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伏盖公寓(6)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像晴天的太阳,听到伏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咧。”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教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
“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都不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一口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藏古画,搜集昆虫,或者迷上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教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傻瓜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褥送进长生库,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眼睛就发亮,像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给特·雷斯多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摇一摆,尖尖的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是像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儿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对,”波阿莱接口道,“明儿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那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得他心眼儿都痒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莱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像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又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像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像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多莉连坐也不教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多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苦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听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往壁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古的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像得跟两滴水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巴黎某些社会中,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算谐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调,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思想、言语,当做羽毛球一般拍来拍去。一种新发明的玩意叫做狄奥喇麻(diorama),比透景像真画(panorama)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画室用这个字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字尾总添上一个喇麻(rama)。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莱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健康喇麻怎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说:“太太们,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皮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到脚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麻!”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皮安训道:“大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吗你说冷得要冰喇麻?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要命喇麻。”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要冰喇麻,意思是说我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皮安训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教他透不过气来,——“哦!嗨!诸位,哦!嗨!”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皮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迦尔[33]的骨相学,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皮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血色的老姑娘,就像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角,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看见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盂出来,波阿莱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麻汤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输了,波阿莱!”
“波阿莱莱莱输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皮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高里奥式的雾。”
“高里奥喇麻的雾,”画家道,“因为混混沌沌,什么都瞧不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气,粗大的嗓子盖住了羹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当卜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么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味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嗅着,”伏盖太太说,“你省俭到极点,有朝一日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笔财哩。”
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过是教人相信他做过面条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个提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皮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麻。”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像连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的望着众人,好像要想法懂一种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往高里奥头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
克利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老头掀起帽子,拿汤匙往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帽子……”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进地狱是不是?”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多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皮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可为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量维多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详可怜的女孩子;她脸上显出真正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皮安训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子,像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脸上的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皮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皮安训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