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伽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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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摘肉瘤(1)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老爷爷。

他的右边脸上,

长着一个十分讨厌的大肉瘤……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岛阿波国[3]的剑山山脚下。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觉得应该是那样才对。这《摘肉瘤》的故事,似乎是出自《宇治拾遗物语》[4],可眼下我屈身于防空洞之中,要想寻经据典加以考证也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也不只是《摘肉瘤》,之后要讲的《浦岛太郎》的故事也是一样的。《浦岛太郎》首先在《日本书纪》[5]中就有着明确的记载。而在《万叶集》[6]中,也有吟咏浦岛太郎的长歌[7]。除此之外,《丹后风土记》[8]和《本朝神仙传》[9]等书也对这个故事的传承起到作用。近年来,鸥外[10]的戏剧啦,逍遥[11]的舞剧啦,从传统的能乐、歌舞伎到艺妓的徒手舞,在很多场合都能看到浦岛太郎的形象。

我这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读过的书往往马上就转手送人或者干脆卖掉,所以藏书这种东西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像现在这样要想讲清楚一个问题,就必须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去四处寻找曾经读过的书籍……可就眼下的境况来说,这一点是难以做到的——眼下,我正在防空洞里蹲着。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小人书。仅此而已。因此我不得不放弃对这个故事进行考证的种种企图而要凭借自己天马行空般的遐想。不过,这么做的话,或许反倒会编出一个生动活泼的故事来亦未可知。——如此这般,这位蹲在防空洞角落里的与众不同的父亲,在心里做了以上这一番自我辩解似的自问自答之后,就“很久很久以前……”地念起了小人书。与此同时,却又在心中开始编写一个与之完全不同的、全新的故事来。

这个老爷爷非常喜欢喝酒。一般来说,“酒鬼”在家里往往都十分孤独。那么,到底是由于孤独才喝酒的呢,还是因为喝酒才变得孤独的呢?要深究这个问题,或许就跟想弄明白鼓掌时到底哪个巴掌在响一样,纯属故弄玄虚。总之,老爷爷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过,话虽如此,这位老爷爷的家庭可并不是很糟糕的那种哦。老婆婆还健在。已经快七十了,可依旧是腰不弯、眼不花的。据说以前是个大美人。从年轻那会儿起,她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不喜欢说话,只知道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做好家务。

“啊,春天来了。看哪,樱花烂漫啊。”

即便在老爷爷的兴致如此高涨的时候,老婆婆也只会冷冰冰地回一句:

“哦,是吗?我要扫地,你让开一下。”

于是,老爷爷的脸上立刻就没了高兴劲儿。

老爷爷还有个儿子,快四十岁了,品行极为端正,简直是世间少有,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仅如此,他还从不嬉笑从不发火,一点乐模样都没有,只知道一声不吭地下地干农活儿,附近的人们不由得都对他敬畏有加。由此,他得了个“阿波圣人”的称号,非常出名。他不娶老婆,不剃胡须,以至于人们怀疑他是不是跟木头、石块一个样,没有七情六欲。

总之呢,老爷爷的家庭不得不说还是属于那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型家庭。

然而,老爷爷的心里老是不舒坦。他面对家人是有所顾忌的,却总还想喝酒。所以呢,在家里喝酒,只会让他更加不开心。可事实上,看到老爷爷喝酒,无论是老婆婆还是儿子“阿波圣人”都不会责怪他的。

老爷爷晚上独自小酌时,他们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吃晚饭。

“我说,这时令哪,”老爷爷酒劲儿上来后就想找人搭腔。可他自个儿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些无关紧要、不太靠谱的。“春天,终于要来了。看哪,燕子都飞回来了。”

这话,说与不说一个样。

老婆婆跟儿子,依旧一声不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呃,春宵一刻值千金,对吧?”

他又嘟哝了一句废话。

“我吃好了。”

“阿波圣人”吃完了饭,对着食案[12]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随即,站起身来。

“唉,好吧!我也吃饭了。”

老爷爷无比落寞地将酒杯倒扣在桌子上。

只要是在家里喝酒,基本就是这么个状况。

某天清晨好天气

前往深山砍柴去

这位老爷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遇上好天气时,腰里挂上个酒葫芦,爬上剑山去捡柴火,不紧不慢地捡一会儿柴火,觉得有些累了,就在岩石上舒舒服服地盘腿坐下,先大模大样“哎嗨”地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然后嘴里“好风景呀,好景致”地嘟囔着,慢悠悠地喝起葫芦里的酒来。这时候,他的神情是十分欢快的,跟在家里简直是判若两人。唯独不变的,就只有他右边脸颊上的那个大肉瘤了。

这个肉瘤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那是在老爷爷刚过五十大关那年的秋天长出来的。起初只是觉得右边的脸颊发烫、发痒,随后就一点点地肿胀起来。他用手不停地抚摸。可谁知在他的抚摸之下,肉瘤竟然越长越大了。老爷爷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嘿嘿,我怀上了可爱的小孙子了。”

儿子“阿波圣人”听了,一本正经地说了句煞风景的话:

“脸上是不会生出小孩来的。”

而老婆婆也只是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这不会要了你的老命吧?”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对这个肉瘤表示一点点关心了。反倒是街坊邻居,对老爷爷十分同情,纷纷说些诸如“怎么会长出这么个瘤子来呢”“疼不疼呀”“一定十分讨厌吧”之类慰问的话。

可是,老爷爷听了这些话,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摇头。如今,他不仅不讨厌这个肉瘤,反倒真的将它当作自己可爱的小孙子了。作为能给自己的孤独以些许慰藉的忠实伙伴,在早晨洗脸时,老爷爷也会用清水特别用心地将它洗得干干净净的。而像今天这样,老爷爷一个人在山上喝酒喝得尽了兴,这个肉瘤更是成了老爷爷不可或缺的说话对象。

老爷爷盘腿坐在岩石上,一边就着葫芦喝酒,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些闲言碎语:

“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不用顾虑。人么,不醉上几回还有啥意思呢?一本正经的自然也没什么不好,可也得有个度不是?成了‘阿波圣人’就叫人吃不消了嘛。我还真没看出来,小子倒真是挺能的。”

然后,他又“哎嗨”地高声咳嗽了一声。

霎时间,天昏地暗。

呼呼呼,狂风呼啸。

刷刷刷,暴雨倾盆。

一般而言,那里春天是很少下阵雨的。但对于像剑山这样的高山,有这样的反常天气也是家常便饭了。暴雨让山岗雾气蒸腾,跟冒白烟似的。野鸡、山鸟从四面八方“扑啦啦”地飞出来,如同利箭一般飞速投入林中避雨去了。然而,老爷爷却一点也不惊慌。他笑吟吟地嘟哝着:

“这个瘤子让雨淋一淋,凉快凉快,倒也不坏嘛。”

他依然盘腿坐在岩石上,眺望着雨中的景色。可是,雨却越下越大,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

“哎呀,这么个凉快法可有些过头了。真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背起刚才捡来的柴火,东躲西藏地朝树林中走去。这时,树林子已经被进来躲雨的鸟兽弄得混乱不堪了。

“哎呀,劳驾。对不住,请让一让。”

老爷爷一边跟猴子、兔子、野鸽子之类一一打着招呼,一边朝树林深处走去。他的兴致依然很好,一点也没受到影响。最后,他钻进了一棵很大的山樱树根部的树洞里。

“哦,这个房间挺不错的嘛。喂,你们怎么样?想进来吗?”

他在招呼几只兔子。

“这里既没有严肃的老婆婆也没有了不起的圣人。怎么样啊?别客气,请进吧。”

老爷爷撒欢似的嚷嚷着,可不一会儿,就发出了低低的鼾声,睡着了。虽说“酒鬼”喝醉了会胡说八道,可基本上也就像这个样子,无伤大雅。

等呀等,等雨停。

老爷爷,累了吧。

不知不觉地,呼呼睡着了。

可山里却,放晴了,万里无云。

已变成了,月光明亮的,美好夜晚。

这月亮,正是春天里的下弦月。这月亮浮在如水一般明净的浅绿色的天空中,月光如同松针一般,洒满了整个树林。可是,老爷爷依旧沉沉酣睡着。等到蝙蝠“扑啦啦”地从树洞里飞了出去,老爷爷这才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一片夜色之后,老爷爷大吃一惊:

“啊哟哟,大事不好!”

因为,此时立刻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的,是老婆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还有“阿波圣人”那张严肃刻板的脸。啊呀呀,不好了,不好了。虽说他们以前从未骂过我,可我这么晚回家,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呀。唉,酒也喝光了吗?——他摇了摇酒葫芦,听到葫芦底部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

“多少还有点呢。”

他稍稍鼓了鼓劲儿,一口气将葫芦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借着微醺的酒意,嘴里嘟囔着“啊,月出东山。春宵一刻……”之类的废话,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啊呀呀,这又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简直不可思议啊,我是在做梦吗?

看哪,树林深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幕绝非这世上所应有的、不可思议的场景。

鬼这种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是不明白的。因为我从未看到过。从小时候起,我就看过许多鬼画,简直都看腻味了,可是,我却从未有幸面对面地看到过实实在在的鬼。不过我也知道,鬼里面似乎也是有着许多种类的。啥啥鬼,某某鬼的,从人们将某些可恶的东西称之为鬼的这一举动上,也可想见这鬼至少是一种具有丑恶本性的活物。可在另一方面,譬如说在报纸的新书广告栏中,有时就会出现“文坛鬼才某某先生之杰作”这样的字句,简直叫人一头雾水。我想,总不会是为了要揭露某某先生拥有魔鬼般的丑恶才能,并以此来警告世人,才在广告里使用了鬼才这样稀奇古怪的字眼的吧。甚而至于,有时还将“文学魔鬼”这样的无比粗鲁、极其过分的称号来献给某某先生。我想,不管怎么说,这位某某先生也一定会大为光火。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据说这某某先生被人取了如此无礼、恶毒的绰号也未必生气,往往悄没声儿地接受了这种奇怪的称号。这就令迂腐如我者越发地不知所措了。要说那种扎着虎皮兜裆布、手持粗糙铁棍的红脸小鬼就是诸多艺术之神,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我早就认为,“鬼才”啦、“文学魔鬼”啦这种难以理解的词语还是不用为好。可是,这仅仅是由于我见闻狭窄之故,说不定鬼也是分为许多种类的。这方面,其实只要稍稍查阅一下《日本百科辞典》,立刻就能变身为深受妇女老幼尊敬的博学之士(世上的“万宝全书”,其实大体上也就是这路货色),能够煞有介事地就“鬼”之主题滔滔不绝地大侃一阵子的了。可不巧的是,眼下我正屈身于防空洞里,膝盖上只摊开着一本画着图画的小人书,所以我不得不仅凭着这本小人书上的图画来做出判断了。

看哪,就在这树林深处略显宽敞的草地上,有十几名奇形怪状的家伙——呃,到底应该说“十几名”,还是应该说“十几只”呢?先不管这个了,反正都是些扎着虎皮兜裆布、红通通的巨大活物——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正团团围坐着,兴高采烈地举办月光宴会呢。

乍看到如此情景,老爷爷吓了一大跳。然而,就“酒鬼”而言,即便在没喝酒的时候窝窝囊囊,完全不中用,可一旦喝醉了酒却会显示出远超常人的胆量来的。此时的老爷爷,正处在微醺微醉的状态。他已经成了一名勇者,即便是严肃认真的老婆婆、品行端正的“阿波圣人”来到跟前,也是不会再有所顾虑的。因此,面对眼前这种异乎寻常的景象,他不会露出那种瘫倒在地、动弹不得的丑态。他保持着爬出树洞时手脚着地的姿态,仔细观察着前方那个怪异的酒宴。

“哦,他们都喝醉了,好像都很开心啊。”

他嘴里这么嘟哝着,可心里却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喜悦之情。这就是“酒鬼”。他们看到别人喝醉了,自己也会觉得十分高兴。他们不是那种所谓的利己主义者。也就是说,或许他们怀着一颗博爱之心,肯为邻居家的幸福而干杯亦未可知。他们不仅自己愿意喝醉,倘若邻居也能与己同醉的话,他们似乎就能获得加倍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