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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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好人歌(49)

“大当家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这句话,比前一句对军心的打击更严重。即便是最忠勇的喽啰,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刘肇安,期待着他能给大伙一个确切的说法。“冲上去,张金称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被他活捉,大伙都得做了口粮!”刘肇安被看得心慌意乱,挥舞着长槊叫喊。张金称最喜欢将跟他作对者的心肝挖出来吃掉,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突然想起了此节般,喽啰们脸色更青,目光不断四处张望。

一望之下,众喽啰心中更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大伙一道举事的杨公卿已经带着他的弟兄脱离了战场。现在,众人只能望见他们逃走时脚步带起的烟尘。而信誓旦旦与“豹”字营同生共死的王当仁发觉攻击不利后,也在迅速收拢队伍。他们在巨野泽中没有任何牵挂,撤退时的动作和放火时的动作一样干脆利落。

恐慌,是战场上最大的敌人。从古至今,概不能外。没等观望的喽啰们做出最后决定,寨墙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完成了三次齐射之后的弓箭手们从容地让开,数百名轻甲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杀了出来。

郝老刀一马当先,在乱军中砍出了一道缝隙,两名亲信侍卫紧紧跟上。三匹骏马从这个缝隙硬挤了进去,带领着后继者将缝隙越撕越大,越撕越大,渐渐变成了一条血河。作乱的喽啰们纷纷闪避,将毫无防护的脊背让给了战马。战马的主人毫不犹豫,提着横刀顺势一抹。一道道醒目的血口子在人群中出现,受伤者躺在血泊中,翻滚呻吟。

“顶住,顶住,否则大伙都不得好死!”一片哀鸣声中,八当家刘肇安的动员显得那样的苍白。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还指望有人主动向前硬顶敌人的骑兵,即便吴起重生也不可能做到。喽啰们快步向后退,向后退,转身,由退缩变成溃逃,狼奔豚突,毫无方向。个别忠心的头目还妄图行使职责,被乱军一挤,立刻倒在了地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和没穿草鞋的大脚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上踩过,然后是马蹄,然后,是彻底的轻松与解脱。

“顶住,顶住!”刘肇安越喊越绝望。他无法相信自己仔细准备了小半年的叛乱居然这么快就宣告了失败。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几名效忠于张金称的骑兵很快发现了他,策动战马冲了过来。刘肇安挥舞着长槊迎上前,让开马蹄,挑翻第一名骑手。然后又迅速用槊刃扫倒第二个。没等第三名骑手靠近,他跳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双腿一夹马腹,落荒而走。

后面的骑兵紧追不舍,素有巨鹿泽身手第一的刘肇安头也不回,双方在其他人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展开的竞逐,“豹”字营的喽啰们被踩得哭爹喊娘。如此一来,没被踩到的溃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活命机会。他们避开战马经过的路线,避开顶头上司八当家刘肇安和自己曾经的袍泽,撒开双腿向人少的地方逃。冒着青烟的芦苇丛,倒塌的帐篷,积聚了半池淤泥的水塘,此刻都成了理想的避难所。只要躲开交战双方的锋芒,丢下兵器,就不会立刻送命。这是巨鹿泽的规则,胜利和失败双方都肯承认。反攻出来的“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鄙夷地看了放弃抵抗者一眼,大踏步从泥塘、苇丛和各种避难所旁跑了过去。

“八当家完了!”泥塘中,等待处置的喽啰们默默地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为留在营地里的家人和财产而担心,那是获胜者的权利,无论对方给他留不留一口余粮,强暴了他的女人还是杀死了他的孩子,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儿。并且,永远不要想着报复!两年前,巨鹿泽中上演过同样的一幕。那回,他们跟在张大当家身后将孙安祖的财产、女人和部众分光杀尽。这回,不过是将两年前的事情重复了一次。他们不幸站错了队而已!

忐忑不安的等待不需要太长时间,如何应付叛乱和稳定大局,巨鹿泽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当喊杀声渐渐移向营外后,几百名彪形大汉簇拥着今天的胜利者走了过来。“把他们集中到一块儿,仔细甄别!”那是张金称的声音,半个时辰前叛乱者们还试图拿着此人的脑袋向八当家领功。现在,他们的命运全掌握在了此人手上,即便身边就有兵器,也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老规矩!把兵器丢到他们脚边!”张金称的声音再度传来,不愠不火。话音落下,营地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抽泣之声。失败者们抽泣着,任由同伙被从自己身边挑出来,拉走,抽泣着任由挑出来的同伴被获胜者捆成棕子。然后抽泣着捡起胜利者丢过来的刀,抽泣着举起……

十里抽一,剩下的九个人杀死被抽出来的那个倒霉蛋,算作重新向胜利方效忠的见证。这是绿林道的规矩,对获胜和失利双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公平”。

不过今天张大当家的作为却远不像以前那样干脆,正当俘虏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又犹豫了起来,“慢着!我再想想!”沙哑的声音中除了喜悦之外,还带着无尽的疲惫。“老三,你来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三当家饶命!”“三当家饶命!”没等被问的人给出答案,被绑成一团的“投名状”们齐声哭喊。“三当家,我们都是被胁迫的。没想着造反啊!”“三当家,我们做牛做马也报答您!”

“三当家,我们已经被八当家输给您的女婿了!我们是您的,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这一句最为聪明,惹得张金称和他身边的人开怀大笑。

“老三,听他们说什么没有。你来决定!”笑够了,张金称看了看三当家杜疤瘌,大声宣布。

乱哄哄的哭喊声让三当家杜疤瘌很是为难。整个圈套设定过程,他都曾经参与。外边那两把烧了叛乱者老巢的大火,如无意外的话,恐怕也跟他的女儿杜鹃脱不了干系。今日之后,他们父女所在巨鹿泽中所掌控的力量已经仅仅低于大当家张金称一个人。他今天的所有决定,都涉及女儿和准女婿的根本利益。

“鹃子,鹃子和小九他们两个……?”刹那间,素以精明著称的三当家杜疤瘌居然看不透自己的老兄弟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颤抖着嘴唇,反复强调。张金称让他悄悄做准备,他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张金称让把亲生女儿也瞒住,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了。张金称要他别担心女儿的安危,因为八当家一直把杜鹃当宝,决不会伤害杜鹃一根汗毛,他依旧没有反驳!但现在……

“老三,你放心。刘肇安当众下的赌注,谁也赖不掉!”仿佛看穿了杜疤瘌心底的想法,张金称再度重复。

“那,那!”杜疤瘌的嘴唇继续颤抖着,目光不敢向哀哭者们这边看。“老规矩!”终于,三个字从他的喉咙里滚了出来,无比沉重!

刀光闪处,血珠飞溅。被逼着向昔日袍泽举刀的俘虏们放声大哭,一边嘶叫,一边用怨毒地目光看向杜疤瘌。他们眼里的仇恨令杜疤瘌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但很快,他又大步俘虏们逼近,一边走,一边厉声怒吼道:“哭什么哭,这都是绿林规矩!既然走了这步,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呜呜……”俘虏们不敢顶嘴,只敢拼命向死尸上挥刀。有些尸体已经被砍成了数段,但没有命令,他们不能停手。停下手来的人便会被视为仍怀着二心,怀着二人的人,极有可能成为下一轮投名状。

这是绿林道规矩。杜疤瘌说得对,谁也挑不出理来。

“好了!挖坑,将尸体埋掉!”见俘虏们已经被自己镇住,杜疤瘌悄悄松了口气,大声命令。这个恶人不好当,屠杀曾经的兄弟会使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名誉受到更大的损失。即便在事态平息之后,也不会再得到喽啰们的尊敬。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张金称的要求。这位老兄弟很聪明,但聪明和心胸宽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今后在泽地中,自己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三个人的势力加在一处已经能撑得起来半边天,不由得张金称不小心提防。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杜疤瘌心里很清楚,但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根据张金称的暗示,这些俘虏今后将被划分到程名振的麾下。如果自己不执行营地的规矩,过后张大当家也会假程名振的手完成这次屠戮。与其让年青人去做这个自残手足的恶人,还不如自己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来做。反正自己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不在乎再下得深上一层半层。

“咱们如果被老八捉了,能痛快地给一刀已经不错!”张金称对杜疤瘌的表现很是满意,伸出手来,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

一拍之下,杜疤瘌居然激凌凌打了个哆嗦。回头警觉地看了好几眼,才讪笑着回应:“那倒也是!好歹咱们没输掉!”

张金称摇了摇头,凝神去看自己手掌。在这只手上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果硬要找出些不同的话,只能说几个月来自己一直喝酒睡觉,很少出门练武,掌心的茧子已经消失了不少。手中没有茧子,便不再适合握刀。若是心中没有茧子的话,今天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不想过多跟杜疤瘌解释自己一再逼迫他的原因。巨鹿泽的头把交椅上面长满了尖刺,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才知道到底痛不痛。现在让杜家的势力受一些限制,总好过将来有人再起什么歪心。虽然杜老三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很忠诚,但人的心是会变的,没被掏出来之前,谁也说不清其上面生了几个孔。半年前的刘肇安又何曾对大当家位置起过窥探念头?即便是自己当年,自己又何曾想过火并掉孙安祖?

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孙安祖,张金称心里又是一阵冷笑。今天闹事的那群王八蛋,居然打出了为孙安祖讨还公道的旗号。什么叫公道?所谓公道,向来是在刀刃之下的才存在的。死人不会讲公道,如果当年自己动手稍晚半步,死的人就可能是自己!

“报,大当家。我等抓了一条大鱼!”十余名喽啰押着两位“豹”字营的堂主过来,笑嘻嘻地向张金称献媚。危机时刻生擒叛军重要人物,他们本以为会受到赏赐。谁料突然间变化陡生,正笑咪咪观看战场形势的张大当家迅速抽出腰间横刀,一刀一个将俘虏劈成了四半。

血登时溅了他满脸,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愉悦。在众人的注视下,弯下要去,将手探进了死者的胸口。

“大当家!”邀功领赏的喽啰吓得后退数步,大声惊叫道。他们猛然想起了张大当家的一个习惯,背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别吵!”张金称厉声命令。在死者的胸腔中小心地摸索了两下,用力一扯,将一颗完整的人心扯了出来。死者的心脏还冒着热气,被他握在手里,红得扎眼。刹那间,张金称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几分痴迷,喉结也不停地上下蠕动。

再没胆大包天者想邀功领赏了。见到此景,几乎所有人,包括杜疤瘌在内,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听见了清脆的咀嚼声,就像鬼怪在噩梦中磨牙。当他们重新拾起勇气睁开双眼时,张金称已经吃完了一份零食,正拍打着肚皮,舒服地喘息。

“唔!”粉红色的雾气从张大当家口中呼出,于寒风中久久不散。

“唔!”所有人如释重负。再不敢直接与张大当家的目光相对。包括那些被逼着砍死自己同伙做投名状的俘虏,心中亦不敢存有半分怨念。要怪,只能怪自己眼神差,站错了队。明知道张大当家是恶鬼转生,还非要招惹他,难道不是自己找死么?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流言迅速在“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们中间传播,令他们在恐惧之余,信心百倍。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同样的消息,听在叛乱者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熟知的事实,越来越提不起抵抗的勇气。很快,主营周围的形势便完全被张金称和杜疤瘌二人事先埋伏下来的嫡系所控制,叛乱者俯首待戮,沮丧得如走上屠场的绵羊。

“十抽一!”还是老规矩,无论张金称指定任何人去完成,任何人都没有质疑的勇气。人血肆意地在营地内流淌,地面上很快便结满了红色的冰碴。就在一层层冰碴之间,无数尸体肩膀相连,手足相抵。

不光是被张金称下令杀死的投名状,层叠交错的尸体中间,有“豹“字营的“叛贼”,有“山”字和“义”字营的“忠臣”,更多的却是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无辜者。他们第一批成为了冤魂,死的时候,手中拿的不是刀,而是在看热闹时刚咬了几口,一直没舍不得丢下的糕饼。

一队骑兵踩着冰碴冲了过来,在距离张金称二十步之外带住战马。五当家郝老刀的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板门大刀依旧在不停地滴血。“没追上老八!”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血水,他一边大声向张金称汇报。“他又聚集了一伙人,乱哄哄地向苦菜洼那边去了。杨公卿和王当仁两个混蛋也退向了那边……”

“没事儿!老二和老四已经去各自营寨调人了。等人到齐,咱们追上去问问老八他到底想干个啥!”仿佛早就预料到郝老刀会如此汇报,张金称裂开通红的嘴巴,笑着回应。“你也赶紧回你的本寨看看吧。乱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林’字营估计损失不会太小!”

“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郝老刀向外拨了拨马头,浓眉倒竖。下半句话他无需说得太明,张金称既然提前做了准备,就不会对八当家刘肇安等人的举动毫无察觉。有了察觉却不通知自己,除了不信任自己外,还能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