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柳絮词(30)
经历了馆陶县那场磨难,如今的程名振对于别人话语背后的隐藏滋味常地敏感,迅速向王麻子望了一眼,笑着拱手,“其实大部分都是郝五叔的功劳,晚辈只是帮忙出了些主意而已!并且有些主意还不一定对!”
郝老刀却不愿意抢功,拍了下大腿,笑着骂道,“咱们这里又不是馆陶县衙门,你还担心有人嫉妒你么?功劳是谁的,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别再往我身上推,否则,我光抢攻劳不干活的名声传出去,今后这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老五的功劳也不小,至少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张金称也侧头看了王麻子一眼,然后笑着总结。
王麻子知道张金称是借机敲打自己,耸了耸肩膀,将头低了下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金称也不好让老兄弟太难堪,冲程名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光你有功,帮助你练兵的那几个副教头,王兄弟,韩兄弟,段兄弟还有周兄弟,他们的辛苦我也都看到了。按照寨规,咱们有功不能不奖。待会儿你派人到薛当家那里一趟,领几十根去年秋天伐下来的好檩子,趁着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组织人手将自己房子盖了。”
“谢大当家。属下初来乍到,实在不敢领这么厚的赏赐!”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拱手推谢。
“不是光给你一个的。你娘年纪大了,住的地方不能太寒酸。至于多出来的木料呢……”张金称扫了一眼杜鹃,摇头而笑。“你跟鹃子商量吧,盖多大的屋子当新房,打多少家具,都想得仔细些。不够再找二当家领。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守着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总不能随便找间茅草房,就将她娶了去!”
“啊,张二伯!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没正经!”杜鹃没料到说着说着正事儿,张金称就把话题拐到自己和程名振的婚事上。虽然性子直爽,却也羞了个满脸通红,大声抗议了一句,站起身,扭头向外走去。
“回来,回来,这男婚女嫁,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张金称抚掌大笑,满面红光。
“是正经事,是正经事!”杜疤瘌笑得几乎何不拢嘴,连连点头。几个月来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这丫头从小没娘管,大大咧咧,晕晕乎乎。终日跟程名振腻在一起,几乎吃饭睡觉都舍不得分开。一旦哪天程名振按捺不住了,女孩子家吃了亏,可就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边吞。
关于杜鹃待自己的情意,程名振一直铭刻在心。本来已经跟自己的娘亲说定,只待练兵的事情有了头绪,便要托媒人上门拜访杜疤瘌。今天尽然张金称主动提起来了,他也不想再耽搁,笑着向主帅位置拱了拱手,低声道:“多谢大当家成全,属下今天就回家准备聘礼!”
“谁说一定要嫁给你了!”杜鹃的脚步还没出门,已经听到了程名振的回答。又羞又喜,扭过头来,低声喝道。
“父母之命,父母之命!”杜疤瘌却不管女儿害不害羞,唯恐程名振赖账般,笑着回应。
这下,玉面罗刹可真羞成紫面罗刹了,跺了跺脚,大声喊道:“不跟你们说了!”转身冲出军帐,消失于扑面而来的春风中。
军帐外,数名男女侍卫正在百无聊赖地等候各自的上司。猛然见七当家跑出帐门,赶紧挺直身躯抱拳施礼。此刻的杜鹃哪还有脸皮跟人打招呼,低着头,三步并作向远方逃,连贴身女兵的呼喊也全装作听不见。
堪堪跑出一里之遥,沿着湖畔转了个弯儿,终于将背后的喊声给甩开了。心中害羞之意稍缓,她跑得也有些热了,慢慢停住脚步,蹲向湖边撩起水来洗脸。
刚一低头,恰恰看见有张喝醉了般的面孔映在水里,满脸娇羞,双眼之角却透着隐隐的喜悦。“好个厚脸皮的妮子!”杜鹃伸手于湖水搅了搅,将自己的倒影搅散。望着那一道道散去的潋滟春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又直了。
嫁给程名振,与他相守一生。这份姻缘是她自己硬抢来的,自然是一万个满意。只是如何做人家的妻子,她心里却没半点头绪。自己的娘亲去得早,爹和师父都是马大哈。唯一肯指点几下的柳儿姐姐又心机颇深,什么话都吞吞吐吐,只肯说一半,另外一半儿全得听者自己去猜。而自己偏偏不擅长打哑谜,很多话怎么猜也猜不到点子上。
比起抡刀纵马,这婚姻大事,仿佛更令人望而生畏。两军阵前,谁输谁赢,伸手便可见分晓。可夫妻之间,总不能有了什么问题都用拳脚和刀枪来解决吧?与丈夫比比马上步下功夫,杜鹃自问倒是无惧。但打来打去把夫妻情分打碎了,天下又有何胶可粘?
不止自己一双眼睛在盯着程名振。直觉告诉杜鹃,自己的未婚夫颇俱女人缘儿,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无数视线。这也难怪,放眼巨鹿泽,读过书,武艺娴熟的男人本来就没几个,其中长得玉树临风般的更是稀少。难得的是,集这诸多优点于一身的程名振又不像别的绿林好汉那般粗鲁、傲慢。他待人总是彬彬有礼,即便是路上遇到莲嫂这样的下人,也会停下脚步点头打个招呼,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邻家姐姐般。
无论怎么看,在杜鹃的眼里,程名振身上的优点都数之不尽。转过头来看看自己,除了能像男人一样骑马打仗之外,杜鹃就数不出第二个优点来了。俗话说,郎才女貌,论长相,她知道自己远不如新来的柳儿妩媚。论脾气秉性,恐怕巨鹿泽中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不敢说七当家脾气温柔。琴棋书画,如果把琴弦改作弓弦,勉强还能弹出几声。针线女红,看看这终日被刀枪磨出茧子来的十指,就明白缝衣针拿在手中肯定比镔铁棍还沉重。就连女人家的娇弱与怯懦,杜鹃知道自己身上也不具备。关在苦囚营中给大伙洗衣服的周家小姐她见过,那真的像极了一头吓破了胆子的小猫,任谁都不忍心再去伤害。而换了杜鹃处于和对方同样的位置,她宁愿提起刀来壮烈的战死,也不会祈求曾经杀了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怜悯。
此刻的玉面罗刹杜鹃,心思其实和寻常待嫁小女儿没任何两样。又喜又愁,忐忑不定。思来想去,竟然发觉自己有些配不上程名振了。直气得珠泪盈眶,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丢向了湖水中央。数只早归的候鸟被水波所惊,嘎嘎叫了两声,振翅而起。一双双,一对对,比翼于起飞,片刻亦不肯稍离。
对着如此明快的天光云影,再大的春愁也会慢慢淡去。又望着天空和水面的鸟雀们发了会儿呆,杜鹃摇了摇头,转身又往中军方向走。配得配不上程名振,自己一个人瞎想也没有用。与其冲着水面发愁,不如偷偷蹩回去,隔着军帐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如果程名振有话不敢对自己当面说,偷听到他的真实想法,自己也可以酌情应对。
她向来敢想敢做,既然决定了,就不在乎其他细枝末节。中军大帐附近的地形都是平时走遍了的,往来巡视的喽啰们也没胆子拦住七当家问问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顺着湖畔小径七拐八拐,转眼间,她已经靠近大帐背后。放慢脚步,踮起鞋尖,如捕食的狸猫般刚要将身体贴上去。耳畔忽听有呼吸声一滞,某个身影在眼角余光外猫在了军帐侧面。
“谁!”玉面罗刹杜鹃再不顾害羞,伴着一声低喝,将腰间横刀抽在了手里。军帐侧面的人也被吓了一跳,迅速向前窜了几步,然后又迅速跑了回来,一边举手做投降状,一边低声祈求,“别,别嚷嚷。是我,七当家,是我!”
杜鹃凝神细看,不是自己帐下的堂主王二毛又是哪个。又好气,又怕羞,快步走过去,将刀背架在他脖子上,板着脸继续审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偷听军情么?都听到了什么,给我如实招来!”
“我,我,姑奶奶,您能不能小点儿声!”王二毛急得连连作揖,膝盖差点就跪在地上。“别把里边的人惊动了,他们讨论你的嫁妆多少呢?一旦发觉咱俩搭伙偷听,您不打紧,我肯定跑不了一顿板子!”
“谁跟你搭伙偷听了。我是过来巡视的!”七当家杜鹃气得顿了顿脚,低声反驳。
“行,行。您巡视的,我偷听了。我偷听到了什么,您可一句都不关心!”王二毛知道杜鹃不会伤害自己,涎着脸回应。
闻听此言,杜鹃的脸腾地一下又红成了紫茄子,将刀背向下压了压,竖起眼睛道:“还敢顶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把刀刃反过来切!”
“别切,别切,我肯定一个字都不落!您先将刀收了,咱们边听边说。我还等着听下文呢!”王二毛连连讨饶,作揖不止。
说来也怪,七当家杜鹃收拾得了任何属下,就是拿王二毛这疲懒家伙没办法。见对方死乞白赖,只好将刀收回鞘内。王二毛见对方让步,也不敢做得过分,将头向前探了探,俯在杜鹃耳边说道:“你走之后,他们一直再恭喜小九哥。然后张大当家说不能光说不炼,让大伙都出点血。他自己从主寨拨了两千青壮丁口,归入小九哥名下壮大声势。二当家许了两套家具,外加十头耕牛。六当家许了三十头猪,二十头羊……”
他记性颇佳,三言两语将各寨给的聘礼介绍了个清楚。然后将头又贴到帐壁上,一边听,一边低声解释,“刚才好像有人笑话王四寨主的礼物太轻,他不太高兴。正吵闹着,你就跑来了,害得我没听清楚后边说了什么?”
“还怪起我来了!”玉面罗刹又好气又好笑,“你听这些干什么?又不是给你的?”
“我,我不是帮你和小九哥听了么!”王二毛理直气壮,用力摆手示意杜鹃不要给自己添乱。
“赶快滚,别让其他人发现你!”杜鹃上前,用力扯住对方胳膊,向外拉去。“营里边刚刚重申的军法,你小九哥亲自参与制定的,你居然也敢违反!快走,晚了被人看见就来不及了!”
连扯两下,对方却纹丝未动。杜鹃心里不觉有些冒火,瞪起眼睛追问,“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气了!”
王二毛的头慢慢转回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祈求,“七,七当家。你,你让我听完行不行,听完之后,随便你处置。他们……”
“你到底要听什么?”杜鹃被王二毛的表情弄得一愣,松开急切地追问。
记忆中,她从没见过王二毛如此认真过。对方总是疲疲懒懒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很少发什么愁。而今天,往常他熟悉的那个王二毛却不见了,换成了另外一个少年人,果决中透着某种执拗。
“你到底要听什么,作死也不知这个作法!”见对方不肯正面回答,杜鹃把语气放缓了些,继续追问。“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可是也不好替你说话!”
“我前天求过柳儿夫人!”王二毛被逼无奈,目光向周围扫了扫,低声回应。“她答应在大当家面前替我说话,将周宁那小丫头赏给我。昨天她派人告诉我,大当家已经许了,今天可能就会在议事时说起。现在还没提到,但一会儿肯定会提到的。夫人她是个好人,不会骗我,九嫂,你也别赶我走!我只听个头,心里也就踏实了!”
“踏实个屁!”被“九嫂“两个字叫得心中一软,杜娟伸出手,狠狠给了王二毛一个爆凿,“我和你九哥都替你盯着呢,还能跑到别人手去?要听你就蹲下身子听,我替你挡着。如果有人过来,你赶紧跑!”
“唉,唉!”王二毛得偿所愿,连连点头。“谢谢九嫂。我听到什么,立刻都告诉你!”说罢,将耳朵往帐壁上一贴,神情居然是少有的专注。
对于军帐里边的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们正在说些什么,杜鹃心里比王二毛还好奇。左右看看发现没有注意到自己,干脆把耳朵贴过去,跟王二毛一道听了起来。反正如果有人恰巧巡视经过,就立刻装作两个人在讨论军务。至于七当家跟自己麾下的王堂主到底讨论的是何等机密,谅一般人也没胆子过问!
军帐内,关于如何操办程名振和杜鹃两人的婚事问题的讨论已经进入了尾声。大伙都认为,婚礼不能弄得太潦草了。毕竟涉及到巨鹿泽九位寨主中的四位,如果婚事办得过于寒酸,传出去后会被江湖同道笑话。但具体奢华到什么规模,众寨主的意见却很难达成统一。按程名振的个人想法,把堂主以上头目叫道主寨吃喝一顿,再给所有喽啰没人放三天假,已经是给大伙添麻烦了。但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希望张金称给周边相邻的几个绺子也撒一些请柬,邀请一些江湖同道前来观礼,顺便让大伙增进一下感情,以图共同对付官军的进攻。而整座中军帐内嗓门最大的是四当家王麻子,大概刚被敲了竹杠,心里有些不舒服的缘故吧,他的话听起来总像带着挑拨的意味:“那怎么行?七当家、九当家还有三哥和老五,四个寨子的部众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咱们巨鹿泽的一半儿!别人就是不给大当家面子,还能不给咱巨鹿泽面子么?该请,该请,不但要向周围的几个绺子打声招呼,即便是豆子岗那边,也应该说一声,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巨鹿泽的后起之秀!”
“老四,你这话什么意思?”杜疤瘌一直很忌讳别人误解自己赶着嫁女儿的用心,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追问。
王麻子向后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不断地解释:“没,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啊?论武艺,比不上老五。论智谋,也赶不上九当家。也就是靠着当年的情分,才厚脸皮坐上一把交椅罢了。再者说了,将来我这把老骨头,还靠着小辈们养活呢!当然愿意让他们多风光风光,自己脸上也好看不是?”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愈发坐实了杜家父女翁婿势力过于庞大,已经威胁到泽地内部平衡的“罪名”。气得杜疤瘌抡拳上前,就准备打他个满脸桃花。旁边的郝老刀和程名振两个见势头不妙,赶紧冲过去,一人一支胳膊,将三当家杜疤瘌给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