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推倒一堵墙,便多了一条路(2)
白依梅听人说过,江南一带,明里是官府,暗里是漕帮,他们的手腕有时候连官府也要瞠乎其后,别看就是轻飘飘的一封信,里面的人情却胜过千军万马。
“捻子就是星星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早晚有再见的机会!”梁王唤来一辆拉辎重的大车,将他们送到大路上,挥手作别。
苏紫轩一直没再说话,却始终望着怔怔出神的白依梅,走出很远之后,她忽然开口道:“三个月前,你假说苗沛霖想要强辱你,激怒僧王杀了他,这是你报的第一个仇。今天僧王也死了,这是第二个。可是我记得,你当初说要杀三个仇人,你回江南,究竟是去救人,还是去杀人?”
白依梅遽然抬眼望向她,二人对视良久,白依梅移开目光:“我也听你说过,你要让一个人下地狱,再让另一个人上天堂。今天该下地狱的人已经去了,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到江南,又是去找谁?”
苏紫轩倒没想到白依梅有这一问,半晌才微微苦笑:“看来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的好。”
两个人浑似机锋一般的对答,把坐在一旁的四喜和张皮绠听得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放着好好的家不回,成天在这金山寺里吃斋念佛,这图的什么啊!”古家三兄妹里,性子最急的就是小妹古雨婷,她虽不敢在佛门禁地大声,可是脸上表情焦急,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了。
“你、你,哎呀!你小声点。”古平文就差没堵她的嘴,急得杀鸡抹脖子似地直冲她使眼色。
古家兄妹此时站在镇江金山寺的观音阁外,古平原陪着母亲在内礼佛,二弟古平文和小妹古雨婷就在院子里。不远处的院门外,就见一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正跪在石阶上,低眉敛目在诚心祷告。
古平文就是冲着那边使眼色,古雨婷瞥了一眼,无声地叹口气,“唉,咱家本来过得好好的,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娘一定要让大哥把大嫂休回家。”
“这话你问谁?”古平文气不打一处来,“娘当初问了你一句话,之后就冲着大嫂翻了脸,她到底问了什么,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二哥,你再问一遍试试!”古雨婷真急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我说了多少遍了,我要是把那句话告诉你们,娘就要把我赶出家门,我敢说吗。”
“再说、再说就是告诉你们也没用。”古雨婷这一年最感委屈的就是这件事,“我放在心里,颠过来倒过去想了整整一年了,还是想不出个究竟。娘问的那件事,压根就……没什么嘛,何至于要休了大嫂呢。”
古平文愁眉苦脸地看着她:“你这么说还不如不说,我听得更糊涂了。”
古雨婷刚要答话,看见古母从观音阁中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娘,我扶着你。”
古平原稍稍让开,让小妹搀扶着母亲,他闪目向院门处瞧去,果然看见了常玉儿跪在那儿。他脸色一黯,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一年前,古母在过大寿时接到一封贺信,看过后惊厥昏倒,醒来就要古平原一定休了这大儿媳。谁劝都没用,古母把牙咬得死死地,非要休了她。常玉儿乍遇变故,心神大乱,跪在当场哭得像泪人,说要是自己犯了“七出”之条,或者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古母直言相告,只要是确有其事,自己甘愿离开古家。按说这话说得在理儿,可一向贤明通理的古母却偏偏不“讲理”,什么理由都不说,也不解释,更不对着常玉儿说话,总之就是告诉古平原:这个儿媳我不要了,你要是认她当媳妇,那是你的事儿,“儿大不由娘”,我管不了,可她不能和我住在一个家里,必须搬出去。你一天不休了她,那你也一天不许进古家门。要是古平原执意不听,那古母就打算自己搬出这个家门。
这是生生逼古平原在老娘和妻子之间选择,别说古家人,就连闵老子、郝师爷等知交亲朋在内,无不对此莫名其妙。要说这婆媳此前相处甚欢,真如亲母女一般。常玉儿温柔孝顺,持家有方,古母不止一次说“得此佳媳,是古家之幸。”就在祝寿当夜,还当着全家人的面,希望常玉儿能尽快给古家生个一儿半女。想不到转眼之间就大变迭生,让所有人都有如坠云雾之感。
郝师爷精通刑名,曾经帮着古平原细细推详此事,认为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古母手中的那封信,可是老人家把信当成性命一般死死攥在手里,平时就贴身放着,谁也不让瞧一眼。退而求其次,郝师爷让古平原把她妹妹叫来,连哄带求,许了不少愿,因为当时古母只向古雨婷问了一句话,然后就发作了,要是能知道问的是什么,或许就能猜出来常玉儿为什么失爱于婆婆。
没想到一向听大哥话的古雨婷此番油盐不进,任凭古平原好话说尽,甚至拍桌子瞪眼睛发了脾气,古雨婷那张嘴就仿佛被缝上了一样,一个字也不露。逼急了,她干脆把古平原扯到古母房外,往里一指:“娘就在里面,你要问什么进去问,我当着娘发了誓,绝不说一个字。”弄得古平原也没咒念了。
两条路都堵死了,留给古平原的就只剩下一条道——休了常玉儿。
打死古平原,他也不能这么办。常家跟他是什么情分?就不提常四老爹冒着奇险把自己救出关外;也不提常玉儿闯法场,当着僧格林沁和西安满城文武的面儿,要陪着自己一起去死;单说常四老爹为自己挡了一刀,临死前把闺女托给自己,这才含笑瞑目。就冲这一点,古平原宁可自己挨千刀万剐,也不愿意让常玉儿受委屈。
古平原是个孝子,虽然不能从母命,可是也不能对母亲的话听而不闻。他和常玉儿商量,先搬出古家,等古母气消了,再徐图转圜。常玉儿倒是很通情达理,虽然满肚子委屈,但是二话不说,当夜就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搬了出去。古平原原想着让她到镇上的杂货铺去住,但常玉儿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不管怎么说,只要没有休书,自己就是古家的大儿媳,婆婆年迈,自己如果不能持家,便是不孝,所以搬出古家可以,但是不能远离。
古平原深知妻子的性子是外圆内方,想定的事儿也是万难更改,于是安排常玉儿在村里七婶的家中暂住。
此外古平原还要赶紧安抚刘黑塔。刘黑塔那个火爆脾气,见妹妹无故受辱,都快气炸了,偏偏对方是妹子的婆婆,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只要没闹出人命,娘家人就不便出头,只好干看。把刘黑塔憋得眼珠子都要爆了,每每半夜睡不着,上山抽出链子鞭好一顿抡,差点打折了半个山头的松树。
古平原好说歹说,先说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休了常玉儿。再说自己的娘年纪大了,说不定是什么事让她想岔了,误会了儿媳妇。做儿女的不能对长亲逼迫太甚,只有缓缓劝解,相信这件事不久之后就会风平浪静。
闵老子也跟着劝,好不容易按住了刘黑塔,常玉儿那边又起了事情。她是个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主意的女子,每天清晨准时来到古家,照样尽大儿媳的职责,生火做炊,缝补衣物,照顾弟妹,一切一如往常,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古母一开始还勃然大怒,举着拐杖要攆常玉儿离开古家。常玉儿也不争不辩,古母发怒,她便离开,等到下一个饭时必定再回来操持家务,连着十几日都是这样。古母自己先有些气馁,干脆关上自己的房门,吩咐古雨婷开了小灶,吃喝都在自己房里,轻易不出来,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古平原本以为母亲过个月余就能回心转意,好歹把缘由说说,没想到古母是下定决心要撵常玉儿,丝毫不假颜色,看见只当没看见,权作家里没有常玉儿这个人。而常玉儿这边寡言少语,但是应尽的孝道一分不少,铁了心下水磨功夫。古母不吃她做的菜,她就在灶旁教着古雨婷做,丝毫也不马虎怠慢。时间一长,古家村里的人反都为常玉儿抱屈,说是从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儿媳,逆来顺受不说,这份发自至诚的孝心实在难得。
后来胡老太爷也听说了,把古平原找去一问,也是直皱眉:“世侄,你这家务闹得稀罕,糊里糊涂便要休妻,而且还是贤妻,这事儿听都没听说过。”
古平原把手一摊:“老太爷,您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这生意上的事儿好办,无非是利益之争。可这家务事……不瞒您说,眼下家里人走路都踮着脚,见了面都没话,这情形实在让我头疼。”
胡老太爷呵呵一笑:“一边是老娘,一边是老婆,你夹在中间,自然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您别取笑我了。按理说,我得听娘的话,可是……”
“可是你媳妇实在是冤。”胡老太爷打断了他,“儿女不能直斥父母之非,我替你说了吧。你心里只怕也是在怨你娘不讲道理吧。”
古平原脸一红,垂头不语。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据我看,你这媳妇可真了不起,你可记得昔日寒山问拾得的话?”
古平原一怔,不自觉自语道:“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对喽。”胡老太爷点点头,“你媳妇心里有主意,留着将来和你娘和好的余地呢。你这边赶紧劝老太太消消气,给她个台阶下,至于当初为什么发火,她要是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是真的,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弄得明明白白,岂不闻‘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古平原回到古家村,按着胡老太爷说的,打算从中转圜婆媳之间的关系,怎奈古母把门封得极紧,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古平原心里安慰的就是茶叶生意。兰雪茶自从与洋商签了买卖契约,销路立时大开,价格也水涨船高,古家包下了自家茶园所在的一整座茶山,专种兰雪茶。各地商人蜂拥而至,争抢着把银子往古平原手里塞,可是古平原一两银子都不收,直接给他们指了去泰来茶庄的路,告诉他们,兰雪茶已经与胡家签了约,不管产出多少斤,全都归胡家包销。
就凭这一条,就够让侯二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古平原这时候甩开胡家,自己单做兰雪茶的生意,没人能说他不对,毕竟胡家包销兰雪茶,连一两都没卖出去,是古平原凭着自己的本事,打破了各地茶商的封锁,将京商逐出徽州,让兰雪茶的生意起死回生。可是古平原眼瞅着几十万两银子不动心,还是心甘情愿地让胡家在兰雪茶的生意里赚到三成利。
侯二爷回想过往的所作所为,古平原真像是一面镜子,把自己的贪、嗔、愚、戾照得是纤毫毕现,不能不自愧于心。再看看如今古平原来到徽商会馆,哪怕是上了岁数的老徽商,全都站起来迎着,那份荣耀,那是古平原自己凭信义、凭本事赚来的。侯二爷嘴上不说,看着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对古平原,心里不能不受震动。
就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悟,他如今也老实多了,认认真真打理泰来茶庄,帮着古平原卖兰雪茶,赚的银子按照约好的分成,一分不少地交给古家。
生意越做越红火,可也更加累人。古平原倒觉得越累越好,生意上多操些心,家事就能少想些。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了几个月,除夕守岁时,常玉儿只能和刘黑塔两个人在外面过。听着满村鞭炮齐响,锣鼓齐鸣,家家夫妻团聚,户户欢声笑语,唯有古家冷冷清清,古平原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好在常玉儿不改温柔贤淑,对古平原伺候得无微不至,夫妻之间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那件事。
这一年里,安徽官场上的变化也很大。袁甲三“剿灭”了陈玉成,又顺手去了布赫这个政敌,自以为大功告成,正是高枕无忧之际。冷不防朝廷来了一纸调令,将副将程学启和道台乔鹤年调拨浙江,成为浙江巡抚李鸿章的统属。
袁甲三顿时方寸大乱,且不说山东捻子随时可能越过省界打过来,就是安徽境内也还有不少长毛余部,万一联合起来,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如今他文靠乔鹤年,武依程学启,这个当口可是万万离不得两人。袁甲三想来想去,抗旨不遵的事情做不得,只好使个釜底抽薪之计,干脆让乔、程二人装病,用一个“拖”字诀,把这件事拖黄了最好,不然拖上个一年半载,等到全省肃清了长毛之后再走也不迟。
袁甲三将二人召到巡抚衙门,把如意算盘一说,满心以为二人必定听令,结果乔鹤年与程学启沉默半晌,才说昨个儿就联衔拜发了谢恩奏折,连走马上任的日子都在奏折里写上了。
这一下轮到袁甲三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就这么告辞而去,成了别人的部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是乔鹤年凭借陈永清将洋枪卖给浙江淮军的这层关系,搭上了李鸿章这条船。他又从中联络,说动了程学启一起投奔李鸿章。
乔鹤年这份见面礼送得可太大了,李鸿章的淮军正是有兵无将之时,缺的就是一员统兵大将。程学启这一来,对李鸿章而言不亚于曹操得了张辽,刘备有了赵云,登时大喜,自然对乔鹤年委以重用。
袁甲三得知真相气恼不已,安徽归两江总督管辖,他原本要向曾国藩告上一状,结果有人劝他,说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你到老师那里去告学生,岂不是自讨苦吃。袁甲三无奈,只得窝窝囊囊地咽下这口气。
乔鹤年也知道古平原闹家务分不开身,所以办这件事,事先并没和他商量,只是通过郝师爷隐隐透了点风给他。事情办成了,乔鹤年要到浙江走马上任,古平原赶来送行,酒筵上对乔鹤年离开安徽不胜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