。

“夫人,”他高声说,“国王和陛下关心的那个病人,情况就和正在发烧的人一样。”

王后了解大夫,她知道他以前说过,他很讨厌那些稍微感到有点不舒服就拼命大呼小叫的人。

她认为德沙尔尼先生有点夸大他的状况。坚强的女人总是愿意发现坚强的男人的弱点。

“这个伤员,”她说,“他受伤是在开玩笑吧。”

“唉!唉!”医生说。

“只是一点擦伤吧。”

“不,不是的,夫人。总而言之,不管是擦伤还是刺伤,据我所知,他正在发烧。”

“可怜的小伙子!他烧得很厉害吗?”

“烧得很可怕。”

“呵!”王后惊恐地说,“我没有想到,就这样……马上……发烧……”

大夫看了王后一会儿。

“发烧和发烧也不尽相同。”他接着说。

“我亲爱的路易,瞧,您吓坏我了。您平常让人很放心啊,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晚上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特别。”

“啊!这可没想到!您转来转去,左顾右盼,看样子,您似乎想告诉我一个大秘密。”

“嗨!谁说不是呢!”

“您挺清楚啊,是有关发烧的秘密吧?”

“没错。”

“是关于德沙尔尼先生发烧的秘密吧?”

“没错。”

“那您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秘密吗?”

“没错。”

“快说吧,您知道我很好奇。噢,从头开始吧。”

“就像小约翰[2]讲故事那样,是吗?”

“是啊,我亲爱的大夫。”

“好吧!夫人……”

“那好!我等着呢,大夫。”

“不,是我等着呢。”

“什么?”

“我等着您来问我,夫人。我讲故事讲得不好,不过,如果有人问我几个问题的话呢,我倒是能对答如流。”

“那好吧!我方才问过您了,德沙尔尼先生发烧是怎么回事呢?”

“不,这么开头不好。请先问我,德沙尔尼先生怎么会在我那儿,在我的两个小房间中的其中一间,而不是在长廊上,或者在卫队军官的值班室里。”

“好吧,我就问您这个问题。确实,这样是挺奇怪。”

“是这样的!夫人,我不愿意像您希望的那样,把德沙尔尼先生留在那条长廊上,或者留在那间值班室里,因为德沙尔尼先生并不是普通的发烧。”

王后惊讶地摊开手:

“您想说什么呢?”

“德沙尔尼先生只要一发烧,就马上说胡话。”

“噢!”王后说着,双手合拢。

“而且,”路易走到王后身边,接着说,“在他说胡话的时候,可怜的年轻人!他就说出一大堆事情,在国王的侍卫先生们或者其他任何人听起来,那些事情极其微妙。”

“大夫!”

“啊!夫人!如果您不希望我回答,就不必问我问题了。”

“还是说下去吧,亲爱的大夫。”

说着,王后握住了好心的学者的手。

“这位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他说胡话的时候,说了一些亵渎神明的话。”

“不,不是。相反,他有很深的宗教情结。”

“也许他的思想里狂热的成分吧?”

“狂热,对,就是这个词。”

王后做出适当的表情,表现得极为镇定自若。这种镇定,始终伴随着王公贵族们习惯于尊重他人而又不失自尊的动作;凡尘俗世的大人物要进行统治却不流露真情,这是必不可少的能力。

“德沙尔尼先生,”她说,“有人向我推荐了他。他是叙弗朗先生的侄子,我们的英雄。他曾经为我效劳,我想对他多加关照,如同对待一个亲人,一个朋友。因此,请告诉我真相,我应该知道,而且我想知道真相。”

“可是我呢,我不能告诉您,”路易回答,“既然陛下强烈坚持要了解真相,我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陛下亲自去听听。这样的话,如果这个年轻人说错了什么事,王后既不会怨恨泄露了秘密的大嘴巴,也不会怪罪坚守秘密的闷嘴葫芦。”

“我喜欢您的善解人意,”王后大声说,“从现在起,我相信德沙尔尼先生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些急需陛下听了做出评价的事情。”好心的大夫说。

他轻轻地握住了王后颤抖的手。

“但是,首先请您注意,”王后大声说,“我在这里每走一步,都不可能没有一个善良的密探在后面跟着我。”

“今天晚上,只有我跟着您。只要穿过我那条过道,过道两头各有一扇门,等我们进去以后,我就把那扇门关上,那样我们身边就没有人了,夫人。”

“我把自己交给您了,我亲爱的大夫。”王后说。

她挽起路易的胳膊,溜出了套房,既好奇又紧张,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大夫恪守了他的诺言。国王走向战场,或者是到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市去视察;王后被人护送着去冒险,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一名卫队长或一位宫廷高官来带路,真是再普通不过了。

大夫关上了第一扇门,走近第二扇,把耳朵贴在门上。

“怎么样!”王后说,“您的病人就在这里面吗?”

“不,夫人,他在第二间。噢!如果他在这一间,您在过道那头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了。现在,在这扇门旁边您已经可以听到了。”

果然,里面传来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他在呻吟,他难受啊,大夫。”

“不是,不是,他根本没有呻吟。他在清清楚楚地说话呢。噢,我要打开这扇门了。”

“可是我不想进去走到他身边。”王后大声说,往后退了一步。

“我并没有建议您那么做,”大夫说,“我只不过是告诉您,走进第一个房间,在那儿,不用害怕他看见您或者您看见他,您就能听到那名伤员的全部自言自语。”

“所有这些神神秘秘的气氛,鬼鬼祟祟的安排,都让我感到害怕。”王后嘟囔着说。

“等您听了他说的话以后再说吧!”大夫接着说。

说完,他一个人走进去,来到沙尔尼身边。

沙尔尼穿的是制服套裤,好心的大夫已经解开了裤子的腰带扣。他矫捷而细长的小腿上套着丝织长筒袜,上面是乳白珍珠双色螺旋形图案。他的两条胳膊,犹如僵尸的手臂那样张开着,直挺挺地插在揉皱的细亚麻布衬衣袖管里。沙尔尼试图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可是他的脑袋比铅块还要沉重。

一层滚烫的汗珠如珍珠般在额头上流淌,两边鬓角上紧贴着一圈圈松散的头发。

沙尔尼看起来虚弱破碎,毫无生气,他似乎只剩下一点思想,一点感觉,一点反应。仅仅是依靠着一朵火苗,他的躯体才活下来。那朵火苗始终在他的脑海里兀自灼灼燃烧,宛如大理石长明灯里的烛花。

我们选用的“烛花”这个词并不是一个空洞的比喻,因为那朵火苗,沙尔尼身上唯一存活的东西,奇妙而轻柔地照亮了某些细节。仅靠记忆还不能把这些细节编织成一首首长诗。

沙尔尼本人正在亲口讲述自己在出租马车里和一名德国贵妇的会晤,就是他在从巴黎到凡尔赛的路上邂逅的那位。

“德国女人!德国女人!”他一直在反复叫嚷着。

“是啊,德国女人,这个我们知道了,”大夫说,“来凡尔赛的路上。”

“法兰西王后。”他突然大声说。

“嗨!”路易看着王后所在的第一个房间说,“也不过就是这些话罢了。您觉得怎么样呢,夫人?”

“这件事真恐怖啊,”沙尔尼喃喃自语,“爱上一个天使,一个女人,疯狂地爱着她,愿意为她献出生命。走到她身边以后,面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位身穿天鹅绒、头戴金首饰的王后,一块金属或者是一块布料,没有心!”

“噢!”大夫说说着,勉强地笑了一笑。

沙尔尼没有注意到有人插嘴。

“我还是,”他说,“要爱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还是要爱她,坚持这份不顾一切的野蛮的爱情。好吧!……我要对那个女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剩下几天的美好时光。那些在等待着我们失恋的人,他们比得上这几天吗?来吧,我心爱的人,今后只要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是上帝赐福的生活。以后,嗯!以后,就是死亡,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因此,我们要好好享受爱情的好处。’”

“对一个发烧病人来说,这些话还算合乎逻辑,”大夫低声说,“虽然在伦理道德上还不够严密。”

“但是她的孩子!……”沙尔尼突然愤怒地大声说,“她不能丢下她的两个孩子。”

“这就是障碍,这就是关键[3]。”路易擦去沙尔尼额头上的汗水,说话的语气微妙地融合了嘲讽和慈悲。

“噢!”年轻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接着说,“两个孩子,完全可以放在一件旅行披风的下摆里带走,两个孩子……

“哦,沙尔尼,既然你能带走母亲,她在你的怀里比黄鹂鸟的一根羽毛还要轻,既然你抱起她时毫无感觉,只有一阵爱情的悸动,而不是一个负担,难道你不能把玛丽的孩子也带走吗……啊!……”

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一位国王的孩子,那是多么沉重啊,如果带走了他们两个,人们会觉得半个世界空空荡荡。”

路易离开他的病人,走到王后身边。

他看见王后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浑身冰冷。他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也在颤抖。

“您说得对,”她说,“这不单单是说胡话的问题了,如果有人听到的话,这个年轻人将面临真正的危险。”

“听听吧!再听听吧!”大夫接着说。

“不,一句话也不听了。”

“他冷静下来了。您听,他在祈祷。”

果然,沙尔尼刚刚坐了起来,双手合拢。他睁大眼睛,惊讶地凝视着无边无际的虚空和虚幻。

“玛丽,”他说,颤动的声音柔情似水,“玛丽,我确实感觉到了您爱我。噢!我什么也不说。您的脚,玛丽,在出租马车里碰到了我的脚,当时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您的手压在了我的手上……啊……啊……我什么也不说,这是我要用生命捍卫的秘密。我的鲜血从伤口白流了,玛丽,但是这个秘密不会随着鲜血流出来。

“我的敌人在他的剑上沾了我的血,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一点我的秘密,也一点都不知道您的秘密。因此,什么也不用害怕,玛丽,甚至也不用对我说您爱我,这是徒劳无益。既然您脸红了,您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了。”

“噢!噢!”大夫说,“那么,这不再仅仅是发烧了,您瞧,他是多么冷静啊……这是……”

“这是什么呢?……”王后惴惴不安地问。

“这是神志恍惚,夫人。神志恍惚很像记忆。实际上,当一个灵魂想起上帝的时候,神志恍惚就变成它的记忆了。”

“我听够了。”王后喃喃地说,她心烦意乱,打算逃走。

大夫使劲地攥住她的手,拦住了她。

“夫人,夫人,”他说,“您要怎么样呢?”

“没什么,大夫,没什么。”

“可是,如果国王想看看他保护的人,怎么办呢?”

“啊!是呀。噢!那将是一个灾难。”

“我要说什么呢?”

“大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这么可怕的情景,我悲痛万分。”

“是您把他的发烧变成了这样的神志恍惚,”大夫低声说,“他的脉搏至少跳了一百下。”

王后没有回答,她抽出手,逃走了。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Aegri somnia。(译注)

[2]小约翰,英国民间传说中绿林英雄罗宾汉的好朋友。(译注)

[3]原文为拉丁文:hic nodus。(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