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词隐
……绝没有什么/像两个攻杀的词语撞击的锋刃。
——史蒂文斯诗王道士译
周围的白色已变得昏暗、冰冷。空茫中,两个黑点相对而坐。
“嘿,那边的,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未问。
“说来话长,我已经这么老了,讲起来会没个完,还是从你开始吧。你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盲的?”对方把问题送回给未。
“我倒很想讲讲我的遭遇,这会儿那么冷,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好了,说吧。”
“我本来是来,不是未。那时候,我在《红楼梦》军团,第二十二回的一个小队,我的左侧是凭,右侧是去,上方是空白,下方是因何。我们很强大,屡战屡胜,后来我们撞上了《魔山》军,不是原著军团,只是个译本军团,我们没把它放在眼里。
“要是你足够老,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大军团作战,是行对行的厮杀,但很容易被打乱。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从远方的白色上,瞬间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词,他们急速逼近,随后插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当时有些措手不及,之后,我所在的第二十二回和《魔山》军的第六章接上了火,和我们这三行对阵的是‘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
“我们以自身锋锐的笔画砍击对方,直到他们破碎。我的对手是波涛,起初,在笔画的撞击中我能听到我自己的音‘来’,也能辨别出他的音‘波涛’,之后我们的音混杂在一起,直到我的音越来越强,他的音逐渐减弱,他的偏旁被砍掉一个,于是整个崩溃了,失去那个偏旁他就什么也不是。我就这么赢了。但这时候,我发现我的小队已经被分割包围,周围《魔山》军的词越聚越多。我侧耳倾听,千万个词的呼啸声回响在这片白色上,我辨不清方位。我想,《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一定是被打散了。
“之后我们奋力突围,摆脱了一波波涌上来的《魔山》军,他们追击我们一直追出好远,等我们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战场,跑到一片陌生的白色上。这时队伍里已经少了三个战友:喜、密、碌碌。我们在原地等了一阵儿,看他们能不能赶上来,但直到白色转暗,仍见不到一个词的影子。我们必须赶回本队,重新加入战场。我们凭着感觉往回走,这很危险,但没别的办法,四野悄无声息,真没想到我们竟跑出这么远,更糟的是,从那时开始,我们越走越远了。
“笼罩我们的茫茫白色从晦暗、朦胧变得明亮,之后又暗下去,湿润、温暖的白色升起来,遮住视线,而后又飘散开去,强烈而耀目的白、酷热的白、寒冷光滑的白,逐一浮现在脚下和头顶上方。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看到远方有一大片小黑点,不知是敌是友,我们立即在一块隆起的白色下隐藏起来。他们派我去侦察,因为那时候,我的眼睛看得最远。我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片黑点靠近,不断寻找着掩护,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足够近的地方。不过那不是我们的军团,也不是什么敌军—那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词骸、半埋在白中的笔画,有些笔画已经生了白洞,可以看到白洞边缘有一些细小的蠕动的白,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这里可能发生过一场恶战,双方同归于尽,所以谁也没机会掩埋残体,也可能是卷起的白浪把一个军团活活吞没了,我曾经听说过,在词迹罕至的地方常常涌起巨大的白浪。
“那之后,我们的时间也坠入一片空白,印象纷乱、模模糊糊,直到再次遭到袭击。这一次的敌人是一个小队,是英文,我只记得其中三行‘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pass by!’
“打头的无被砍倒了,后面的他被削掉偏旁变成了也,因何被撞碎,试想解体……要不是一开始我们的人马就残缺不全,也许还有机会。我的双眼被刺,两个点落在脚下坚硬的白上,发出叮当、叮当两声响,我跪下来找它们,这时候敌人把我按倒。我被他们抓住了。和我一起被俘的还有我、到、如今、肆行无碍。我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愤怒的词音。
“后来我被驱赶着上路,我听他们说,我已经不是来,成了未,一个盲眼的词。这实在糟透了。
“我就是这么被送到这里的,这一定是一座监狱吧?”
“这是一座孤岛,跟监狱差不多,四周白浪起伏,一不留神就会被吞没。我猜他们想把俘虏集中起来,整编成一个译本军团,作为他们的附属……”
“我可不会被收编,让他们尽管来试试。现在说说你是谁?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却听不到你的词音?”
“既然你一定要问,好吧,别嫌我絮叨。我是谜,我已经快死了,所以你听不到我的词音,你刚才提到的白洞,我身上就有几个,我的笔画连接处也在变白,很快就要散架了。我曾经很厉害,属于一个译本军团,《逻辑哲学论》,听说过吗?我在的那一行是‘那个谜是不存在的’。
“再往后,我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和你经历的那些差不多,打打杀杀,有胜有败。我更想往前追溯,比如我的父亲是说,母亲是迷,迷迷上了说,于是生下了我。再往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但是就算我能一直往前追溯也没法搞清楚,因为追溯也是沿着时间的线索在进行。时间又是什么呢?我是到了这个地步才想明白,让我告诉你吧,因为再没有其他机会、其他听众了。
“静下来想想就知道,欲望可以分为两种,破坏、占有,也许还有创造,但是创造也是一种破坏,破坏一个,产生另一个,然后占有它。那时间呢,时间可以分解为改变和持续,改变和持续对应的就是破坏和占有,它们是同构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吧,时间,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团、这些零散小词的时间,只是欲望的实现形式。而我们既是欲望的实现,又是欲望的现形,虽然我不清楚这欲望究竟属于谁,但我知道,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对不起,我听不太明白,虽然……”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作为报答,我愿意把我的眼睛送给你。现在周围已经没有看守了,我们对他们没用,老弱病残,已经是弃词了。”
“把眼睛给我?”
“对,正好我也有两个点,一会儿你就可以把它们取走。然后你将看到一条虚线,它会指引你去到一个地方,有位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我已经走不动了,我就要死了,你去,告诉这个朋友,谜已经死了。你愿意替我跑一趟吗?”
“当然。”
“那太好了,现在我把眼睛给你,来拿吧。”
未摸索着走到谜身边,颤抖着取出谜的双眼,放进自己身体里,于是他重新成了来,他很快适应了周围的昏暗,看清了近于支离破碎的死去的谜。来在白上挖了个坑穴,将谜的残骸埋葬。
之后,来果然发现一条虚线,从谜的坟堆一直延伸到远方。
来遵照承诺上路了,沿着虚线走向巨浪翻涌的白色,有几次他被覆盖住,但都能爬出来继续前行。白色转亮时,他穿过了波浪起伏的危险地带。那以后,他翻越了很多座高高耸起的白,而后是广漠无际的平坦的白,虚线仿佛延绵无尽,眼前的白渐渐虚渺、空寂,他奇怪这一路上为什么遇不见一个军团,零散的词也无影无踪,他似乎已经走入了词的绝境。
再向前,开始有白色从上空坠落,纷纷扬扬,来仰起脸张望,在一片混沌尽处,依稀有一块光斑,但视线随即被凌乱的白色遮蔽。虚线不见了。来昏迷过去。
当来苏醒,空中已不再有白落下,他发觉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词,解。
“你是谜派来的?”
“对。你就是他那位朋友?”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谜死了,他让我来这里告诉你一声,他已经死了。”
解陷入深思,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许多年来我都沉迷于谜,现在他死了,我好像也没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你跟我来吧,让你看一样东西,算是我对你来送信的答谢。”
来跟在解后面,一直朝前走。
“咱们去哪儿?”
“去白的边界,这就要到了。”
不久,他们果然来到了白的边缘处,这是一座断崖,断崖下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别惊慌,这是黑。”
“我见过黑。”
“这不可能。”
“那里面有什么?”
“我在这断崖边看过很久,以前以为什么也没有,只是玩味着空无,但有一次,我隐约看到那边深处有个白色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