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3: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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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虹(4)

“啊,啊——”挨打的家伙双手抱头,在众人脚下乱滚。一边滚动,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县令。别打了,哎呀,我刚刚见过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静里,他的惨叫声显得异常清晰。穿过敞开的车厢门,再度引起了虢国夫人的注意。“让他们别打了。”一声不耐烦的怒喝从车厢内传出,听在挨打者的耳朵里无异于天籁。“这个人我刚刚在贾大夫家里见过!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给他请个郎中过来!”

“是!”小婢女香吟终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个,答应一声,悻悻然走下马车。“别打了。都住手。这个人不是刺客!杨伍,你检查一下,伤到他的骨头没有!”

话音刚落,滚在众护卫脚下的薛县令立刻爬了起来,不顾擦拭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冲着香吟躬身作揖,“没伤到,没伤到。几位家将大哥刚刚都留着手呢!谢谢姑娘!谢谢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该惊扰夫人的车驾。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没受伤,就赶紧让开吧。时候不早了。夫人还等着坐车回府呢!”没等扶风县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

“是,是!”到底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丝毫不以被一个婢女呵斥为耻,“可,可我的确有要事需当面向夫人禀告啊。要事……”

像这种打着禀报要事旗号,借机拍虢国夫人马屁的无赖文人,香吟已经见了不下百个,根本不肯相信对方的拙劣借口。眉头又皱了皱,低声说道:“薛县令是不是弄错了。夫人向来不管外边的事情。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你还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压根进不了右相府的大门啊!”眼看着这顿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着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惊天大事禀报。薛某有惊天大事需要向您禀告!”

没想到薛景仙一点儿官员的脸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声喝道:“让开。让开。大清早你瞎嚷嚷什么!来人,请薛县令到路边休息!”

“是!”侍卫们答应一声,上前叉住薛景仙,就准备往路边的排水沟里边扔。就在此时,官道上又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光禄大夫贾昌劈头散发,带领着数名家丁疾驰而来。人未到,声音已经先到:“夫人怎么样了?受伤没有?谁没长眼睛,竟敢冲撞夫人的车驾?!”

见有外人在场,正在跃跃欲试的杨府家将们赶紧把薛景仙放了下来。“今儿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骂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贾昌的马头,“有劳光禄大夫费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点儿惊吓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贾昌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冷汗,喃喃地回应。此地距离他的府邸没多远,刚才听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赶紧带领家丁赶了过来。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贵宾们在回府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净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脸肿的薛景仙,刹那间,贾昌心头便是一片雪亮。所谓刺杀,十有七八是某个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头扎进了虢国夫人车队的缘故。却害得自己虚惊一场,差点把心脏从嗓子眼儿里给跳出来。

想到此节,饶是涵养再好,贾昌也忍不住心头火起。眉头一竖,低声冷笑,“我当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敢当街冲撞国夫人的车驾呢!原来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这是要跨境问案呢,还是看我等不顺眼了,准备当街给以教训呢?!”

被贾昌刀子般的目光扫到,薛景仙本来就不算太高的身躯登时又矮了一截,连连拱手,结结巴巴地回应,“不,不不不。卑,卑卑职不敢,不敢!卑,卑卑职,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当面向夫人禀,禀告!禀告!”。

“什么事情,不能在我府里边说!”见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琐琐模样,贾昌肚子里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是听了熟人推举,说扶风县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将其引荐到杨国忠门下。一方面可以为国求贤,另外一方面,也能帮助杨国忠加强一下手中队伍的实力。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侩。虽然穿了十几年官袍,行为举止却连一个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职,卑职是,是刚刚才想起来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谎言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突然发现这句话里边毛病甚多。非但会让有权有势的美人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而且容易给斗鸡小儿贾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贾昌立刻冷笑逼上,“原来薛大人随时拍一拍脑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贾某佩服,佩服!”

还是早春的天气,薛景仙的脑门上却汗流滚滚,滑过沾满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记。眼看着要同时得罪两个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顾不上考虑轻重,扯开嗓子,大声求肯:“不,不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贾大夫您听我,听我解释啊!夫人,夫人您给我一个解释机会啊!”

这种小人,多看一眼都恶心。贾昌冷笑着转过头,抬腿便准备离开。薛景仙见状,心中更急。不顾一切地追将上去,用力扯住贾昌的披风,“大人,大人听我解释。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说。有人,有人要谋反!”

“啊!”最后两个字把贾昌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虢国夫人恰恰也从车厢中探出半个身子来,正准备向贾昌当面致谢,听到薛景仙声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惊,楞了楞,身体僵在了车厢门口。

还是小婢女香吟反应快,赶紧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低声命令:“架住这个疯子,送到第三个车厢里去。等候夫人和贾大人处置。无关人等,旁边警戒。能站多远就站多远!”

“诺!”侍卫们心头一凛。躬身领命。顷刻之间,就在官道上围成了一个直径长达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车队和几个重要人物全都保护在了里边。

家将头目杨伍叉起薛景仙,将其丢进车队中的一辆备用马车。虢国夫人和贾昌两个互相看了看,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相继迈入了车厢。杨伍指挥几个心腹侍卫,又在车厢附近围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听。待亲眼目睹侍卫们将一切必要手段准备稳妥后,虢国夫人命令香吟关严车门,回过头来,厉声向扶风县令薛景仙喝道:“薛县令,说话之前你可要考虑清楚。不要胡乱编造故事,也不要用谎言耍弄我等。我这个国夫人虽然不爱管闲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戏弄的话,我也不会轻易让他好受!”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机会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连连点头,慌不急待地回应。虽然旁边还多了一个贾昌,比他预料中的情况差了一些,但总算引起右相杨国忠大人之妹的关注了。想到自己今后的前程就要赌在几句话上面,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战栗,“卑职,卑卑职手,手里有确凿证据。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安,安禄山,准准准备谋反!”

“啊!”闻听此言,虢国夫人和贾昌两个脸上齐齐变色,惊呼之声脱口而出。安禄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来的藩镇重将,本来就跟杨国忠极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话,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杨国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变成明日黄花。

更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挡不住安禄山麾下的虎狼之师。安禄山坐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军政大权,麾下总兵力高达十九万余,接近大唐北方边军总数的一半儿。而拱卫京师的左右龙武卫非但士兵的人数上空额极大,里边的多数武将也都是从没上过战场的雏儿。他们之所以加入军旅不过是为了捞取资历,为日后在家族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寻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与人拼命的话,十有七八还没等看到敌人的面儿,自己已经吓尿了裤子。

至于比龙武军稍微有一点起色的飞龙禁卫,眼下总人数还不到五千。纵使个个以一当十,也会被从渔阳杀来的滚滚洪流踩成肉酱!

“怎么办?”虢国夫人睁圆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贾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谓的谋士是什么德行,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眼前这个身材低矮的“斗鸡大夫”也束手无策的话,整个京师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出应对危机的办法来!

感受到对方目光里的信赖,贾昌本能地将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举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对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侧的虢国夫人,他也矮了一个肩膀。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几个转儿,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乱,以很平静的口吻发问:“薛大人有证据么?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胡乱攀诬一方节度的话,一旦被查出是信口开河,可要受反坐之责!”

“这……”薛景仙犹豫了一下,有些不习惯贾昌说话的语气。但此刻有求于对方,他不得不选择忍让。“下官有一个族弟,刚刚从范阳镇辞了武职。据他所说,安禄山在军中大肆安插同党,排斥异己。随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将军之职,并且私下做了很多鱼袋,留给心腹备用!”

“这算什么狗屁证据!”话音落下,不但贾昌气得七窍生烟,虢国夫人干脆直接骂出了声音来。早在十数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军镇之名,将边军将领的选拔之权下放到了各大节度使手上。从四品武职以下随意授予,从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报朝廷批复。而朝廷收到节度使的报告之后,也只是照其举荐盖章,根本不会做任何留难。

像今天薛景仙所举报的行为,各大节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谁在那个位置上,不会提拔一些私人?毕竟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来会更顺溜一些。如果仅凭这两种出格行为,就断言安禄山准备谋反的话。那恐怕十大边镇节度,个个都难逃谋反的嫌疑!

“下,下官!”没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贵优雅的虢国夫人,居然说出如此肮脏的言语,薛景仙的脸色登时涨得一片黑红。嘴唇嚅嗫了半天,才喃喃地补充道,“下官也,也觉得证据不甚充足。然而风起于萍末,让,让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总,总是好的!”

“行了!我会把这事儿转告给兄长知晓。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对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国夫人决定不计较此人冲撞自己车驾的行为,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道。

“夫人!”薛景仙闻听,说话的语调又急切了起来。听上去几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诚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国夫人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眼看着此僚又要丢人现眼,贾昌赶紧出面替双方打圆场。“即便夫人一时想不起来,我也会亲自提醒杨公。薛大人赶紧回馆驿休息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贾昌语气里的驱赶意味,薛景仙脸上的急切迅速转为愤怒。

见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贾昌心里登时也起了火,皱了下眉头,沉声问道“怎么,薛大人还怕贾某贪了你的功劳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体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应。

贾昌轻轻举起右手,大声补充,“本官今天就当着虢国夫人的面儿,向你做个保证。如果你所言经查属实的话,全部功劳都是你自己的。贾某保证连个光都不会沾!”

“不敢,不敢!”无论是否相信对方的保证,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进一步了。又做了个揖,低着头走下了马车。

车门在他背后迅速关闭,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咚!”。紧接着,八辆银装马车快速动了起来,车轮滚滚,卷起一片烟尘。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着马车卷起的尘土,薛景仙觉得头皮一阵阵发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为朝廷出力机会,又被白白浪费掉了。那两个目光短浅的贱人,绝对是在敷衍自己!这是什么世道?!他们一个人尽可夫,淫荡成性,另外一个巧言令色、奸诈阴险。却偏偏都挡在自己头顶正上方!自己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节地向他们折腰,他们居然对自己的才华和抱负视而不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车队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摇晃着走向自己的坐骑。身上的伤已经不是很痛了,但心里的伤却像一把涂满了毒药的匕首,一下下刺激着他的灵魂。此事不能就这么算完,所有加诸在薛某头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让那个姓贾的家伙身败名裂,把那个姓杨的贱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来,掼到尘土中,蹂躏、折磨。磨光她的傲气,然后再让她哭着爬过来向自己求饶,在自己胯下婉转承欢!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牵着坐骑,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栋别院走去。那个别院的主人曾经找过他,但由于更看好此刻大权在握的杨国忠,他才没有接受对方背后那位主人的拉拢。如今,通往杨家的道路已经断了,他只好再主动去叩响对方的大门。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么?目光再度转向马车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却没有时间计较一个小小县令的怨恨。即便觉察到了后者的不满,他们也不会很在乎。比起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威胁来,薛景仙的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齿。只要屋子的主人还没有被疾病击倒,老鼠就构不成任何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