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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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柳絮词(18)

霎那间,县衙里边静得连外边的风声都能清楚地听见。除了八当家卢方元以外,大伙先前都料定了程名振肯定能拿出一个帮助张家军摆脱困境的好主意。通过上次伏击王世充和火并刘肇安的事件,众寨主、堂主们都坚信九当家是个有勇有谋的真豪杰。但大伙谁也没想到,九当家给大伙出的第一个主意,居然如此狠辣,如此阴险。

照他说的方法去做,不但所有与他有仇的人难逃一死。并且将大伙昨夜所做的恶,全都推得一干二净。百姓们不会计较他们分得的东西其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只会记得张家军的好处。只要有其中一两个怀着感恩的心情向外传扬一下,今后的张家军的口碑,就与原来大相径庭。

即便馆陶县又落回朝廷之手,失去了地方大户支持和百姓的民心,新来的官老爷在衙门中也坐不稳。届时张家军跟他“借”点粮草财帛,他哪里有勇气说半个“不”字?!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寨主和堂主们一边推敲着计策的妙处,一边点头。谁也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纷纷叹服的时候,程名振轻轻抿了口茶,将嘴角的血迹混着茶水一道咽进了肚子。

接下来三天,张金称坐在馆陶县大堂内,将原来的县令、主簿、捕头、衙役挨个拉上来公开过堂。并且张榜晓谕百姓,无论高低贵贱,都可以入堂内喊冤。

张金称对此早有准备,先命人将馆陶县的众衙役,帮闲们拖上一批来过堂。郭捕头城破是被杀,他的弟子、门生和爪牙们却被一一绑到大堂上,逐个挨板子,将多年犯下的罪行竹筒倒豆子,全部招人。审讯完毕,张金称抛下一根火签,将二十几名为非作歹的官老爷们全部押到闹市口斩首示众。

这一下,百姓们相信张大当家是来真的了。纷纷跑到衙门口击鼓鸣冤。根据百姓的控诉,张金称又把林县令、贾捕头以及其手下帮闲、打手逐一判罪。家产抄没,并且从中拿出一部分来抚恤告状的苦主。主犯从犯以及其家人一并问斩。

挨刀子时,林县令本想喊几句为吾皇尽忠,死得其所的话来为自己扬名,猛然间看到站在人群中的程名振,叹了口气,闭目受死。

“张大当家这案子断得公平!”观完了行刑,许多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寒风中议论。

“能不明察秋毫么?衙门里的董主簿都主动站出来揭发了。姓林的每年收多少好处,断多少冤枉官司,他还不是都在旁边看着!”也有人不服气,小声跟大伙嘀咕。他这样说,倒不是因为觉得林县令死得冤枉,而是觉得张金称不该放过了林县令的心腹董主簿。馆陶县谁不知道,这两人穿的是一条腿的裤子。林县令所做的诸多恶事,过半都是董主簿帮忙出的主意。

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回头插言,“人家董主簿那叫将功赎罪。你没看张大当家对他那样子么,将来少不得要大用他!”

“就他聪明!”议论者对董主簿的行为很是不屑,“要说跟林县令结怨最深的,就是咱们馆陶县的程教头。可你们看看程教头,从始至终,都没站出来指责过林县令一句!”

话音落后,周围的人才猛然想起半个月前林县令试图在公堂上将程名振当庭打死的事情来。不觉对少年人的心胸大为叹服。虽然张金称攻打馆陶,是借着给程名振伸冤的旗号。但是,劫难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却没有像少年人自己猜测的那样,把家破人亡的帐全算到他的头上。百姓们还记得上回张金称打来时,是谁带着乡勇第一个冲上了城头。也还记得全县官吏吓得畏畏缩缩时,是谁主动请缨,想方设法骗走了张金称。

如果张金称这次打来的时候,程教头不是被林县令关了起来,也许灾难就不会发生。善良而懦弱的百姓们,更愿意自己塑造一个同样善良且勇敢的豪杰形象,以在黑暗中有所寄托。他们相信程名振无辜,也相信程名振不是灾祸的根源。虽然少年人已经不再是馆陶县乡勇教头,而是张金称麾下的九当家。

“明天要审问老周家的人。程教头的媳妇,就是被老周家抢走的!”黑夜中,有人轻声嘀咕。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快意。

“明天大伙无论多冷都过来看!”咬着牙,渐渐散去的百姓们小声相约。“看那对狗男女有什么好下场!姓朱的真是瞎了眼,好好的女儿不嫁给程教头,却非嫁给周家那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把狗男女绑上石头,沉到运河里边去!”

朴素的人群中,爱也简单,恨也简单。

局外人不解其中滋味,自然嘴上怎么痛快怎么来。话传到程名振耳朵里,却令他无端地憋了一肚子火。偏偏这些无名业火根本无从发泄。甭管怎么说,百姓们都是出自一番好心。周家二公子抢了他程名振的老婆,过后还陷害他入狱。如今他得了势,让周二公子和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报还一报,无可厚非。

如果换了是别人,也许程名振就真的下定狠心了。有仇不报非君子。可小杏花偏偏又是他的表妹。即便做了再多的错事,和娘亲总有一丝血脉相连着。如果真的把杏花算做周家人给剁了。娘亲表面上也许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肯定又要抹好长时间眼泪。况且据奉朱万安之托找他求救的巧儿说,杏花与周二公子成亲,完全是被对方强迫的。当时馆陶城岌岌可危,周家的高墙大院儿几乎被城里的富户们当成了最后的避难所。小杏花本以为凭着自己和周家小姐的交情,可以在里边躲一躲灾。结果土匪们这一劫着实躲过去了,却万万没想到平素对人彬彬有礼的周家二公子是个披着人皮的牲口!

“表少爷你生死未卜,杏花姐姐又不幸失身于周二公子。所以朱老爷才委曲求全,接受了周家的彩礼!”巧儿的话在耳边盈盈绕绕,几天来一直不肯散去。对于这种说辞,程名振始终报以怀疑态度。舅舅朱万安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想当初他刚刚当上兵曹,舅舅朱万安就对他与小杏花婚事的态度来了个匪夷所思的大转弯。变脸之快,恐怕街头上那些走江湖卖艺者都自愧不如。比起区区一个馆陶县的小兵曹,周家二公子的地位就更如在天上了。能借助女儿攀上这根高枝儿,恐怕非但无需周家逼迫,他自己也宁愿倒送上门去。

但这种说法毕竟让人心情稍微舒坦了些。作为一个刚刚十六岁出头的少年人,无论做事如何老到,内心深处都留着很多未曾被岁月打磨过的稚嫩。程名振相信自己比周家二公子强上百倍,无论人品还是对待表妹杏花的真挚方面,都比那个姓周的强一百倍。舅舅朱万安是个势利眼儿,表妹杏花却应该不是!她只是涉世未深,一不小心被坏人骗了。只要看清楚那坏人的真面目,并且发现表哥还活着,她心里一定曾经万分的懊悔。

虽然,如今婚约已经随风,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从头来过。

他不想真的伤害朱杏花。记得两个人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每次表妹调皮犯错儿,自己不都是先让她吃一点小苦头,然后再想方设法哄得她破涕为笑么?周家人横行乡里,作恶多端,除了曾经施药给自己的周宁之外全都死有余辜。但表妹杏花才嫁入周家不到半年,按理说还不能完全算是周家人。那些为富不仁的罪恶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这一回,她吃的苦头已经足够了。几天来,程名振一直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出言请求张金称将表妹一家人从监牢里边提前释放。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给舅舅一个教训。另外一方面,他也是为了照顾杜鹃的感受。杜鹃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先前一直叫嚣着要在小杏花脸上划个十刀八刀,让对方这辈子再无法见人。事实上,攻破周家大院后,杜鹃却对小杏花碰都没碰一指头。非但她自己没有碰,也没准许麾下那些色咪咪的喽啰们趁机占便宜。就凭这一点,程名振就得念杜鹃的情。尽量别跟表妹朱杏花产生太多的瓜葛,以免真的惹七当家火上心头,不管不顾把表妹给砍了。

“杀了害她的周二公子。然后装模作样申斥她一顿,就可以找机会把她和舅舅一家给放了!给他们一些盘缠,让他们尽早远走高飞!”这,已经是程名振能想到的最佳处置方案。既照顾了娘亲的情绪,也不至于让张金称太难做。只是明天要看准时机,最好不要引起太多误会!

沉沉的想着心事,一晃功夫,成贤街就在眼前了。程名振甩了甩头,将外边的风言风语和疲惫烦恼甩在马鞍后。家是开开心心恢复体力和精神的地方,无论外面遇到多少烦恼,都要把它留在外面。

屋子里边还亮着灯,烛光透过窗楞,隐隐泄出几分温暖。自从程名振出狱后,老人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无论多晚都要见上儿子一面才能放心的睡去,否则,整夜整夜都难以安眠。

今夜的等待尤为漫长。听到庭院里传来的脚步声,程朱氏揉了揉疲倦的面孔,起身前去开门。小丫头柳叶哪敢让老太太劳动,快速跑上前几步,抢先拉来了门环。“少爷回来了!”另外两个小丫头橘子和巧儿齐声问候,轻轻仰着头,脸上写满了讨好的神态。

这是程名振做了巨鹿泽九当家之后的附带结果。除了娘亲与王二毛两人外,整条街上所有人都怕他,无论他再和颜悦色也没有用。习惯了别人这种目光的他也无法强求,笑着跟娘亲打了个招呼,转身去自己的房间更衣。

巧儿立刻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动作就像一只走在狼群前的小鹿。“表少爷……”用极其低微的声音,她在背后呼唤。唯恐一不小心惊扰了对方,被对方冷脸相向。

对于这个曾经被逼迫向自己投毒,却冒死提醒自己的善良少女,程名振一直怀着几分感激。放慢脚步,低声回应道:“你别着急,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办!明天找个机会,就请求张大当家把舅舅一家放掉。馆陶县估计你们不好待了,回头我让柳叶收拾一些细软给你们。你跟舅舅、妗子还有杏花到郡城安置去吧。那边城墙高,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遇到乱子!”

如此精细的安排,却好像不太称巧儿的意。少女的脚步停了停,声音突然变得很惶恐。“不是,不是。表少爷,您,您听我……”

“你放心好了。我给他们准备的盘缠和细软足够在买一处房产……”程名振不得不转过身来,笑着安慰。在巧儿的目光中,他看到了重重的焦虑和不安。

“所有钱财,今后都由杏花和你两个管着。这样,舅舅便没法再拿你们做蒲包了!”顿了顿,他继续设身处地的替表妹和巧儿的未来考虑。作为张金称帐下九当家,弟兄们在馆陶县所有缴获的战利品中,他都能分一部分。再加上师父留给的藏宝图,可以说,这辈子他都无需为钱而烦恼了。所以,他对待别人很大方,绝不像当年舅舅待自己那样,让表妹一家衣食无着。

“不是,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听了程名振的解释,巧儿脸上的表情愈发紧张。小手在面前连摆,几乎急得落下泪来。

“等我先换了衣服,洗了脸,咱们慢慢再说,行么?”程名振有些不耐烦了,笑着问道。转身撩开自己房间的门帘,抬腿向里边迈。

“表少……”巧儿在他背后低声尖叫。随后用力捂住的自己的嘴巴。不用她再提醒了,程名振已经僵直在门口。

“咣当!”“哗啦!”屋子里边传来胡凳倒地和茶碗碎裂的声音,还有几声压抑的抽泣。“你怎么在我家?”程名振的质问声紧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就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门“呯”地一声撞严,隔绝了人的视线,也隔断了房间内的哭声。

“是七,七当家强逼着小姐来的!”终于鼓起勇气,巧儿低声冲里边叫喊。正准备拉开门替自家小姐辩白,肩膀上却被一双手用力搬了搬,脚步停在了原地。

回过头,她看到程朱氏那张久经沧桑的面孔。“这个坎儿,让他们两个自己过吧。谁都帮不上忙!”老人浑浊的眼睛中流露出几分睿智,看着紧闭的屋门,轻轻摇头。

“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就都好了!”见巧儿满脸茫然,她笑了笑,低声道。然后慢慢转身,在柳叶和橘子的搀扶下,走向自己的房门。

自己的坎儿,自己过。明天早上,就都好了?巧儿没有那么多人生经验,也不清楚老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好本能地点着头,跟在众人身后去安歇。“表少爷不会打小姐吧!他会原谅小姐么?”无数猜测缠绕在她胸口,令她辗转反侧。几度竖起耳朵想听听关心之处的动静,除了外边喽啰们巡夜的脚步声外,其他什么都听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放你出来的?”看着曾经的未婚妻在自己面前哭鼻子抹泪儿,程名振已经消散的火气无端地又涌了起来。在自己陷于深牢大狱,生死未卜的时候,她从来没到牢中探望过。哪怕是派人带句问候的话也不曾。虽说女人出嫁后就要替丈夫着想,可她的丈夫明明在谋害自己的性命?她当时真不知晓,还是知晓了却故意装作糊涂。

片刻前做得那些理智谋划,此刻统统被心中的愤懑和委屈所吞没。他盯着小杏花,看对方到底能给出怎样的一个答案。如今走背运了,便又想起我来了,是么?想凭着在娘亲那边的几句好话,就求我帮你像以前一样做任何事?门儿都没有?至少在给出合理的解释之前,休想听到我私下里的筹划!

如果此刻小杏花抬头,肯定能从程名振变幻不定的表情中看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失望。对表妹的失望,对两人多年来两小无猜的感情的失望。可她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更不敢直面他那刀一样的目光。抽抽噎噎哭泣了很久,才蹲下身去,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小声哽咽道:是,是七当家让我来伺候你的。她说如果我不来,她就剁了我爹娘!呜呜,她很厉害,用刀子要划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