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慰藉(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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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被床边的电话铃吵醒,感觉响了很久。我拿起听筒,对方说道:

“喂?瑞德先生吗?”

“是的,您好。”

“您好,瑞德先生。我是霍夫曼。酒店经理。”

“哦,您好。”

“瑞德先生,很高兴您终于到了。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谢谢。”

“真的欢迎您,先生。飞机晚点的事请别介意。斯达特曼小姐应该都告诉您了吧,我们现场的所有人都完全理解。毕竟,您要赶赴世界各地的预约,还要跋山涉水地飞到这儿,哈哈,这种事情很难避免。”

“但是……”

“真的没关系,先生。您不需要做任何解释。我刚也说了,所有人都很理解。这事就算过去了,重要的是您来了。单单这一点,瑞德先生,我们就无比感激。”

“哦,谢谢,霍夫曼先生。”

“呃,先生,您现在要是不忙的话,我很想跟您见个面,当面表达我的敬意,对您到本市下榻我们的酒店表示个人感谢。”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说,“但我刚刚小憩了一下……”

“小憩?”声音里瞬间闪过一丝恼怒,但马上恢复了和蔼亲切,听不出丝毫差别。“是吗,当然,当然,您一定很累了,路途遥远。那这样吧,不管什么时候,我随时恭候。”

“我非常期待与您见面,霍夫曼先生。我马上就下来。”

“一定等您方便了再下来。我呢,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就在楼下大厅里,不管多久。请您一定不要着急。”

我思量了一阵,然后说道:“但是,霍夫曼先生,您一定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忙乎吧。”

“没错,这会儿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但为了您,瑞德先生,要我等多久都行,毫无怨言。”

“霍夫曼先生,请别因为我浪费您宝贵的时间。我马上下来找您。”

“瑞德先生,一点都不麻烦。其实,能在这儿等您,我很荣幸。按我说的,一定慢慢来。我保证,我会一直在这儿等您来。”

我再次谢了他,放下电话,起身环顾一周,看看光景,猜测大概快傍晚了。先前的疲惫感有增无减,但好像没得选,只有下楼去大厅。我起身,走到行李箱边拿出一件不太皱的外套,至少比我身上这件平整。换衣服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喝咖啡。穿好衣服后,我疾步离开房间。

从电梯出来,我发现大厅里比先前热闹了许多。四周的客人们或懒懒地倚坐在椅子上,或翻着报纸,或点杯咖啡闲聊。接待柜台边,几位日本客人正愉快地相互寒暄。我对这种变化感到些许困惑,并没有注意到酒店经理已经走了过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形象比我从电话里听声音想象的要高大威猛许多。他伸出手,笑容可掬,这时我发现他上气不接下气,额头微微冒汗。

我们握了握手,他不停地重复我的到来多么令这个城镇生辉,尤其是下榻他们酒店。然后他倚近我,推心置腹地说:“我向您保证,先生,‘周四之夜’所有安排都已就绪,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等他接着说,但他只是笑了笑。于是我说:“嗯,那很好。”

“不,先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阵尴尬无语。过了一会儿,霍夫曼好像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却又突然打住,大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举动让我感觉过于冒失。终于,他说道:“瑞德先生,为了您此行舒适愉快,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您即刻告诉我。”

“您太客气了。”

又是一阵无语。之后他又大笑一声,轻轻摇头,再一次拍了拍我肩膀。

“霍夫曼先生,”我说,“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对我说?”

“哦,没什么特别的,瑞德先生。我只是想跟您打个招呼,看您对一切安排是否满意。”然后他忽然一声感叹。“当然,既然您提起,是的,我是有事要对您说,不过只是件小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大笑起来。接着他说:“这跟我妻子制作的剪报册有关。”

“您妻子的剪报册?”

“瑞德先生,我妻子是个非常有文化的女性。她自然也是您的琴迷。其实,她一直饶有兴致地追随您的钢琴生涯,这些年四处收集您的剪报。”

“真的吗?她可真是太好了。”

“实际上,她编了两本剪报册,全都是关于您的。条目都按照时间顺序编排,而且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言归正传,我妻子非常期望有一天您能亲自翻读这些剪报册。您到来的消息无疑重新燃起了她的期望。然而,她知道您此行必定无暇,所以坚持不应因为她而打搅到您。但我看得出她在偷偷地期盼着,所以答应她至少跟您提及此事。您如果能抽出即便一分钟瞧瞧这两本册子,您都想象不到这对她有多么重要。”

“请您一定转达我对您妻子的感谢。霍夫曼先生,我非常乐意看看她的剪报册。”

“瑞德先生,您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大好人!事实上,我把剪报册带来酒店了,随时准备供您翻阅。但我能猜到您一定非常忙。”

“我行程的确很满。但是,我肯定能抽出时间看看您妻子的剪报册。”

“您真是太好了,瑞德先生!但我还是要说,我最不愿给你增添额外的负担。我提个建议吧,您什么时间有空翻看剪报册就告知我一下,我等着您。在此之前,我不会打扰您。不管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您觉得时间合适,请来找我。一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我很晚才会离开酒店。我会立即停下手边的事情,去取剪报册。这样安排我是再乐意不过了。真的,一想到给您的行程增添额外的负担,我简直受不了啊。”

“您真是太体贴了,霍夫曼先生。”

“瑞德先生,我刚想到,过几天我可能会异常忙碌,但我想跟您说,做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没空,所以即便我看起来很忙,请您也一定不要推延。”

“好的,我会记着的。”

“或许我们该定个暗号什么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您来找我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正在拥挤房间的另一头,您要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过来恐怕很困难。而且,还有可能就是,等您到达第一眼看到我的地方时,我自己又走到别处去了。所以有个暗号就很明智。一个简单易辨、高过人群头顶就能看到的暗号。”

“确实,这个主意倒不错。”

“很好。瑞德先生,您这么友好和善真是让我很感激。我们这儿接待过不少名人,像您这么平易近人的可真没几个。那么,就只要定个暗号就行了。我先说一个……呃,比如像这样。”

他举起手,手掌向外,五指分开,比划了个像是擦玻璃的动作。

“就打个比方,”他说,把手快速放到背后。“当然,也许您更喜欢其他的暗号。”

“不,这个暗号就不错。等我准备好看您夫人的剪报册的时候,我会给您暗号的。她能费力做这些东西真是太客气了。”

“我知道做这个给了她极大的满足感。当然,如果日后您想出其他您中意的暗号,请用房间电话打给我,或者让其他员工转告我。”

“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提议的这个暗号非常巧妙。但现在,霍夫曼先生,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哪里可以喝到香醇的咖啡?我感觉现在能喝下好几杯呢。”

经理夸张地大笑。“我非常了解这感觉。我带您去中庭。请跟我来。”

他带我走到大厅一角,穿过几道厚重的旋转门,走进一条昏暗的长廊,两边墙上都是深色木质壁板。走廊里自然光很少,甚至在白天这个时间,一排幽暗的壁灯还亮着。霍夫曼继续在我前头轻快地走着,走几步就转头对我笑笑。大概走了一半,我们路过了一扇巨大的房门,霍夫曼一定是留意到我在看,就说:

“啊,是的。休息室一般都供应咖啡。那休息室非常棒,瑞德先生,非常舒适,最近又配上了手工打的桌子,是我最近一次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旅行时发现并购置的。我相信您一定会赞不绝口。不过,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刚刚关闭了休息室给布罗茨基用。”

“哦,是的。我到之前他就已经在那儿了。”

“他现在还在,先生。我本应带您进去,相互介绍您二位,但是,呃,我觉得现在时机不太合适。布罗茨基先生可能……呃,这样说吧,现在还没到时候。哈哈!但别担心,您二位先生见面了解的机会多着呢。”

“布罗茨基先生现在在里面?”

我回头望了一眼门口,可能走得稍慢了些。不知怎地,经理抓着我的胳膊,坚持带我离开。

“他确实在,先生。没错,他此时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我肯定,他随时可能开始。今天早上,您知道,他跟乐团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大家都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请别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终于到了走廊拐弯处,然后光线就亮了许多。其实,这部分建筑的一侧全是窗户,所以才有大片阳光倾洒满地。又沿着这边走了一会儿,霍夫曼才放开了我。我们放慢脚步,悠闲地走着,经理大笑了一声,以掩盖刚才的尴尬。

“中庭到了,先生。实际上这是个酒吧,但这里很舒服,您可以点咖啡或者其他想要的饮品。请这边走。”

我们从长廊拐出来,到了一个拱门下面。

“这座别馆,”霍夫曼边说着边领我进去,“是三年前竣工的,我们管它叫中庭,我们对这里相当自豪满意,它是由安东尼奥·查那多为我们设计的。”

我们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由于头顶上的玻璃天花板,感觉像进了庭院。地面用许多大块的白色瓷砖铺成。中间最突出的是一座喷泉——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仙女大理石雕喷出水来。让我吃惊的是,喷泉的水压极大,不透过空中弥漫的水雾,几乎就看不到中庭的其他部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快就搞清楚了中庭的每个角都有个酒吧,周围是散开放置的高脚椅、安乐椅和桌子。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来来往往,不少客人散坐四周——虽说这里的空间感让人很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我看到经理得意地看着我,等我赞美这里的环境。可是那会儿,对咖啡的渴望占据了上风,我转身走进最近的酒吧。

我刚坐上一只高脚椅,将胳膊放在吧台上,经理便赶了过来。他冲酒吧间招待打了个响指示意,其实即使不这样,酒吧间招待本来也是要过来招呼我的。他说道:“瑞德先生想点壶咖啡,肯尼亚!”然后转身对我说,“我本想在这儿陪您,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瑞德先生。和您一起闲聊音乐艺术。不巧的是,很多事情必须等我处理,不能再拖了。我想,先生,您不介意我离开吧?”

虽然我坚持他用不着这么客气,他仍逗留了几分钟跟我道别。最后,他看了眼手表,惊呼一声,匆匆离去。

剩下我一人,很快便意识游离,陷入沉思,连酒吧间招待回来过我都没意识到。然而,他必定是回来过的,因为很快,我便喝上了咖啡,盯着吧台后的镜壁——我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看到了我身后房间的大部分。过了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我发现自己脑海中在重放我早年看过的一场足球赛的几个关键时刻——当时是德国队与荷兰队对决。高脚椅上,我调整了坐姿——看到了自己使劲弓着身子——试着回忆当时荷兰队球员的名字。瑞普、库罗、哈恩、尼斯坚斯。几分钟之后,除了两人,其他所有人的名字都记起来了,但最后这两个名字就是想不起来,就差一点点。在我刻意回忆的时候,身后喷泉的潺潺之声——起初我觉得挺舒服悦人的——开始令我心烦意乱。好像只要那声音停下,我的记忆之锁就能解开,我就能最终想起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