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柳絮词(14)
“可,可是……”程名振无法认同老瞎子的观点,又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卡在嗓子眼儿。他从师父的脸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师父当年的心情,肯定与自己在巨鹿泽中一个样。虽然落入了贼窝,与绿林豪杰们称兄道弟。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认同新的身份,无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们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丝希望,谁也不愿意当贼!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恶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杀人放火中过一辈子!”老瞎子幽然天气,“不说了,师父该走了,这些话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给我仔仔细细记住。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用得上!”
说罢,抓起仍在胡床上的旧衣服,径自丢进程名振怀抱。还没等程名振做出反应,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浓浓的烟尘,一并涌了进来。
光顾着听师父教导,外边什么时候开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没有丝毫察觉。冲进门的衙役们不由分说,举着刀就向师徒二人脑袋顶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将靠近自己的差役们放倒于地。抬脚出门,看见更多的衙役举着朴刀和长矛匆匆跑来。“拿下他们,拿下他们要挟……!”郭捕头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没等将一句话说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师父如同鬼影一般,从衙役们中间飘过,瞬间就飘到了郭捕头面前。手掌轻轻在对方脖颈上一碰,立刻将郭捕头的整个脑袋碰歪到了一边。“这是我前天教给你的那招穿云手。”师父的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骨头发涩。“记得与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仿佛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轻飘飘地走了几步,又“碰”倒了其中胆子最大的。然后拎着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怀着恶意冲来者,无论是衙役还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静,林县令派来的心腹们全都楞在了当场。老瞎子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出了门,三拐两拐消失于黑暗中,踪影不见。
“张金称入城了!”
“张金称——”哭喊声瞬间又从四下里响起,充斥满整个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鸡的衙役们,捡了一杆长矛,拎着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护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护得住的地方。
注释:
[1]土话,马虎、没心没肺。
[2]小姑子,丈夫的妹妹。
[3]白钱,杨广即位后,大肆在铜钱中掺杂铅、锌等贱金属,导致铜钱表面颜色发白。所以被民间称为白钱,凶钱,以区别于杨坚发行的足色五株铜钱。杨坚所发行的钱被称为肉好,份量成色在历史各朝的货币中都数一数二。
Chapter 2 西顾
还哭什么啊!你放心,我准备的财帛肯定够你们在郡城买一处和这里一样的大宅子!”程名振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背替表妹抹了抹脸,笑着安慰。“去睡吧。明天傍晚,我套车送你们出城!”
“七,七当家要我发誓伺候你一辈子!”回应的话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小杏花抓住他的手腕,正过来,慢慢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
很多人在街上跑,跌跌撞撞,不分东南西北。每个人都哭喊着贼军入城,却谁也确定不了贼军到底从哪个方向杀来。两伙逃难者经常面对着面撞做一团,互相吓得厉声惨叫。待惊魂稍定,又收拾起自家的细软,跟着其他人的脚步朝相反的方向逃命。途中被其他人群一裹,便再度分了堆儿,一团团,一簇簇,聚聚散散,如同失去头领的蝼蚁。
程名振无暇管这些人。覆巢之下,罕有完卵。他得尽快赶回自己家中去,免得土匪们抢红了眼,伤害到家中的老娘。沿途很多房子都在着火,浓烟熏得人眼里直淌泪。朦胧的泪眼里,他看见数条黑影举着兵器和火把,四处劫掠。
是些无赖子在浑水摸鱼!看到逃命者手中有稍微华丽一点的包裹,他们立刻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将包裹抢走。看到逃难队伍中有年青的女人,他们也苍蝇般轰然而上,将女人眼睁睁地从她的父兄或丈夫面前抢走。没人敢于反抗,平素在家中被视为顶梁柱的男人在屠刀面前都屈辱地低下了头。女人嘤嘤呜呜地抽泣着,被无赖们推来搡去,衣服上撕得满是破洞。
反抗者的下场就在街道中央明摆着。几团血泊中间,两个男人的身体尚在挣扎。“老子张大当家的帐下前锋,看中你们的女人是你们的福气!”馆陶县有名的混混头目赵老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向其他人大声宣布,面目狰狞而陌生。猛然间看到程名振拎着长矛向自己靠近,他赶紧丢下菜刀,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九老爷,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弟兄们,赶快把今晚的收获给九老爷过目,从此之后咱们就跟着九爷混了!”
呼啦一下,四周能逃的百姓全逃了个干净。几个小流氓将抢来的女人圈成一堆儿,举着大包小裹迎上前来,“程爷,这份孝敬您!”“九老爷,您看看这份儿!”“九……”猛然间,献媚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他们看见雪亮的枪尖从赵老二的后背透了出来,程名振双手挺枪,奋力拧动!
“啊——”赵老二的大声惨嚎,声音隔着几条巷子都能被听得见。小混混们被程名振脸上恶毒的表情吓得目瞪口呆,想要逃走,双腿却软得像两根煮熟了的面条。
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程名振甩飞赵老二的尸体。鬼魅一般飘向另外一名小混混。没等对方将乞怜的话说出口,枪尖一拧,直透此人前胸而过。血“呼”地一下顺着枪刃边缘喷出来,将白色的枪缨染得通红。火光下,他干净利落地甩飞了第二具尸体,提枪直奔下一名前来献媚的混混。
“饶命啊九老爷!”那名混混手中有刀,偏偏没勇气提起胳膊。在滴血的枪尖前直挺挺地跪下去,喉咙恰恰与枪锋对正。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向前用力,用缨枪刺穿了混混的脖颈。然后恶狠狠地回过头来,转向下两名趁火打劫者。
“九……”剩余的两名小混混终于回过了神,撒腿向远处跑去。程名振从背后追上一个,将其刺翻在地。然后拔出长枪,奋力向远处一掷。缨枪一路沥着血飞跃了二十步距离,追上正在逃命的混混,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连杀五人的程名振还不过瘾,顺手又从血泊中捡起了一把砍豁了的柴刀。举目四望,周围已经没有可杀之徒。被流氓们抢来的女人们瘫倒在地上,冲着他不断地磕头。
“能找到地方躲藏的,就赶快藏好!”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此刻的自己,程名振哑着嗓子命令。女人们却不敢动,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磕头哭泣。“都赶快躲起来,把脸抹上灰。他奶奶的,下回没人能救你们!”程名振大怒,哑着嗓子向对方咆哮。这回,女人们终于听懂了,用泪眼狐疑地向他望了望,更加大声地嚎啕起来。
“嚎什么嚎。赶快滚!”程名振被哭得十分恼火,大声斥骂。家中还有老母在堂,他根本没时间在此处耽搁。硬下心肠转身离开,女人的哭声却隐隐约约,始终不绝于耳。
走了三十几步后,他不得不又将脚步放慢。张金称麾下的喽啰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如果那几个女人被入城的喽啰发现,下场不会比落在本地的混混们手里好哪去。“就当给自己积德吧!”如是想着,提着刀的少年人慢慢回头。却发现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处怯怯地望着自己。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瞪圆了眼睛质问。回答他的依旧只有抽泣,女人们低着头,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的残荷。
毕竟刚刚长大,还没法让自己的血液完全变冷。看着女人们可怜巴巴的模样,程名振叹了口气,“如果实在没地方躲,就躲到我家中去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能救得了你们!”
几个女人相继躬身,抽噎着走到他身边。隔着三五步,便不敢再靠近。程名振没功夫再跟她们较劲了,摇了摇头,继续向自己家所在的街道走。一路上被很多逃命的百姓看见,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百姓都远远地躲了开去,眼里充满了怨毒。
火光和喧嚣声中,成贤街显得格外安宁。没有百姓背着大包小裹逃命,整个街道都被封了起来,几十名青布包头的壮汉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钢刀,凶神恶煞般在街道两端肃立。
远远地看到有人向这里靠近,带队的头目立刻恶声恶气地威胁道,“滚远远的,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再靠近一步,老子立刻剁……”
威胁还没结束,后半句话已经变成了欢呼,“九爷回来了。九当家自己回来了!”
“谁在那边!”虽然火光很亮,程名振依旧认不出对方的面孔。只觉得说话的声音很熟,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我啊,九当家。我是韩世旺,被您和杜当家救过的那个!”回答的声音带着非常明确的讨好目的,“您不记得我了,一个月前在张大当家的老营……”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程名振又向前走了几步,握刀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迎过来的韩世旺等人本能地将脚步停在刀锋所及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九当家的话,是七当家命令小的们来保护老夫人的。您老放心,老夫人睡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听见外边的吵嚷!”
听对方提起自己的老娘,程名振的防范之心更重。娘亲的身体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白天总是迷迷糊糊,晚上却有轻微的一点儿动静都会被惊醒。根本不会像韩世旺所言,在如此混乱时刻还能安心地睡着。
正狐疑间,喽啰们身后又走出一个驼子。冲着程名振拱了拱手,笑着道,“为了防止老夫人受到惊吓,我特地给她开了碗安神汤。九当家放心,今天夜里外边闹得再欢,她也不会被吵到!”
“孙,孙大夫!”程名振丢下柴刀,双手抱拳还礼。巨鹿泽中唯一的郎中孙驼子也在自己家,众喽啰的话便基本可以相信了。“没想到您老亲自前来,真是让程某受宠若惊!”
孙驼子懒得跟他客气,翻了翻白眼,连珠箭般说道:“少扯淡!你怎么出来的?杜当家呢?你没碰到她么?她带人去救你了!这几个女人是谁?衣服怎么撕得如此烂?”
“衙门里边一乱,我就自己逃出来了!”程名振被九当家的称呼弄得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回应。“途中没碰到七当家,只见到有人打着义军旗号杀人放火。这几个女人都是我顺路救下的,七当家那边正缺能缝缝补补的人手,等她回来刚好交给她!”
“七当家居然没接到你?按原来的约定,城门那边一开打,她就应该动手才对?”孙驼子狐疑地皱眉,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担心。但很快,这种没必要的担心便被他抛到一边去了,“既然是九当家救下的,就先让那几个女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仗一打起来,难免有些地方会照顾不到。张大当家入城前曾经亲口叮嘱过,咱们这回只抢大户,不抢穷人。不过咱们巨鹿泽的弟兄都野惯了的,一时未必能收得住性子!”
“就是,就是。凡事得一步步来。九当家的信,大当家仔细看了好几遍呢!”唯恐程名振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韩世旺弓着身子附和。一边给双方打着圆场,他一边偷偷向几个怯生生的女人张望,心里羡慕地骂道:“奶奶的,瞧这几个小娘们生的,一个赛一个细粉儿!要不说是九当家呢,黑吃黑都吃得这么理直气壮。”
“只怕七当家眼里,未必能容得下这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到这儿,韩世旺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瞬间将胸脯拔得笔直。
说话间,又一名头上包着青布的汉子策马而来,远远地向孙驼子拱手,“禀刘爷,弟兄们已经带人攻入县衙,没见到九当家。七当家请你务必守好了成贤街,有了九爷的消息,立刻派人告知!”
“不就在你眼皮上挂着么?怎么还看不见?”孙驼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回答。“回去告诉七当家,九当家半根汗毛都没伤着。叫她别瞎操心,赶早吧市署给端下来是正经!”
“原来九爷自己杀出来了,我说怎么没见到呢!”马背上的骑手越奔越近,笑呵呵地向程名振拱手。“既然九爷已经脱险了,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哪个再不投降,老子一把火将其烧成烤猪!”
说罢,利落地一拨马头,又沿来路奔回。临走前念念不忘地回头向程名振身边的女人们胸口瞄上一眼,喉结上下滚动。
程名振认得此人是郝老刀麾下悍将张猪皮,曾经并肩做过战的。只是没想到已经成了一堂之主的人,居然也和普通蟊贼一样好色。唯恐对方事后打女人的主意,让自己难做。沉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向几个刚被他从虎口里救下来的女人商量道,“你们别怕,等今晚过去,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现在你们先到我院子当中躲躲,别乱跑。否则这黑灯瞎火的,难免出些差错!”
女人们曾经亲耳听到众土匪管程名振叫九当家,早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敢不从。嘤嘤嘤嘤地抽泣着,慢慢朝程名振手指的宅院门口挪。孙驼子被她们哭得心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道,“都别哭了。九当家不是答应明日一早送你们走了么?别以为自己多金贵,像这种杀只鸡还需要三个人帮手的,猪油蒙了心的才稀罕!”
后半句话,却是在讥笑程名振多疑且虚伪了。害得程名振好生尴尬,赶紧陪着笑脸解释,“我不是舍不得这几个女人,她们都是我的邻居,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怕是不好相见!”
“这馆陶县的人大半都是你的邻居!”孙驼子也不知道今晚吃错了什么药,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气,“只是你把这些人当窝边草,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走得麻利些,别让我派人扛你们!”
女人们被他的话一吓,赶紧加快脚步。谁料浑身发软,其中一个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跟头,带累着其他人接二连三全部软倒在地。虽然迫于孙驼子的淫威不敢再哭出声音,却一个个以手捂着嘴,梨花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