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人歌(16)
她步履轻盈迈进屋门,笑着从锅里的木架上端出给儿子预备好的醒酒汤。然后笑着站在灶台旁,看着儿子打水,洗脸,漱口,换衣。直到看见儿子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才微笑着陪着他在饭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好喝!”程小九喝了一大口醒酒汤,大声称赞。“比酒楼的汤水好喝多了,别人做的东西,我根本吃不惯!”
“又故意糊弄娘!”程朱氏笑着摇头,慈爱满脸。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和优点,做事也和他父亲一样认真。这让她这个当娘的又是自豪,又是担心。自豪的是,自己终于把他养大成人,没辜负丈夫当年的嘱托。可又担心他因为做事认真而遭遇到和丈夫同样的磨难,在突然的某一天一去不返。
“我以后不光可以领到米,还有固定的薪俸呢!”想让娘亲开心些,程小九一边大口地喝汤,一边拿从蒋弓手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向娘亲炫耀。
“我知道!”程朱氏轻轻点头。“你舅舅今天下午来时,已经跟我大致说过了。他说别听你妗子那天瞎咧咧,一家人没必要摆那么大排场!彩礼钱有个三、五吊,意思意思就够。等过了这个夏天,就着手安排你和杏儿的婚事!”
“舅舅?”程小九楞了一下,端着汤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根据蒋弓手透漏的消息,兵曹每年可以得到三十吊的薪水。逢年过节,衙门里和市署还会另有一份车马费孝敬。程小九先前还琢磨着,自己年底前是不是想办法预支几个月的薪水,先把给舅舅家的彩礼钱凑齐了。却没想到当自己有能力凑齐彩礼时,舅舅突然又变得大方起来!
“过去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你舅舅和妗子也要为杏儿的将来考虑!”程朱氏见儿子发呆,以为他还在为前几日被索要巨额彩礼钱的事情而生气,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叮嘱。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既然都活在这个世上,又何必强求周围的人都心志高洁呢。左右今后小九出息了,别人不会再用白眼看自己母子了,也就罢了。太执着于过去,反而让自己活得不开心。
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有必要跟儿子提一下,指了指院子里的柴堆,笑着说道:“前街的张铁匠听说你当了兵曹,特地送了一把单刀和一把处理柴草用的斧子来。他说以前人老糊涂,经常做错事情,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给他一般见识!狗街疤瘌头他娘也来过,送了我二十个鸡蛋。他们家日子挺难的,我没敢收,但答应等你闲下来,就过去看看疤瘌头。他那天被雨淋了脑袋,肚子中憋了痰气,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娘,我知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找别人麻烦。况且我刚被县令大人提拔起来,也轻易不能惹事,以免让人觉得我恃宠而骄!”程小九放下饭碗,非常认真地保证。喝了太多的酒,他的头到现在还一直昏昏沉沉的,但心里边的那根弦儿却一直绷着,丝毫没敢放松过。
“你知道轻重就好!”程朱氏很满意儿子的表现,笑着夸赞。回头又指指小九的床榻,继续说道“蒋老爷派徒弟送了你一匹绸和一匹锦。赵记米店送来一麻袋褐米,说是给你熬粥用。常家肉铺送过来两整块熏好的干猪腿,王家书肆的伙计说不知道你喜欢收藏什么样的古卷,所以送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五百个肉好……”
她说一样礼物,小九点一下头。说一样,小九点一下。直到小九把脖子都点酸了,这一下午收到的礼物居然还没点清楚。看着儿子那茫然的模样,程朱氏叹了口气,低声总结,“礼物和礼单我都给你放床边上了,回头你自己去看吧!”
“嗯!”程小九觉得脑袋里边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窝蜜蜂在来回爬动。不过才当了半天兵曹,居然就能收如此多的礼物!这从天而降的财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身为郎将的父亲也没收过这么多的好处。莫非是世道变了,人越来越学会了客气?
“小九啊。当年你阿爷做将军的时候,娘可从来没见他收过人这么多好处。他们不会想让你做别的事情吧?”终究还是不放心,程朱氏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头提醒。
甭说现在还醉着,即便在清醒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程小九也给不出确定答案。他确信无功不受禄,也相信有‘所予,必有所求’。可自己这个家,连房子都是租来的,别人对自己还能有何所求呢?
为了让娘亲心安,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也许他们把我这个临时提拔起来的兵曹,跟县丞的位置弄混了吧,所以平白给了我许多贺礼,以便将来更容易交往。不过我已经借蒋老爷的口给衙门里其他人递过话去,只管帮县令大人练兵,不插手他们的份内之事。应该也不会惹人憎恶!”
听儿子这样知道进退,程朱氏也慢慢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图谋的东西了。眼前这些飞来横财,最差不过是大不了再飞走而已。只要母子二人都平平安安的,就是难得的福缘。
拿起儿子已经喝空了的汤碗,她径自去用冷水冲洗。猛然抬头看见灶上供奉的神龛,想了想,又叮嘱道,“小九,先别去睡。洗完了手,给灶王老爷上柱香。你刚刚上任,求他多在老天爷那边美言几句,今后也好步步高升!”
“嗯!”程小九听得心里暗自好笑,还是顺从地站起身,走到灶台边,劈了三根娘两个日常用来顶替香火的竹篾子,用火种引燃了,恭恭敬敬地插到了灶王老爷面前。
前路是福是祸,他自己看不清楚。但人做事,天在看。只要自己做得不亏心,也不怕有什么陷阱和磨难在前方等着。盈盈绕绕的香火中,程小九轻轻笑了起来,露出满口健康的白牙。
“这林老爷好生糊涂!弟兄们辛辛苦苦一整年,不过寻个千十吊钱,还得上百号人来分!好端端地,他又安插进个鸟兵曹进来!奶奶的,莫非还嫌钱赚得多么?”县城中央偏北的一所大宅院里,有名头上缠满了白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道。
屋子里点着上等的檀香,缭绕的烟雾后,露出一尊红铜铸造的财神和几个陪着笑脸的熟悉面孔。弓手蒋烨,牢头李老酒,还有刚才与程小九一道喝酒的几个头面人物都聚在这里。每人捧着一盏茶,两眼中隐隐透着几分凶狠。
“我刚才套过我那便宜外甥的话!”弓手蒋烨放下茶盏,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姓程的小子是个犯官之后,家里没什么靠山。今日能被林县尊看中,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您老如果觉得他扎眼,就直接吩咐一声。我立刻派人给他设个套,三天之内,保证他自己卷铺盖走人!”
白布包头者看了一眼蒋烨,不置可否。蒋弓手见自己的谏言没有被采纳,只好低下头去,继续喝茶。浓郁的檀香、酒臭还有茶香混杂在一处,熏得屋子里的人昏昏沉沉,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小子今天捞了不少好处,也该知足了。您老放话吧,我派人帮着老蒋动手!”又沉默了片刻,半个时辰前还拍着程小九肩膀叫兄弟的牢头李老酒信誓旦旦地保证。
白布包头者又看了李老酒一眼,目光中依旧带着几分阴森。转过头,他一一扫视其他几名衙役、帮闲,“你们看呢,咱们应该怎么办?”
“我看县尊大人是被土匪吓傻了,急着找个会武的当保镖。就不想想一个小毛孩子顶个蛋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过那小子的酒量真不错。我们几个轮番敬他,居然没将他放翻!”
“贾头儿,我们都听您的。您说赶他走就赶他走,弟兄们没二话!”
几个帮闲、衙役七嘴八舌地说道,都认为程小九是个无足重轻的小毛孩子,如果贾捕头不想多一个人来分大伙的钱,随便使个绊子就可以将其从衙门里踢出去。
“你师父呢,他老人家怎么说?”满头旧伤的贾捕头又将头转回来,冲着弓手蒋烨发问。
“我师父让我一切听您的安排!”蒋烨拱了拱手,非常干脆地回答。
“老郭做人倒是潇洒!”贾捕头冷笑着耸肩,对蒋烨的师父郭进的滑头举止很是不满。仔细揣摩了一下对方拒绝出头的原因,他再次耸耸肩膀,笑着道:“既然县尊大人需要个保镖,咱们就让姓程的暂时多乐呵几天。反正如果贼人真的打来了,也的确需要个敢出城迎战的傻大胆儿。你等看好了账本儿,别让他清楚咱们都有哪些进项。子光,你负责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想,随时给大伙提个醒儿!”
“没问题!正好县令大人让我去乡勇那边掌管军械,平时少不了跟姓程的打交道!”三班衙役的头目刘子光拍着胸脯答应。
“希望他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贾捕头非常不痛快,瞟了弓手蒋烨一眼,气哼哼地道。
“那小子今天倒是说过,他只想帮县令大人练兵,不敢动咱们的台盘!”蒋烨赶紧低头,将对自己有利的消息递过去。他师父郭捕头和贾捕头虽然联合起来把持着整个馆陶县的所有额外收益,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铁板一块。二人为了地盘和收益分配问题经常起一些小摩擦,每次都是他们这些做徒弟的夹在中间当擦脚布。
听了这话,贾捕头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鼻孔中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算他识相。不过你们也别相信他。不知道水深水浅时,谁还不会夹着尾巴做人?一旦他把兵曹位置坐稳了,胃口也肯定会跟着大起来。到那时,他多拿一分,大伙就少得一分!谁也讨不到便宜!”
弓手蒋烨满脸堆笑,“您老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师父估计也是想先观察他几天,然后再跟您老商量如何把他从衙门里边挤出去。他今天已经给了姓程的不少小鞋穿,要不是董主簿从中插手,也许等不到明天早上,姓程的自己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姓董的就会装好人!”贾捕头继续冷笑,“反正只要跟定了林县令,咱们每年的收益都少不了他那份儿。奶奶的,虚伪!”
众人听贾捕头又开始将矛尖对准了主簿大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说怪话也需要讲究级别的,捕头和主簿大人两个互相看不顺眼,属于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最好连看都不要看,免得不小心遭受池鱼之殃。
李老酒是贾捕头的嫡传弟子,不敢冷了师父的场面。见众人都低头喝茶,赶紧站起来,笑着给贾捕头出主意:“其实您老也不用太看重那小子。这不是要对付张金称么,到时候想办法让他出城立功便是。反正那小子自以为枪法好,武艺高强得没有边儿!”
贾捕头跟杜疤瘌父女交过手,知道对方的厉害。那真真是绝顶高手,好在自己当天见机得快,发现势头不对立刻转身后撤。如果换了其他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肯定已经被杜疤瘌父女卸成七八大块了。
话说回来,如果能让程小九跟杜疤瘌父女火并一场,当然比由自己动手收拾他更好。林县令那边,也不会怪罪大伙不给他留颜面。想到这层,他心里火气渐平,点点头,笑着说道:“这个主意不错。暂时就这么定了。姓程的不是武艺高强么,届时就让他跟杜疤瘌比比谁胳膊头更硬。”
“还是您老人家高明,随便一道就让那小子栽沟里边去!”众衙役们笑着称赞。
贾捕头心里觉得受用,得意洋洋地喝了几口茶,继续安排道:“既然定下来了,最近这两个月,也别亏待了那姓程的。免得被他看出端倪来,到时候不肯好好用力。小蒋,你按照给市曹、户曹旧例,每月的车马钱也给姓程的一份。至于那姓王的小跟班儿,就照你门下弟子的标准走吧,反正他也是你外甥。需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拿来用一下!”
“是。我明天一早就去安排。我师父也是这么说!”弓手蒋烨点头答应。
“就怕那小子突然闯了大运,连杜疤瘌也收拾了!”三班衙役的头目刘子光看了看贾捕头的眼色,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不敢直接说程小九的武艺看起来比贾捕头好,只得从时运角度来推测这种可能。
“也是,那小子的枪法挺能糊弄人的。我今天在校场看见了,一枪下去,真能刺出七个枪头来!”李老酒也怕大伙算计人不成,反而让程小九立了大功。如果那样,众人再想将其从兵曹位置上弄下去,可就得多费一番力气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有什么不妥。要怪只能怪对方运气不济,非得来馆陶县做什么兵曹!这个县的县丞位置已经空了十年,两个捕头都在盯着,谁也不肯让对方先爬上去。朝廷派来的历任县令也清楚这里边的猫腻,所以总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底下的平衡。今天林县尊突然心血来潮点了个兵曹出来,就等于在县丞位置旁边又增加了一个窥探者。两个捕头的弟子们当然要替师父拔去这个眼中钉。
换个角度说,衙门里发的那些薪水,根本不值得大伙拼死拼活地忙碌。全靠着店铺、村庄以及过往行商的孝敬,大伙才能有滋有味地把小日子过下去。如果突然跳出个不懂行情的县丞,把诸多潜在的规矩一改,岂不是让三班衙役和众多弓手、帮闲、小牢子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所以于情于理,大伙都不应该让程小九在兵曹位置上做安稳了。哪怕是林县令钦点的他。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县令再威风,没有大伙给他抬轿子,他的政令也出不了馆陶县衙门!
贾捕头原本不相信一个毛孩子的武艺能比自己好,但坚信凡事小心总没什么坏处。听完李老酒和刘子光二人的提醒,他为难地嘬起了牙花子。板着脸沉吟了片刻,突然间,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没事儿。如果他能打败杜疤瘌,估计不用咱们赶他走,也有人要惦记他了。更好,更好!”