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5:兵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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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霓裳(3)

“从西域调人?”杨国忠楞了楞,脸上涌起几分歉然。他知道自己这回真的错怪了宇文德,却不肯当面道歉。摇了下头,冷笑道:“不还是废话么?你们两个的弟弟,还有那个王洵,的确骁勇善战。可大宛距离长安有几千里路,等他们回来护驾,长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借着宋昱的搀扶站起身,瓮声瓮气地反驳。

“你这……”见平素极为窝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顶撞自己,杨国忠本能地想要痛骂。看到了对方嘴角上的血渍,心中又登时觉得一软。“你这厮,说话也不说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来人,赶紧去太医院请个郎中过来!”

后半句话,已经是冲着门外。当值的侍卫大声响应,宇文德却苦笑着摆手,“不,不必了,传,传扬出去,对大人影响不好。属下待会儿自己找个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没什么大事儿!”

他越是顾全大局,杨国忠越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请郎中的侍卫,然后亲自搀扶起宇文德,柔声安慰道:“真的没事儿?其实到了这种地步,杨某已经是债多不愁?何必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越是这样,大人不能被外边看出方寸已乱。否则,我等都没好结果!”宇文德平时窝窝囊囊,关键时刻,还真有些超人的见识。笑了笑,低声劝谏,“宇文德这身富贵,都是大人赏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担一些烦恼。但是大人,却必须镇定下来,哪怕是心里头再乱,也要面不改色!”

“是,是!我听你的。你坐下说话!”杨国忠心中愈发感动,搀扶着宇文德,将其强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却不敢坐,挣扎着起身避让。杨国忠用一只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只手冲众人摇摆,“都坐下说话吧。杨某刚才失态了,大伙别往心里头去。目前这情形,咱们必须齐心协力,把大局先稳定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挣扎了几下没挣动,只好做了半边屁股,“如今外边的人都说大人为相以来,毫无建树。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摆出来,刚好可以打他们的脸!”

“西域之功?”杨国忠又开始发晕。自打听闻安禄山造反以来,他就没关注过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传来的捷报忘得一干二净。

“宇文侍郎说的是两个多月前,大宛都督府与大食东征军在铁门关下鏖战,杀敌数万,再度替收复洛那、姑墨两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启发,中书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跃起来,走到杨国忠近前,笑着提醒。

洛那、姑墨两州,是高宗时代大唐对忽伦和怛没二城的称呼。杨国忠先前所提的天马都督府,辖地也在这一线。此刻经宋武提醒,他终于想了起来,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你们是说,让杨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战绩说事儿么?都这个时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给他们论功行赏?”

“越是此时,越要大张旗鼓地宣扬这场胜利。毕竟,这两年来,无论是安西军的功业,还是大宛都督府的战绩,都离不开您在背后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会说。几句话,便将王洵等人血战之功,全送到了杨国忠头上。杨国忠却有几分自知之明,讪讪地笑了笑,低声道,“某家哪曾有什么功劳。这两年为了补国库上的窟窿,一文钱都没拨给安西军过。连西进的军资,都是封常清从地方上自行筹集的。”

“可大人您给了封常清自筹军资的权力。也力排众议,启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不是功劳是什么?自从武后当政那时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让咱们大唐的旗帜,重新又插到那么远的地方?!”

自打武则天废子夺位之时起,大唐朝廷便内乱不断。勋臣名将纷纷冤死,领土也不住向东收缩。把太宗、高宗两代费劲无数心血拿下来的西域各地,一个接一个的丢给了远道而来大食人。

这种颓势直到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仅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来的大唐,兵威与影响力都跟永徵年间不可同日而语。三年前,更是在怛罗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追随高仙芝出征的近四万将士,活着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杨国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权给安西、河西两大藩镇,令两大边军重新恢复了往日声势。只有杨国忠,“力排众议”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将领,让大唐战旗再度插到了葱岭之外。你说他是任人唯亲也好,歪打正着也罢,大宛都督府横扫药刹水两岸,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更甭说当年弃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诸侯,如今居然一个个哭着喊着要求重新供天朝驱策了!

可以说,如果没有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乱,仅仅是重开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战提二城回归版图这两件事,就足以让杨国忠在大唐国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况且这仅仅只是个开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发展势头,说不定哪天连疾陵州都能给收复回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杨国忠的名声就可以直追贞观年间的长孙无忌,即便稍逊其后,至少不会比房玄龄、杜如晦两个差许多。

然而偏偏安禄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选这个当口造了反。如今再提这些功劳还有什么用?朝野上下谁人肯听?!“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杨国忠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宋某以为不然!”宋昱见杨国忠还是领悟不到关键所在,干脆直接把话题挑明,“越是此刻,杨相越应该高调褒奖大宛都督府将士。第一,可以让外边的人看见,我等处变不惊,还能掌控住局势。第二,可以让陛下想起来,这几年,是谁在兢兢业业替他开疆拓土。第三,也让某些人知道,杨相手中还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时有所忌惮。第四……”

“行了,你说这些,我都明白!”杨国忠摇了摇头,用一连串苦笑打断了宋昱的长篇大论。“可这些,都是远水啊!咱们眼下,眼下已经是大火烧到了眉毛!”

“远水毕竟也是水。只要能调度得当,亦可收到奇效!至少,这水是咱们自己的。”宋昱笑了笑,仿佛已经有成竹在胸。

眼下让杨国忠最为尴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没有一支强大的军力可以作为依仗。飞龙禁卫俨然已经成了高力士老太监的私兵,左右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又暗中跟太子眉来眼去。一旦哪天这两伙人勾结起来,真的想拿杨国忠的人头去平息安禄山的愤怒,杨系一派官员基本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为了避免这种极端情况的发生,杨国忠未雨绸缪。一边派遣心腹将领杜乾运以拱卫长安为名,在长安城附近广募无赖少年入伍。一边奏请李隆基,调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马入卫。但这两支力量,一支仓卒组建,短时间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另外一支,则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态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来,哥舒翰这家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对河西军的掌控力大不如从前。并且参照其以往的经历,这家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当年四镇节度使王忠嗣一手将哥舒翰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校,提拔为河西节度副使,对其可谓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诬陷谋反之际,哥舒翰却根本不愿出钱出力营救。反而振振有词地说什么,“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将丧,多赂何为”,结果王忠嗣前脚被贬,后脚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陇右节度使的职位。

杨国忠心里对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却不相信自家还有更好的选择。“眼下西域那边,早就是大雪封路,军令根本送不过去。信使至少明年开春才能抵达大宛。而令弟和那个王明允带兵赶回来,路上又是几千里……”

“只要他们有个态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让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劳,咬牙切齿地插嘴。“大唐,大唐东边已经反了一支兵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师!”

“住嘴!”杨国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么?嘴上有个把门的。”

“我只是说,让别人感到威胁。又不是真的劝大人谋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迹,对杨国忠的谨小慎微倍感失望。“咱们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军、河西、安西、大宛这四支了。叛军就不用说了,河西军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军在封常清那死榆木头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军人数虽然少了些,可战绩在那摆着!两位带兵的重将,又是属下跟宋大人的亲兄弟。只要您说这支兵马唯独您马首是瞻,谁敢赌一赌他们不是您的嫡系?!”

这几句话,可是全说道点子上了。不由得杨国忠不怦然心动。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没什么交情,可也没什么私怨。如果脸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头上的话,还可以说对其有过‘知遇之恩’。至于宇文至,当年就做过杨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儿。还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杨家的照顾分不开。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杨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大张旗鼓炫耀他们的战功,提拔他们,每个人都授予显职显爵,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一想到对方的确有用,杨国忠的小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无疑。“当年李林甫和王鉷联手发难的那回,杨某,杨某的确有疏忽之处,没能照顾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让他替杨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会对过去的事情斤斤计较。况且那次,大人也给了宇文家足够的补偿!”提到过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态。“只是,假若大人想让外界以为大宛都督府的确归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杨国忠知道宇文德想借机讨取些好处,笑着点头,“都是实实在在的战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奖的事情给拖了下来。重设天马都督府有点难度,不过大宛都督府下面,设一个兵马使,一个副都督,应该不成问题。王明允因为其家世的缘故,甚得陛下赏识。所立下的功劳又是实打实,根本无可挑剔。杨某暂且无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笼络。他已经是三品将军了,加一等,为怀化大将军,封侯。官职和爵位依旧比你们两个的弟弟高一些,请二位体谅杨某的难处!”

这已经是公开将国家官爵作为私人货物抛售了,众人却习以为常。纷纷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贺。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为了给自家兄弟讨好处,先拱着四下回了一圈礼,然后分别说道:“他们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赏识。日后必然会全心全意供大人驱策!”

“舍弟那个人,向来知恩图报。大人如果能重金征募死士,顶风冒雪将军令送到大宛。他肯定会星夜赶回长安替大人效力!”

“关键是怎么往回赶!”提起长安跟大宛之间的距离,杨国忠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不见,“倘若让安禄山进了长安,什么功名富贵,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急调将,缓调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话,解决了杨国忠的所有难题。“封常清之所以挡不住安禄山,处处受人擎肘仅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几乎独自一人在对抗整个安家军,身边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如今他退到了渑池一带,收拢残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将前去帮衬。而杜大人那边,也急需一位既能练兵,又会打仗的帮手!”

“你是说,让他们几个先赶回来,让大军缓缓而行?!”杨国忠皱着眉头,仔细品味宋昱话中的内涵。不得不承认,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证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无法完全倒向太子那边。而王洵当年在白马堡中,便曾经协助过陈玄礼训练飞龙禁卫。无论是看在其于飞龙禁卫中间的人望上面,还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应该调到长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马,走得紧点慢点无所谓。不直接去面对叛军更好!”宋昱点点头,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

眼下叛军势头正盛,当然不能拿潜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让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残兵,还有哥舒翰的河西军顶一阵。最好把陈玄礼及其麾下的左右龙武军也调到前线去。等他们将叛军的锐气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军走上战场的最佳时机……

道理显而易见,杨国忠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提醒。从渑池、潼关到灞上,层层布防。越是跟自己关系近的兵马,越要放到最后。不信安禄山麾下那二十万虎狼之师,在突破了崤山、弘农两道防线之后,还有力气于潼关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锐,拼个你死我活!更不信叛军拼残了哥舒翰之后,还能打到长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后的事情了。届时自己将从安西、大宛一线赶回来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体方略,细节问题上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当晚,杨国忠跟几个心腹商讨了大半夜,一鼓作气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理顺,抹平,直到丑时三刻,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内宅安歇。

他为人贪财好色,对待自己落魄之时娶的妻子裴柔,却是极为尊重。通常处理完了公务,都会到妻子这边小坐一会儿,或者陪着对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处安歇,重温当年的恩爱。

今夜解决了一桩燃眉之急,杨国忠心情大悦,遣走了客人后,便直奔妻子的卧房。裴氏的房间内依旧给他留着灯。女人耳朵灵,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揉了揉依旧满是鱼尾纹的眼角,在侍女的搀扶下,披衣迎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