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取途方外的琴
既如此,接著我們就該追問:爲什麼古之琴可以群可以怨,後世卻哀怨獨盛而合眾之道罕聞?
消息之機,或可以由嵇康《琴賦》見之。嵇康此文一開頭,就批評一般才士鼓琴:“稱其才幹,則以危苦爲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緣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
琴是樂器,卻也是禮器,其音以中和爲貴,本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可是琴人演奏,爲了動人,越來越追求聲音和情感的表現,故出現他所批評的“哀怨”現象。
哀,一指聲音高越,所謂“哀音激楚”,凡誇稱繞樑三日、聲動屋塵者,俱易動俗耳之觀聽;二指情感之激動,能催人淚下。嵇康反對如此,認爲這樣的哀音並非中和之道,琴應該是紓解哀怨的。
他另作《聲無哀樂論》,其實也針對這一問題。說這些哀音感愴者,實僅爲一種技巧。演奏者本人並無眞實的情感哀樂,聲音本身也無所謂哀樂,僅是用一種技術在催動著聽者的感情罷了。
由嵇康的批評可知:琴之趨於哀怨,在魏晉久已成風,其原因乃是琴家追求技術表現以動流俗。
嵇康反對此風。但其反對之法,似乎反而助長了這種趨勢。爲什麼?因嵇康論琴,首先就將之定義爲:“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把琴作爲處窮獨之時宣導情志之器,其道雖可紓解哀怨,但仍屬於對哀怨的處理,且當然會與合眾樂群者益遠!
其賦首先歌頌林壑清美、琅玕珍怪,接著說:“於是遁世之士,榮期綺季之疇,乃相與……制爲雅琴”。於是琴就成爲幽人隱士之器了,琴德愈高,琴勢乃愈孤。遂非合群之物,徒顯其離群索居之狀而已。
嵇康此舉,殆與當時一種高士琴風相呼應。琴由古代的君子之器,漸成高士之娛,與漢畫像磚所顯示的伎樂宴饗情境遂邈焉異趣矣。演奏者不再“演”了,奏時的場所也由“歌舞地”轉入“寂寞鄉”。文人高士、幽居遁世者,遂成爲這類琴風最主要的提倡者與踐行者。
隋唐以後,琴之文人化愈甚,話語權不在樂工而在文人,因此雖清樂仍以琴與諸器並奏,但文人所重,已不在其合樂而在於分,表彰幽獨、清冷自喜。
但我們看唐代謝觀的《琴瑟合奏賦》仍是說合奏。薛易簡的《琴訣》提出的琴德是:“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觀風教、壯膽勇,都不是清逸自娛的事。楊師道《詠琴》則云:“久擅龍門質,孤竦峰陽名。齊娥初發尋,趙女正調聲。嘉客勿遽返,繁絃曲未成。”以琴遲客,顯然在當時也仍屬常事。
至於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戌蒼蒼烽火寒,大荒沈沈飛雪白。先拂商絃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爲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墜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長安城速東掖垣,凰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云云,更說明了當時琴與胡笳尚不相遠,故能將胡笳曲翻成琴曲。
這樣的琴曲,也絕對不會是清、微、淡、遠的,毋寧更接近沈佺期《霹靂引》“歲七月,火伏而金生,客有鼓琴於門者,奏霹靂之商聲。始戛羽以騞砉,終扣宮而砰駖。電耀耀兮龍躍,雷闐闐兮雨冥。氣嗚唅以會雅,態欻翕以橫生。有如驅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斬長鯨”這樣的風格。
因此,琴之更進一步的文人高士化,可能還有待於宋代。南宋時期,浙派之特點已是清、微、淡、遠。毛敏仲、徐天民曾編《紫霞洞琴譜》;毛傳《漁歌》、《樵歌》、《山居吟》、《列子御風》、《莊周夢蝶》等曲。莊列遺風,不消說,當然是具有仙家氣息的;紫霞洞,也表明了他們修眞慕道的背景。
他們的影響深遠,元代《霞外琴譜》一書,即其繼聲;明代朱權《神奇秘譜》亦然。《神奇秘譜》全書共分三卷。上卷稱《太古神品》,收十六首作品。中、下卷稱《霞外神品》,收四十八曲。霞外自稱,已自道淵源了。因此朱權論琴,特別提及黃冠,其書序說:“琴之爲物,聖人製之以正心術、導政事、和六氣,調玉燭;實天地之靈器,太古之神物;乃中國聖人治世之音、君子養修之物,獨縫掖黃冠之所宜。”聖人治世、導政事,固然是琴的老傳統,可是他將之接上了神仙道家之趣,於是琴就“獨縫掖(儒生)黃冠之所宜”了。
與朱權時代相近的冷謙,也很重要。他是著名的道人。號龍陽子,著有《太古遺音》一書。他的《冷仙琴聲十六法》則見於明代項元汴的《蕉窗九錄》。十六法:輕、鬆、脆、滑、高、潔、清、虛、幽、奇、古、澹、中、和、疾、徐,實即徐上瀛《琴況》之先聲。
琴既已如此仙化,佛化也當然隨之展開。北宋已有琴僧義海的弟子則全和尚作《則全和尚節奏指法》,收入《琴苑要錄》中;其後則有前文所提過的《枯木禪琴譜》等。枯木譜是廣陵派主要琴譜,而廣陵派在近代的影響,眾所週知。整個琴壇,自然就滿是幽人、高士、枯禪了。
這還有個時代環境問題。科舉既盛,士子專研經義,嫻於守文,而音樂之知能愈來愈疏,再也不是古代那個“君子無故不去琴瑟”的時代了。琴藝遂僅流行於伎藝人手上。伎藝人被視爲賤民,與士人殊類。士人要親近古琴,便衹能與方外擅長琴藝的釋道爲侶。這樣,釋道就更成爲主要的古琴傳播和闡釋群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