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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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好人歌(36)

“晚辈愿意竭力促成此事!”程名振压住心头的狂喜,微笑着应承。只要回到馆陶县城,他便能根据这一天来对土匪的观察,重新调整防御措施。今后即便林县令的拖延时间计策被张金称看破,经过重新准备,馆陶县也不至于被土匪们攻破得太轻松。万一出了什么不测,他虽然没有保全整个县城的本事,背起老娘一人一枪从西门杀出去,跳入运河中逃命,却也不是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说的不是你,程小九!”张金称森然而笑,满口七扭八歪的大黄牙看上去说不出的令人恶心,“我说的是王兄弟。这封信由王兄弟带回去给县令大人。至于你么,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要你负责到底。协议没达成之前,本大王还有很多细节得向你咨询呢!”

轰!程名振只觉得眼前一黑,整座大帐都压向头顶。为什么?我哪里被张贼看出了破绽?他着急地想。还没等想出任何对策来,王二毛已经愤怒地长身而起,“大当家难道要留小九哥做人质么?那你可真找错了人。他跟我一样都是苦哈哈,留在大当家这里也没什么用!”

“有没有用得由我来说!”张金称毫不否认自己的打算,耸了耸肩膀,脸上写满了市侩气,“今天老子让开东门时,周围根本没留人,林县令却只敢把门开一小条缝隙,慢吞吞地运了整整一上午,才把粮草物资给老子送出来。老子诈称说少了二十石米,他又麻利地从城墙上用绳子顺下三十石米,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得意地看了看无言以对的王二毛,他继续说道:“这么一个软蛋脓包,如能守得住馆陶县才是怪事。嘿嘿,所以我必须将程教头留下。他的确只当了二十多天的官儿,但谁让他能在这二十多天中便训练出一波乡勇跟本大王为难呢。留着他,馆陶县本大王随时都能进去,放了他,本大王想进馆陶,恐怕要多死上几百号弟兄!”

“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刚才板着一副死人脸的杨公卿立刻眉开眼笑,毫不忌讳地拍起了张金称的马屁。有他带头,周围立刻涌起了一片赞颂之声,仿佛刚才热情地跟两个少年打招呼的完全是另外一伙人,与他们根本未曾见过面般。

“小九哥不回去,我也不回!”王二毛明知对方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张金称冷笑着耸肩,“你不回去,好啊。我派人将信射进城内便是。你留在这里,刚好跟姓程地做对难兄难弟!”

众寨主堡主们又是哄堂大笑,根本不把王二毛的抵抗放在眼中。程名振知道今天自己肯定无法脱身了,却不愿王二毛与自己一起在敌营中等死,笑着站起身,冲着张金称再度拱手,“既然大当家有心留客,程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我家还有老母在堂,需要人回去报一声平安。所以还请大当家让二毛回去一趟,带过口信之后,再回来陪我亦无不可!”

王二毛满肚子不情愿,刚要出言拒绝,脚趾却被程名振狠狠踩了一下。“我二人家中都只有老娘,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望大当家成全!”

两次听程名振提及家中娘亲,王二毛再也硬不起来。狠狠咬住下嘴唇,静听张金称做最后决定。张金称本来也没打算将两少年全留下,笑着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请王兄弟替我也给程兄弟的老娘带个好。请他老人家放心,程兄弟在我营中只是逗留几天,本大王轻易不会伤着他。”

“另外!”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顺便也给林县令带句话,就说本大王刚刚得到消息,黎阳城已经被隋军攻破了。元务本全军覆灭,脑袋也被人砍了,不可能再派出半个兵来救他!”

话音落下,程名振眼前又是一暗,连帐篷外的六月阳光瞬间都变得寒冷如冰。纵观馆陶周围各郡兵力,最有实力前来救援林县令的便是拥兵数万的汲郡太守元务本了。虽然眼下林县令的态度不明,可馆陶县周家藏的那些粮食都是李密为自己准备的,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张金称掠走。

“也别指望着魏征和杨善会。”绝望之中,张金称的话愈发清晰阴冷,“窦建德跟我还有点交情,翟让么,跟武阳太守元宝藏之间关系也不太好!本大王给你家县令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给我准信儿,可别怪本大王吃了他的,还要接着茬儿收拾他!”

“小九哥!”王二毛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将程名振的魂魄硬生生从天外拉回躯壳。“小九哥,他,他说得是什么啊?我听不太懂!”不得不说,孤陋寡闻有时候也是优点,至少此刻王二毛的脸色看上去没有程名振那样苍白。

“你就跟林县令说,黎阳城被官军攻破了。”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简练地总结。“张大王对谈判的诚意很浓,希望县令大人考虑!”

“嗯!”王二毛将信将疑地看了好朋友一眼,郑重点头。杨善会是谁?元务本又是哪个?他根本都不在乎。甚至黎阳城为什么会被官军攻破,他也不想知道。他现在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程小九在不停地踩自己的脚趾头,不停地暗示自己离开。虽然他曾经发过誓要与程小九生死与共,发过誓不再害怕,不再退缩。

“这就对了嘛!诚意,既然做买卖就要拿出诚意!别老指望着对方是傻子!”张金称大笑着将身体靠在交椅上,一语双关。

想骗我,就凭姓林的那个蠢货?眯缝着眼睛观察手足无措的程名振,他心里好生得意。从昨天对方前来下书的那一刻,他就坚信林德恩不过是变着法想拖延时间。周围这群短视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地向陷阱里边跳,自己也差点中了圈套。可惜老天不给姓林的帮忙啊!呵呵!当年跟着自己出塞的李旭小子居然带着兵马从天上掉了下来,直接将黎阳守军全部“砸”死在家门口。武阳与清河两郡又被李密的帮手给拖住了,连自救还来不及,更不会向馆陶县发一兵一卒!

得到这三个消息后,馆陶县玩什么花样,在张金称眼里都不重要了。对方已经成了熟螃蟹,壳子再硬,也只有被掰了下酒的份儿。而眼前这个姓程的却是送上门的生驹子,一旦收服在手,说不定将来能载着自己驰骋千里。

大局尽在掌握,这种感觉真的令人飘飘然。张金称陶醉其中,心满意足。他从所有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佩服,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在起身叮嘱王二毛的瞬间,程名振眼中突然有寒光闪了一闪。

那一闪,如白虹贯日。

接下来张金称等贼再啰嗦些什么,程名振已经懒得再注意了。他只顾笑着送好朋友王二毛离开,然后又笑着向众山贼们告辞,转身返回囚禁自己的帐篷。林县令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做出是否答应张金称所有条件的决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还清楚的是,即便县令大人能再拖延几天,馆陶城最后也避免不了被贼人攻破的命运!眼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有人在贼兵发起下一次进攻之前杀了张金称,而有机会接近张金称,并割下他那颗凶残的人头者,只有程名振自己一个。

在走下城头的刹那,少年人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两天来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只是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而已。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选择,绝望之余,心情反而变得镇定。

女土匪杜鹃歉疚地跟在程名振的身后。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到,让她心里也很不舒服。但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她不能挑衅大当家的权威。那样非但不能救得了程名振,反而会让窥探者找到机会。杨公卿绝不甘心受张大当家的指使,至于王当仁,他的江湖地位一向在张大当家之上。

这些绿林内部的苦衷她是无法向程名振解释的。她一直感觉到对方很瞧不起自己,再被此人知晓绿林好汉们彼此争权夺利时所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她觉得自己可能被此人看得更轻。至于被程名振看轻后会损失些什么,杜鹃从未曾仔细想过。她只是一味小心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微薄的尊严,维护着自己在对方眼中可能的形象。

“有劳杜当家亲自护送!”用身体堵住帐篷门,程名振冷冷地道谢。

“这间帐篷是我的!”杜鹃委屈的强调。她本来没必要告诉对方这个秘密。军营里边能拿得出手安排客人的帐篷有限,为了维护绿林好汉的颜面,所以她昨天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帐篷捐献出来。那几张狗皮褥子和帐篷里边的茶壶木盏都是从城里买了没多久的,除了自己外,还没给其他人用过。而眼前的客人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用了主人的东西,居然还想把主人拒之门外。

“那就劳烦杜当家换个监房囚禁我!”程名振微微楞了一下,硬着心肠补充。凭心而论,他并没有真的怨恨杜鹃。这么大个土匪窝,一个女人不可能事事都自作主张。但此刻双方即将成为生死寇仇,能少些瓜葛,还是少些瓜葛为妙。

“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杜鹃性格里没有忍让二字,用手将程名振的肩膀向旁边一扒拉,径自挤进了帐篷。“我把你安置在这儿,是免得别人伤了你。出了我的营房,想半夜砍掉你脑袋的人有的是!别以为会两把三脚猫功夫就能横着走,要你命的办法多着呢,保证你临死之前发觉不了,过后张二伯也没法追究谁下的手!”

程名振笑了笑,懒得还嘴。就那些握刀的姿势都不对的小喽啰?自己一个至少能收拾他们五个!只是现在自己手中没兵器,大白天也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老实呆着!我会想办法放你走。无论张二伯和林县令之间到底能不能达成协议。”杜鹃被程名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惹得愈发懊恼,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将一堆带棱带角的东西全部翻出来,打成了一个大包裹扛于肩膀上。“你别试图自己逃,否则肯定会被追回来刨腹剜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赔一条性命给你!”

“我不是针对你!”程名振讪讪地回应,心里好生后悔。在杜鹃收拾包裹的时候,他至少看见了两把剪子,一把割肉用的短刀和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其中任何一件工具留下来,都可能改造成一件杀人利器。如果昨天自己和王二毛好好在帐篷里翻翻,而不是光顾着补觉的话,也许在今天杜鹃将这些东西收走前,就能藏起一件两件来。如果自己不惹杜鹃发火,也许……

“晚上营里边杀猪。我会派人给你送一盘肉!”杜鹃一只脚踏出帐篷,回过头来说道。气恼过后,她的眼睛变得很圆,很亮,让程名振很容易地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

然而这两颗星星的闪烁规律是如此地难以琢磨。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再度于帐篷里出现。烤好的猪肉倒是被喽啰们送来了整整一大盘,蘸着土匪们自己用野豆和糠皮酿制的黑酱,再配上新煮的肉汤,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肉盘,四名轮值监视他的喽啰却不肯走,就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嘴角边上润润的,喉咙不断地滚来滚去。

“你们几个吃过了么?如果没有,何不一起坐下来尝尝?”猜到几个喽啰的心思,少年人笑着客气道。

“没,公子您自己慢用。我们,我们那份得等会儿才能送过来!”喽啰们连连摆手,脚却不争气地向放肉的矮几旁边移。“张当家这边只分到了十头活猪。今晚宰掉其中八头,得先照顾山字营和火字营的弟兄。我们,我们估计能分一碗肉汤,泡着馕吃也是一样的味道!”

“坐下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那边的柜子上有碗,刚好拿过来盛汤!”程名振笑着将烤肉向前推了推,然后伸手去抄汤盆里的木勺。“一人先来一碗,如果不够,你们就打着我的名义到杜当家那边去要。反正她不能让我饿着,否则会丢张大当家的脸!”

喽啰兵们轰然而笑,讪讪地从程名振手里抢走汤勺。“我们自己盛好了,可不敢吃着您的还累着您!公子一看就是个大善人,跟别的当官的不一样!”

“我是稀里糊涂当上的官。其实只不过是个替死鬼!”程名振笑着摇头,将自己二十多天前如何当上的兵曹,以及如何被强逼着出城当信使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荒唐透顶,很快便为他博得了一片同情。

“奶奶的,什么玩意儿。这,这不是糊弄傻狗上墙头么!”一边撕扯着骨头上的肉筋,带队的小喽啰头目一边义愤填膺地表态。

“当官的没几个好心眼的!”另一位诨号叫做橛子的小喽啰大声回应。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不是沾着程名振的光,光凭他们几个的身份,今晚可能连个肉星都看不见,更甭说坐在杜七当家的帐篷里,一手捧着肉骨头一手端着泡馕了。

“都怪我当时自己傻,总觉得当兵吃粮,怎么着也是条活路,就稀里糊涂地跳了进去!”程名振继续苦笑,从盘子里边捡起一块最大的肉骨头,用力撕扯,“结果这才当了几天的官,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便被派出来送信……”

“用这个,用这个!”看到程名振撕得费力,橛子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解下短刀递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年龄稍大的喽啰轻轻碰了碰他,却被他用白眼横了回来。“用刀切,这是我自己打的家伙。比买来的顺手得多!”

程名振笑着接过短刀,贴着骨头缝将烤肉分成数块儿,然后又倒着刀柄将短刀还了回去。“的确是好东西,橛子哥上山前是打铁的?”

“我当年的手艺,在村里边数得着。就是买不起铁料,否则我可以自己开作坊!”听别人夸赞自己的短刀好用,橛子笑得油光满面。

“又吹,你也就会打锄头和菜刀!”小头目用力咽了一大口汤,笑着奚落。

“那也比你只会给木板凿眼儿强吧!”不顾对方职位比自己高,橛子反唇相讥,“公子您不知道,木凿哥当年跟他师父学徒,学了三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